第34节
他也觉得有理,便同她合计,最后由她做主邀请昔日交好的女伴,他则回去与兄嫂商量。 兄长自是欣然应允,大嫂也同意,并交由下人提前准备,布置厅堂宴请宾客。 自那日分别后,薛家丫鬟便常来邀他出去相会。 薛琬琰也是极漂亮的,她有一张小圆脸,下颌微方,齐眉刘海下眼眸很大,笑起来时颊上有梨涡,尤为甜美。 短圆脸略显稚气,加之娇小玲珑,看上去竟比常年幽居深闺郁郁寡欢的meimei还小。 她性情洒脱不羁,毫不掩饰对他的好感,他并非真的榆木脑袋,怎会不明白? 不觉想起有段时间,meimei总跑来闹着要嫂嫂,追着问他何时成亲,将他略有印象的女孩名字全问了一遍,最后又问琬琰如何? 那时他只觉得她胡闹,便不予理会。 如今转念一想,或许薛三小姐是最合适的。 她与meimei交好,若能与她订婚,日后她嫁过来meimei便有了伴,有她开解陪伴,总比现在一味消沉下去要好。 有先帝遗诏在,云昰活着一天,她便一天不得解脱,看这情形还不知要拖到何时。无论兄嫂如何想,反正他愿意养她一辈子。 只要薛三小姐嫁进门,以后她便不会再孤独了,说不定还能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始终想不通云昰为何拒婚,也曾问过父兄,皆无果,父亲更严辞告诫不许他再过问,只说君心无常,做臣子的只需安守本分。 这不像父亲的为人,处处都透出不对劲,可他又实在想不出为何。 他更想不通的是,meimei竟会被此事打击的一蹶不振? 本以为她聪慧坚忍心如明镜,绝不会被这种小事乱了心志,却完全忘了她终究是个女孩子,有最脆弱不堪的一面。 那次的生辰宴成了许多人的噩梦,年仅半岁的小侄子在混乱中丧生,无论乳母有多大过错,反正兄嫂皆将罪责推向了meimei。 一夕之间,她几乎得罪了所有人,将自己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安抚好受惊的薛琬琰,又硬着头皮向薛家父母赔罪道歉,等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从管家口中得知父亲大发雷霆,在祠堂请了家法,将meimei打了个半死。 父亲治家甚严,但从未打过meimei,也甚少打兄长,因为兄长从不会让他失望,而他是祠堂常客,年少时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顿鞭子,好在他皮糙rou厚,养几天也就好了。 他无法像样那鞭子落在meimei身上会是什么样子,父亲暴怒时下手没有轻重,如今母亲不在了,偌大一个府邸又有谁能拦住他? 他匆匆跑去探看,桑染正陪着医女走出院子,他焦急询问,医女叹息,说伤势虽不致命,但也得躺几个月才能恢复,又说她烟火熏坏了眼睛,以后就算痊愈,也无法恢复如初…… 脚底像是灌了铅,他突然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兄长阴沉着脸带人走了过来,一把拨开他,命人将院门上了三重大铜锁,‘从今日起,我就当从没有过这个meimei,阿曜,你但凡有点血性就该远离她,别忘了是她发疯害死了我的孩子,坏了你的姻缘。’ 姻缘?他无力地跌坐在石阶前,仰头望着天边残月,恍然明白了什么。 可是,一切悔之晚矣。 从那以后他暂离冶铸局,回来接手家中事务,虽万般不愿,但想着有他在一天,便能照应她一天,心中又觉得值了。 世人只知安平家父子是朝中肱骨,自打先帝去后忠心辅佐太子,镇守边境,是南云最坚固的后盾,只要他们在一天,北云就休想打过来。 可是谁也想不到,安平家二公子日夜都在等待北云打过来,连做梦都盼望着战事起,这样他便能趁乱砸开那道门,名正言顺得带meimei逃出来。 除夕前一天,他带人给她送新制的首饰和衣裳,府中人人都有份,自然也不会少了她。 他们许久不见了,距离上次被她赶出去已经两月有余。 她坐在窗前看书,青丝逶迤直拖到榻上,并未梳髻,仅用一支素钗将鬓发挽起,乌蓬蓬的发鬓上缀着一朵娟秀的小白花。 听到脚步声时,她从书卷中抬起了头。 她天庭光洁莹润饱满,幼年时曾得高人占卜,说她命相贵不可言,如今看来终不可信。 “阴天看书伤眼睛。”他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趁我没瞎之前,多看两眼又如何?”她放下书卷站起了身,徐徐走了过来。 他将托盘放在案几上,“年关将近,这是为你添置的衣裳首饰,你看看若不合意我再让人去换。” 她身上穿着极素净的苎麻布袍,因身量比同龄少女高,即便大袖宽袍也不见臃肿累赘,反倒愈发秀逸出尘。 一套嵌珍珠水玉的簪环首饰,一套水绿色襦裙配罗袜丝履。都是极其淡雅的颜色,甚至略显寒酸。 其实已经出了孝期,但她执意居丧,安平曜犹恐她永远走不出,总觉得她实在为自己服心丧。 一念及此,他便愈发痛恨云昰。他毁了这世间最好的女孩儿,毁了他最心爱的人。 他正自柔肠百转痛不欲生,却突然听到珠玉落地之声。 转头去看,就见她正拼力掰折珠钗首饰,一件件皆大力掼在地上,像是恼恨极了。 “晞儿,你这是何意?”他上前欲拦,却被她狠狠推开,雪玉似的脸上满是痛苦屈辱,咬牙切齿道:“你送这些是存心羞辱吗?明知道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你还送这些来?让我打扮好出去给别人看笑话?让人人指着我脊梁骨,骂我是个怨女疯妇……” “我没有。”他本就不善言辞,遑论与她争辩? “我知道你恨我,”她忽然嘶声喊道:“你们一个个都恨我,巴不得我赶紧死了,我偏不,我就要活着气死你们,哈哈哈哈……” 她突然扬手将其余首饰皆抛落,笑得花枝乱颤。 “安平曜,”她已经很久不唤他二哥了,而是毫无感情地叫他名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却偏偏挑来我不喜欢的,存心作弄我是吧?” 她抓起一件衣裙,在他面前晃了晃,猛地回身抄起一把剪刀就绞,顷刻间便将其绞成了碎片,雪花般散落一地。 也许发泄一下会好受点吧?他如今完全不懂她了,也不敢去回想她昔日明媚可亲的模样,回忆如刀,刀刀致命。 但他却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知道你心里苦,也不介意你这般待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当最亲的人,爱护你一辈子。可你不能一直这样自苦自囚,如何是个头?若你不愿低头,我替你进宫去问,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把他带过来,让他……” 她忽然尖叫,声振屋瓦,面色苍白而狰狞,抬手就往自己身上扎去。 他心头狂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冲上来掣住她手腕,制住了她的疯狂行径。 可她还是拼力挣扎,直至鬓发散乱玉钗委地,才勉强安静下来,依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窗前罗汉床上,又拿来水让她润嗓子。 她许是闹得累了,竟显得难得的乖顺,依在他手臂间小口啜着盏中茶水,睫毛湿漉漉的,温驯的像晨雾中的小鹿。 他鬼使神差般抬起手指,为她拂去了唇角的水渍,她微微一惊,眸光转过来讶异地瞧着他。 她的眸中似漾着薄云轻雾,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1 他忽觉目眩神迷,恍然想起日间在外应酬曾饮了几杯酒,突然便有些酒意上头,似要醉倒在她幽梦般的清眸中。 “哥哥,亲亲!”眼前忽然浮现出幼年时的安平晞,小手中举着临摹的字帖,跑过去扬起雪团似的小脸要奖励。 她每回新学了字,都要拿去给看,一面炫耀一面求夸赞。 小孩子的心思简单明快,不外乎就是亲亲抱抱举高高。 想到如今她待他形同陌路,便觉锥心刺骨般的痛。 “晞儿……”他喃喃低唤了一声,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吻住了她柔软的唇。 脑海中‘嗡’一声响,那一瞬间似乎连灵魂都在震颤,内心深处遥远而隐秘的角落,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清晰…… ‘噗’地一声闷响,臂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醒过神来,惊骇地望着对面之人,她也是满面惊惶,手中锋利的剪刀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顷刻间便染红了衣袖。 “我……”他疼得冷汗直流,面红耳赤地瞧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禽兽,”她握着剪刀的手抖个不停,缩在角落怒瞪着他道:“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该如此欺侮我。安平曜,你走,我永远也不想看到你了。” 他心神巨震,捂着受伤的手臂呆呆瞧着她,胸中涌起巨大的哀恸,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得垂下头默默离开了,从此再没有勇气面对她。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生出如此复杂背德的感情,深悔一时冲动,又暗暗庆幸,觉得这样撕破了脸皮也挺好,总好过压抑一生。 若她平安长大风光大嫁,他又怎会生出别样心思?只因她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他才会由不平不忿而滋生出不甘不忍。 第33章 番外二 前世篇·安平曜 安平曜自感罪孽深重, 为了不再刺激到她,此后再未登门。 他依旧在等,等着天市城破, 等着兵荒马乱, 等着名正言顺打破那道门。 院门很容易打开,如今他掌家, 什么钥匙拿不到?可她心中的那扇门呢?非大动荡大刺激,恐怕终生都打不开。 可是安平曜没等到战事,等到了安平晞的死讯。 那日是她十九岁生辰,他早上要出门, 提前让人将钥匙送去给杏姨,嘱咐她去探望,若可以的话带meimei出来走走。 原本他正与太仆商讨军马事宜,突然接到随从密报, 连忙抛下手头事务便奔了出来。 她早就该进宫去质问, 可她一直没有去,他以为这辈子她都不会去了, 若是早知道她今日要进宫,便是天大的事他也会推到一边, 然后护送她去。 他比想象中冷静的多,总觉得一切应是误会。 她才不会跟别人争吵,更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她只会和他争吵。否则何至于等了两年多才进宫? 安平曜飞马疾驰到宫门外, 看到桑染正伏地恸哭,他跳下马一把抄起瘫在地上的桑染,沉声喝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桑染抬头看到他,当即如遇救星, 上气不接下气道:“二公子,小姐……小姐……”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因为太过激动猛地晕了过去。 “阿晖,将她先带回去好生照料,我进宫去问个明白。”他将桑染推给身后黑袍银甲的英武青年道。 朝晖一把接过来,将桑染横放在自己马背上,面露担忧道:“二哥,一切小心。凡事等家主和大公子回来再做打算。” 安平曜没有说话,大步往宫门口走去,呈上腰牌道:“烦请通禀东宫,云麾将军安平曜求见!” “将军稍等,末将这就去通传。”值守的禁军统领不敢怠慢,忙接过牌子道。 他没有见到太子,只见到了侍读学士风涟。 她并未去东宫,而是只觐见了皇后。皇后在栖凤阁设宴,为其庆生。 “安平小姐心情还不错,和娘娘有说有笑,其后同登沐风楼,奴婢们未曾跟上,只隐约听到发生争吵,随后便是娘娘惊恐的尖叫,等奴婢们赶过去,就看到栏杆前只剩娘娘一人,正哭地几乎昏厥,待她平静下来后才说出安平小姐癔症发作,一时失控竟越过栏杆跳入了碧灵江……” 这是安插在皇后仪仗中的宫女口述。 宫里已经安排人手去打捞,他也派出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等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他径直去了别院。 桑染依旧昏迷不醒,他便站在黑暗里等。 她醒来时看到他,猛地坐起身哭出了声。 “事发之前你让人回去传话,可是有所察觉?meimei她……早就有此打算吗?”他颓丧而绝望地问。 桑染扑下地膝行过来,抓着他的袍角泣不成声“二公子明鉴,事情绝非传闻中那样,什么突发癔症失足坠江都是骗人的……小姐不会去寻死的,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