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他淡淡瞥了他那徒弟一眼,缓缓伸出手,搭在那老大夫摆出的药枕上。 “你这徒弟,个子倒是挺高。”江随舟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淡淡问道。 老大夫将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恭敬笑道:“王爷见笑。这小子原是个种地的,前些年自北方逃难来此,得小人救他一条性命,才跟在小人身边。” 说着,那老大夫瞥了他徒弟一眼,道:“乡下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王爷勿怪。” 江随舟淡笑一声,没再搭腔。 片刻之后,那大夫收回了搭脉的手,在江随舟面前恭敬地跪了下来。 “说吧。”江随舟抬起手,接过了孟潜山递上来的热茶。 便听那大夫道:“小人探过王爷脉搏,略有几分拙见,只是……”他顿了顿,接着道。“需王爷屏退众人。” 江随舟垂眼瞥他一眼:“怎的,有什么还需私下说?” 便见那大夫缓声道:“王爷脉象虽为弱症,但虚浮于脉象表面,比起染病,似乎还有其他可能。” 说到这里,他谨慎地住了口,抬眼看向江随舟,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指令。 那目光平静而通透,看得江随舟一愣。 他立马明白,这老大夫是看出了他病症来头的蹊跷。 他心下一顿,目光有些慌乱,第一时间往霍无咎的方向看去。 他没想到,这大夫瞧上去是个江湖骗子,实际上却有几把刷子。 不过还好,霍无咎静静坐在那里,垂着眼看书,似乎并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在说什么,想来也没听出这老大夫话中的端倪。 此时,他房里人多口杂,除了那个傻乎乎的孟潜山,还有不少侍女小厮。他给自己下毒之事,是他和顾长筠私下商议的,旁人一概不知,自然也不适合公之于众,让更多的人听见。 他沉吟片刻,淡淡吩咐道:“都出去。” 孟潜山一愣:“王爷?” 便见江随舟的目光在那老大夫和他徒弟身上逡巡一圈,淡声道:“这位老先生既想私下跟本王谈,本王便谈谈看。你领这位先生的徒弟去侧间,且先喝盏茶。” 孟潜山连忙应下,屏退了一众下人,又躬身将那大夫的徒弟请了出去。 便见房中还剩下个霍无咎。 孟潜山一时有些犹豫。 这……霍夫人日日宿在主子房中,如今虽要屏退众人,却也不知这位夫人算不算在众人之列? 他连忙看向江随舟。 却不等他动作,角落里的霍无咎将书往旁侧一放,径自按着轮椅,默默行了出去。 孟潜山松了口气。 这位被王爷放在心尖儿上的主子,自是他招惹不得的。不过也幸好,这位主子虽孤僻,却自觉得很,让他这做奴才的,能剩下不少的事儿。 —— 按着江随舟的吩咐,孟潜山将那大夫的徒弟一路领到了侧间的茶室中,请他暂且坐下。 那位霍夫人也被一并“赶”了出来,自然不能将他晾在一边。孟潜山一出门,便殷勤地将他一并请到了茶室,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 待倒好了茶,孟潜山便垂下手,侍立在侧。 霍无咎的目光扫过了一派拘谨地坐在茶桌另一头的那人,接着抬眼看向了孟潜山。 这小子的脸上向来藏不住事,最好糊弄不过。 他这会儿虽伺候在这儿,却难掩面上的着急,一看便是担心江随舟房里的情况,想去守着,却没得到命令,只好在这儿忍着。 霍无咎淡声开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孟潜山一愣,连忙看向他。 便见端坐在那儿的霍夫人静静放下茶盏,眼都没抬,道:“这里用不着你。” 孟潜山如蒙大赦。 刚才听那似乎很会看病的大夫那么一说,他心下便已经悬起来了,只想在门口守着,等着王爷唤他。但是王爷将他一并赶了出去,还要照应着这位主儿,他自然不敢轻易走开。 但这会儿不同了,这位主子发话了! 孟潜山自是知道,王爷不在时,听这位主子的话准没错。他只当是这位主子嫌自己碍眼,匆匆退出去时,还不忘感激涕零,连连冲霍夫人道谢。 不过,霍夫人自然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他垂眼看着桌上的茶,余光静静看着孟潜山从茶室中退出去,还贴心地替他关上了门。 脚步声远去了。 霍无咎淡淡抬起了眼,看向坐在茶桌对面的那个人。 他没有发话,只一双沉黑的眼睛看着他。 那人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再抬眼时,两眼含泪,双目通红。 他站起身来,朝着霍无咎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 “将军,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他声音被很努力地压低了,随着他跪下的动作,两行热泪从他眼中骤然滑落,滴落在了地上。 霍无咎缓缓闭上眼。 “还活着?”他语气平静,嗓音却微微打着颤。 面前这人,是他手下的副将魏楷,从在阳关时起,便一直跟着他。 此番渡江南下,魏楷手下的队伍是跟着他第一批过江的先遣部队。遭遇伏击、援兵被断时,魏楷为给他断后,与他兵分两路,此后便再没了音讯。 他从不敢奢望此人还活在人世,更没想到还有一天,能看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霍无咎神色平静,搭在轮椅上的手,却紧紧握住了木制的手柄。 便听魏楷跪伏在地,呜咽道:“属下苟活,实无颜面再见将军!” 霍无咎深吸了一口气:“起来说话。” 魏楷抹了一把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霍无咎三步开外,便呜咽着想迎上前去。 霍无咎缓缓道:“坐回去,眼泪擦干净了。” 硬生生将魏楷的动作逼了回去。 他在茶桌原本的位置上坐定,狠擦了几下眼泪,才堪堪将泪水止住。 霍无咎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压下了眼眶泛起的热意。 许是只身被扣押在敌国的时日太久,他像是已经被和原本金戈铁马的岁月割裂了。他从小生在沙场上,兵马和武器就是他的手足。他卧薪尝胆,静静等候着属于他的时机,却没想到从他被斩断肢体的伤患处,竟还残存着几分力量。 那是某种本就属于他的东西,在缓缓归位的感觉。 这种感觉催着人想落泪,但霍无咎向来没有掉眼泪的习惯,更不会在人前露出半点脆弱的模样。 他垂眼片刻,再抬眼时,他眼中已经只剩下沉稳和平静。 他问道:“还剩多少人?” 魏楷咽下喉中的抽噎,低声道:“还剩下不到二十个弟兄。当时战场混乱,南景的兵马只顾捉您带回去领赏,属下几人便躲在了尸堆中,捡回了一条命。这些时日,属下想了些法子,将弟兄们都送进了临安城,如今人数虽少,却能够随时听凭将军调遣。” 霍无咎嗯了一声。 便听魏楷接着道:“属下入城之后,便多方打听将军您的消息,便得知您被关押进宫,之后就再没了消息。一直到前些日子……将军您被,被这靖王羞辱,属下才知……” 说到这儿,魏楷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霍无咎抬眼看他,便见魏楷单手捂着脸,又要开始哭,一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的模样。 他也算从小认识他,受了重伤要断胳膊断腿时都咬牙死扛着,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直到今天,霍无咎才头一次见识到,自己这个属下,也是个水做的人。 他有些无语,毫不留情道:“憋回去。” 换来了魏楷一阵压抑的抽噎。 霍无咎缓缓叹了口气。 “我并没如何受辱,你不必放在心上。”他道。 “可是将军,您的腿……” “你不是带人来了吗?”霍无咎抬眼瞥了他一眼。 魏楷连连点头。 “此人是属下在临安城外寻来的,医术高明,尤会治伤,能医枯骨,接经脉。将军放心,他定然能够治好您!” 霍无咎嗯了一声,顿了顿,有些别扭地淡淡开口道:“若非此番靖王求医,你们也没这么轻易混进来。” 便见魏楷连连点头。 “属下寻来了此人,便一直想办法到靖王府来找您。但是靖王府戒备森严,周遭又有宫里派来监视的人,因此一直找不到机会。” 说到这儿,魏楷像是下定了一个极重要的觉醒一般,单手按着桌边,抬眼看向霍无咎,坚定地说道。 “将军,也算是这狗靖王阴差阳错,让属下有机会救您。老侯爷自幼教导属下知恩图报,待事成之后,属下定记铭记今日之恩,留他一个全尸!” 他坚定地看着霍无咎,只等他这位赏罚分明、不苟言笑的将军夸他一句。 却见坐在他对面的霍无咎,原本便面无表情的脸,逐渐愈发冰冷了下去。 魏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便听霍无咎的声音从唇缝中缓缓挤出来。 “几月不见,倒是愈发会自作主张了。”他说。 魏楷正对着自家将军冰刀子一般的眼神,心下大致有了数。 自己又没做错事,能让将军这么痛恨,肯定是那靖王背地里不干人事,照死了折磨自家将军! 魏楷一咬牙,妥协了。 “那……那不留全尸也可,千刀万剐,属下最为擅长,将军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真·钢铁直男魏楷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将军咋越来越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