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四郎听他说了往盆子里一看,确实有一段一段去了皮子巴掌长的嫩白蛇rou。 古人的食谱中很少出现蛇rou,所以刚才见了这些白嫩嫩去皮的rou段,四郎就没有往那方面想。如今知道张老实还寻摸了这等稀罕物上桌,于是思考了一下,就打算用蛇rou做个“龙凤呈祥”,也为张老实家的乔迁之喜讨个好彩头。 只见他先把洗净的蛇rou用沸水氽一氽,沥干后,放入地锅里。约煲了三刻钟,又捞出沥干,剔成丝,汤留用。 看他做好蛇汤,打下手的槐二忙给他递过来一只宰洗干净,除去尾臊、脚爪和内脏的老母鸡,四郎用沸水飞去血秽后把老母鸡放入砂锅,加入适量清水。眼看着鸡rou煲至半烂后,同样捞起,剔成丝,并与蛇丝、蛇汤、鸡汁一同装锅,加枸杞、生姜丝、湿菇丝、火腿丝,待锅中一翻滚,就舀了勺汤尝了尝,觉得有些味淡,又再加了些盐进去。 做好后,就嘱咐耐心稳重的槐大看着用文火慢炖,到熟烂的时候就可以起锅装盘。 这道龙凤呈祥是有名的粤菜,本地尚无此做法。张老实听了这吉祥的菜名,哪里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只说一切都凭四郎安排。 四郎在自家的专业领域向来很认真,因为这道菜在食用时还要伴些柠檬叶丝和菊花才能得其真味。张老实家自然没有这两样不常用的调味品,所以立马派槐二回店里去取来。 槐二一走,厨间几个人就显得有些紧巴巴的,于是张老实也自告奋勇过来帮忙端菜上桌。 一般说来,恭贺乔迁之喜的宴会不过是做几个家常菜请一下邻里街坊,这次张老实却足足出了一千文钱,实在算得上大手笔了。据说极相熟的女眷那桌,因为他媳妇儿翠花的关系,还上了上好的竹叶青呢。这可把闲汉泼皮那一桌馋坏了,都说张老实不能厚此薄彼,凭什么那些娘们儿就能喝名酒竹叶青,他们就只能喝些黄酒解解馋,也闹着要上。 朱大嘴今天也得意。因为与往常不同,朱大嘴居然被请到了二楼,虽说还是与地痞闲汉们一处,但是他虽然是个游手,却历来被地痞们不容,此时能够与刁大刘老狗等凑到一桌,他就颇有些受宠若惊,陪着笑四处作揖,口中“恭喜”不断。 此时见闲汉们打趣张老实,他也来讨人嫌:“就是啊,张大哥可不能厚此薄彼,不与我们喝酒,就是翠花也不能容你!”他自觉这话平常,张老实听了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只得忍气吞声,又拿了些竹叶青与他们都满上。 这边他们喝的热闹,四郎做完了最后一道“芙蓉豆腐汤”。留了槐大在主人家收拾器具,他这个掌厨的就回去了。 等到又过了几天,四郎正在厨房做客人点的菜。饕餮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还带走了青溪。 华阳在店里帮忙招呼客人。她是九尾妖狐,虽然化成了个徐娘半老的样子,可一副天生媚骨还是让今日到店的客人都看的有几分痴痴迷迷的,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到她身上去。 正午时分,店里来了两个官府的差人,说要请胡四郎去一趟府衙协助调查张老实毒杀街坊案。 原来,昨日去吃席的人有不少回家后就发了病,都说自己恶心、呕吐、头昏、腹胀痛,还有一个刘老狗已经死了。刘老狗的妻子就报到了官府说有人毒杀他丈夫。 因为酒席是胡四郎做的,所以也要带他回去问问话。 华阳一见来了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就想把四郎带走问话,心中大怒。 她对着两个差人微微一笑道:“两位官差老爷可是要在小店切些牛rou?”妖狐最擅长迷人心智,此时她不过略略用了狐族法术。 两位差人不知怎么回事就脑袋一重,然后只记得自己确实听人说这有味斋东西好,所以特意过来切些酱牛rou下酒。 于是两个人带了一斤酱牛rou并两包附赠的鸡头米回了府衙。刚走到半路上,就看见两个一同当差的兄弟匆匆忙忙的撵上来,一看他们没捉人就松了一口气:“看来你们也接到了通知,这案子不用查了。张老实都放出去了还查什么?不过几个地痞无赖想要讹钱罢了。” 原来刘老狗的妻子报了案说张老实投毒,可是衙门的仵作验了尸,发现死因是饮酒过量。并没有发现什么毒素。又去搜了张老实家,带回来些残羹冷炙,也没有发现任何下毒的痕迹。 街坊好几家的女眷回来闹着说头昏、腹胀痛,去请了归真堂的圣手替他们把脉,结果没看出来任何毛病。大约也只是妇人的小毛病罢。偏这几个爱闹腾,居然扯到什么投毒上去了,真是大惊小怪的无知蠢妇。因这几个差人为这事忙了一天,得了这么个结果,就有些不待见那几个报案的。 也因为好好一个乔迁之喜却闹出了这等不祥之事,张老实便卖了房子,搬去了别处,众街坊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 只有一个不走心的朱大嘴还在到处跟人说他那日的奇遇。 说他为了多吃菜,就没怎么喝酒,结果他吃的正开心,就见自己凳子下面破出来了一个大洞,下面是一楼的大水池子。把他吓得一动不敢动。结果就有一大群瘦骨嶙峋的饿鬼从池子里面冒出来,叠罗汉般的托着他坐的板凳,不叫他坠楼而亡。 又说他看见刘老狗的酒杯里有一条青色红尾巴的小蛇被他喝进肚了。 这话他逢人就说。也没什么人理会他。 这日他到有味斋来喝碗五味粥,又开始吹嘘他这段奇遇,并且自夸自己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华阳听了就上下打量他,然后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恩,天公疼憨人,想来这位大哥确实是有福气的。”店里一干食客都觉得是在打趣朱大嘴。他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老光棍又说得上什么福气了?于是都捧场的哄笑起来。 朱大嘴被人打趣了也没听出来,因为今日四郎没收他钱,还附赠了一叠新煮的毛豆。他现在日子好过很多了,只要得了钱就来有味斋喝粥,也渐渐能存几个钱,近日一发连胃口也小了很多。 边走边高兴的哼着小曲儿。待路过张老实卖掉的二层小楼,就看见打里面出来一个番僧。这番僧身上还缠了一条绿油油的竹叶青蛇。 朱大嘴是个胆子小的,怕蛇,就打算贴着墙根溜走。谁知那番僧却叫住了他,对他作揖道:“恭喜檀越度过一劫。”然后站直身体,深深的打量了他一眼,用胡语说了一句话,然后递给他一个镶了块黑石头的银戒指。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听不懂番僧说的最后一句话,朱大嘴却泪流满面。 他打出生起就是个熊孩子,日日只知道胡吃海塞,只要吃饱了就开心。他又生的愚笨迟钝,被人笑话也听不懂,被人捉弄也不以为意。就是后来媳妇儿跟人跑了,他也真心没觉得是个事儿。这回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钝钝的痛。 幸好他留了一路莫名其妙的眼泪,到家就又高兴起来。看着手里的戒指,觉得那番僧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癫,让自己捡个便宜。他对着烛火看了看那颗黑的沉静黑的耀眼的宝石。美滋滋的打算日后没钱喝粥,就去当铺把这戒指换几十贯钱。 只是到底心中记挂这事。 第二天去有味斋喝粥,又把那番僧的最后一句话学给四郎听,四郎听完就面色古怪。 在他心里,四郎能作出让他吃饱的粥,已经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了,所以才拿这个来问他,见他不回答,估摸四郎也不懂那话的意思。就低下头稀里糊涂的把一大碗粥喝完,满足的直奔当铺去了。 四郎因为朱大嘴学给他的那句话,心不在焉了一整天,切rou的时候还差点切到手指。 当天晚上,他就把这句话学给饕餮听,见饕餮译出来果然与自己理解的一致。 于是不禁长叹道:“这也算是青提夫人和欧颂作歇两个最好的结局了。” 原来这番僧对着朱大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青提,愿你此生又蠢又笨,每天都快快活活,直到重入轮回。” 可惜当初的青提夫人已经消失在时间彼岸,饿鬼道中的青提夫人根本不想听,再世为人的青提已经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再不可能懂了。 ☆、竹叶青2 自从那天张老实请客吃席后,这条街上去吃了酒的几个婆娘就总是叫嚷着头疼,时不时有假呕的样子,渐渐的肚子也微微鼓出来。家里人一开始还以为是怀上了,结果请来大夫一看,又都说摸不到喜脉。 又过了几天,这几位妇人居然就死了。开始几个家人都只当是得了怪病。 后头有一个叫小喜的,她男人是归真堂里抓药的伙计。因他男人这日带回来了一包药材,里面就有雄黄,结果小喜闻了那雄黄的味道。当场就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活生生给痛死了,死的时候自她的七窍中爬出来几条细小的竹叶青蛇。 据说当时小喜呼痛的声音太惨烈,引了不少街坊前去探看。结果看完她的死状,不少围观者都忍不住吐了。 因为官府下了定论说这几人并非吃了张老实家的酒席中毒身亡。坊间便暗暗流传说是蛇精作祟。又有人说亲眼见到那蛇精吐出一条小蛇钻进妇人的肚子里,把五脏六腑都吃空了。说的活灵活现,一时一条街人人自危,大家都有些不敢上街乱买食物。就算是自家做的,也要反复清洗,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小蛇钻进肚子里吃掉五脏六腑。 再加上有人忽然想起了前几日朱大嘴口里说的奇遇——见着刘老狗喝进去一条青色焦红尾巴的小蛇。不是正好合了小喜的死法吗?至于为何仵作检查不出来,那必是妖怪作祟无疑。 因为那日的席面是四郎去做的,这几日有味斋来的客人忽然少了许多。 没了客人,四郎也不甚恼。他可不怕什么蛇精吃人,现家里就住了个妖怪的祖宗呢。什么蛇精敢来有味斋里吃人?那必须给它的勇气点赞。 想到竹叶青蛇怪传闻,就又想到那日张老实还送了自己一坛竹叶青,作为掌厨的报酬。 当时的竹叶青是用黄酒加竹叶合酿而成的。属于烧酒中比较清香、绵软的一类。 一坛竹叶青,配上加了大料蒸的烂熟的猪头rou,再来几盘爽口的小菜,在天高气爽的秋日午后,小酌上几杯,简直是神仙不换的日子。 正巧这日槐大从街上买回来一个五斤重的大猪头。这猪头rou最忌讳的就是做的油腻腥浊,令人只吃下去一两片便烦恶难消。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要使其肥而不腻,嫩而不烂。 为了去掉那种油腻感,四郎便打算试试一个流行于明清市井间极有名的法子。 他先嘱咐槐大用滚水泡洗猪头,刷割干净,又用盐将猪头的里外细细擦一遍,然后就放在盆中不去管它。 四郎记得以前好像在后院见过一个木桶,刚好能放在大铁锅里的那种,结果现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就满院子的找。 他虽然做了饕餮的枕边人,却到底还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自己的东西都常常忘记放在何处,这时候哪里还找得到一个看过一眼的木桶? 饕餮本来在槐树下看一卷竹册,此时被他走来走去晃得脑子都晕了。 这其实也怪不得四郎,他并未发出很大声音。实在是四郎一走过去,饕餮殿下便要抬头看看他怎么了,来来回回的,饕餮殿下就不耐烦了。一把把东翻西找的小狐狸提溜到面前问:“你来来回回的折腾什么呢?” 四郎就比划说要找一个多大多大什么什么样的木桶。 饕餮听了就对身边的华阳说:“去给他找出来,晃得我脑子疼。” 然后把小狐狸抱到膝盖上问他:“今日怎么没有在前面玩啊?”饕餮殿下向来是高贵冷艳不把凡人放在眼睛里的,从来不愿意踏入前面铺子一步。四郎要开铺子要给凡人做菜,他也只当是小狐狸在玩乐。想来若是他家小狐狸心血来潮想给那些菜式里加点毒药,他也只会说:“xx,去找点鹤顶红回来。”幸好四郎有两世经历,才没被饕餮这个精分帝胡乱养成个混世魔王。 四郎虽说不怕什么蛇妖,却到底还是在意店面生意:“这几日店里的客人少了些,说是坊间闹蛇妖。” 饕餮挑了挑眉,玩着他的手说:“这么说,这附近新来了我不知道的妖怪?”按说小妖怪新到一处,若是已经有了大妖的气息,必须要来拜拜山头。就是见不到大妖,这种臣服的姿态是要做的。否则,在弱rou强食的妖界,就等于是在向大妖怪挑衅。 一旁的青溪听了,便答道:“启禀尊主,这附近最近并无大妖怪来。只有那番僧练成了一条蛇蛊。” 四郎:= =什么时候饕餮殿下已经自动把西坊市划归了自己的地盘,难怪这几日总是出去,难道是抢地盘去了?不对啊,以前在青崖山也不见他这么有事业心! 有事业心的好主公继续问:“寄生在了谁的身上?”原来,练成蛇蛊的最后一步需要寄生在人的身上,而且此人必须是自愿的才行。 青溪想都不带想的就答:“正是这条街上的张老实。” 看见四郎脸上写满了“好好奇怎么会是他快八快八”的表情,随时对西坊市做好了安保监控工作的妖界好秘书青溪便对他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说起来,这张老实也真是个能干人,开个豆腐坊,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磨豆腐,夜里街坊都睡了他还在制卤水。家里的媳妇儿翠花虽说有几分嫌贫爱富,做家事也是一把好手。夫妻两个起早贪黑的,很快就存了几个小钱。日子虽不富裕却还过得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翠花的前夫朱大嘴实在是个不要脸的,常常过来吃他们家的豆腐渣,惹得街坊领居偷偷闲话。 朱大嘴脸皮厚名声坏根本不在意,可张老实在意啊。开始人人都说他是个老实人受了朱大嘴的欺负,他听了心里也满意。可是日子久了,众人见朱大嘴是个混不吝的吃货,这话头就渐渐转了。有的说张老实不过是表面老实而已;有的说朱大嘴老去白吃张老实也不见他说什么,莫不是真亏欠了他什么吧;还有个叫刘老狗的地痞说的更难听,直接说张老实是捡了朱大嘴的破鞋穿。 其实市井街坊间,总有些喜欢嚼人舌头的三姑六婆地痞闲汉,日日吃饱了撑的,就喜欢道人是非。这种人你越跟他较劲他越认真,倒不如学人家朱大嘴糊里糊涂、我行我素、压根不往心头去,或者与这些三姑六婆些东西,跟他们搞好关系,流言渐渐也就消泯。 可是张老实的媳妇儿翠花不干了,她本是个掐尖好强的,听这些流言越传越真就常常暗自垂泪。 那日她打街上过,被刘老狗扯住调戏了几句,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又发现连自以为的好姐妹小喜也跟着人说她的是非。一时想不开,就在家里一根绳子吊死了。 青溪讲到这里,华阳就把四郎要的木桶找了过来。于是四郎只能继续去厨下做菜,临走时还叮嘱青溪一定要等到自己回来再继续讲啊。 饕餮看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就对他保证:“你先去做几个下酒菜,待会我们用下酒菜佐青溪的故事,岂不更妙?” 四郎一听也是,哪有听故事不吃点东西的。于是一步三回头的拖个木桶去了厨房。 厨房里槐大已经把水烧得极热了。 四郎见了就把猪头下了进去,煮到锅中的水又开了三五滚后捞起,用干净的布把猪头内外水汽抹干。 又把大蒜和佛手柑一起捣的极细烂,用捣出的汁液一寸寸细细擦拭猪头内外,反复多次擦拭,务必要使蒜和柑花的香气侵入rou中。 然后将猪头和下葱、八角、甜酒等作料一起闷入木桶中,再把木桶放入大铁锅内,用文火隔汤蒸。这样猪头里的腻垢就会从木桶的缝隙里流出来。 这边猪头上了火,四郎见厨下又有三日前煮在锅里鹿筋。就打算再加个煨鹿筋。因为鹿筋难烂,三日前槐大就将其反复捶打后煮在了锅里,又为了去腥臊,换了好几道水。 这时只需要取出来与火腿,竹笋,香菇,鸡汤同煨即可。 这两个菜煨上了,四郎又快手快脚的把核桃,杏仁,榛子下锅,用油炸脆后和rou酱一起炒来做下酒菜。 等猪头蒸熟,鹿筋煨好后,再凉拌两个素菜。就由槐大几个端着盘子上桌了。 才上了桌,四郎就有些犹豫的拿出了那天张老实赠给自己的一坛竹叶青,因为青溪擅长酿酒,先递给她看看有没有问题,他可不想变成蛇蛊的容器。 青溪接过来看看,先是闻了闻,又取几个白玉杯,倒了杯酒出来。却见这坛和那日席间见到的不同,那天的就呈现出淡淡的青色,而今天的酒却金黄碧翠。盛在玉杯里真的如同唐人诗歌里描述的那样,是“玉碗盛来琥珀光。” 青溪鉴定一番后,就对他们说:“没问题。是十年陈酿的上好竹叶青。” 听她说没问题,其实已经很饿但是还要摆出真·血统高贵·教养得体·完美·帝王攻架子的饕餮殿下和对吃着零食听故事无比期待的四郎立马开动。 四郎还给青溪倒了酒,又把酱炒三果往她跟前推了推了,一副讨好的小模样。 于是几个人就着香而不腻的猪头rou,一边喝着上口转甜的地道竹叶青,一边听青溪继续讲故事。 翠花上吊的那天,刚好是中元节的前一天。外出准备马车要和媳妇一起出城祭祖的张老实回家只看见一具已经冰凉的尸体。老实人也是有脾气的,看着老实的人,也未必心里对别人的欺侮一点没有反应。张老实心中其实早就积聚了很多怨气,翠花的死等于直接点燃了他心中的所有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