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可恶的小鬼!”四郎生气地骂道。 回头一看,见殿下正蹲在地上,沾了一点油放到鼻子前轻嗅,然后就站起来,二话不说把那瓶一滴香倒进了水槽里。 “怎么了?”四郎有些不解的问。 “别问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纵然什么都能吃,也不好这样邪性的东西。”殿下仔细的洗干净手,又掏出一块鲛绡慢条斯理的把手擦干净。 [闻着这么香的油,殿下却说不能吃。究竟是什么油呢?]四郎心里有点疑惑,正要细问,殿下已经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因为没了香油,四郎就只能先起锅,把厨间剩下的芝麻炒熟,然后叫山猪精和槐大两个用石磨现磨。 这样磨出来的是生油。四郎先盛一罐子出来,用于夜间点照灯烛。然后把这些小磨香油再次煎炼,最后得到的才是可食用的熟芝麻油。 趁着山猪精和槐大两个磨芝麻的功夫,四郎先用猪油做一道炸藿香,等着外出的殿下回来吃饭。 炸藿香是一道夏令小菜,清淡甘甜。是把干净的藿香叶用沸水烫过,沥去水之后铺在案板上,逐片半边抹上一层豆沙泥,折叠后在叶片上沾满蛋清加面粉的糊,放入猪油里油炸一盏热茶的时间后捞出来。稍候片刻后,起大火烧旺油锅,再次下香叶入锅滚一道,最后捞入盘中,匀撒白糖即成。 山猪精有力气,加上刚才似乎买错了东西,现在有心弥补,很快就把芝麻油磨制好。 四郎刚凉拌好凉皮,殿下也打外头回来了。 “算那小鬼幸运。” 原来,殿下刚才是去捉那个偷油并且撞翻四郎盘子的小鬼去了,结果路上遇到临济宗的人,殿下挂心四郎,所以不欲生事,半途就回来了。 “临济宗的和尚来江城做什么?”四郎随口问道。心里还在想着那瓶被殿下倒掉的“一滴香”。 “最近江城有些人家在闹人瘟,和尚们医术不错。冉将军和临济宗关系好,就请他们来城内看看,究竟是真的起了疫病,还是邪魔作祟。”殿下端起茶杯喝一口茶,给四郎解释道。 “那个偷油的是什么鬼怪?我感觉它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 殿下忙活了半天,肚子很饿,就说:“先吃饭。偷油的小鬼身上都是死人味,想必和江城里的人瘟有些关系。我只看了它一眼,有些猜想也并不是十拿九稳的。今晚它必定还会出现,到时候先抓住了再说。” “哦。”四郎应了一声,和殿下对坐在桌子两侧,就着一道小菜吃凉皮。 看到殿下放下了筷子,四郎终于忍不住问道:“那瓶倒掉的油,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还奇怪他能憋多久呢,这时候见四郎问起,也不再卖关子,解释道:“这几年的年成很坏,粮食价格疯涨,连着菜籽油、豆油、杏仁油都成了稀罕物。因此,如今江城里也有些聪明的商家,看着粮油价要涨,便从外地低价购入人脑油,买者是绝对分辨不出来的。” “人……人脑油?”四郎听了,差点没恶心死。 殿下做妖怪许多年,什么事没见过,所以对人脑油这么重口味的东西也没多大反应:“遭遇大的饥荒,饿殍遍野时,人吃人的事情并不鲜见。因此,历朝历代都有人在灾荒年月里,炼死人脑为油,贩卖于四方,借此谋取利益。此油很像小磨香油,只是比之还要更香一点,所以买者根本分辨不出来。我也是以前见过这种油,刚才才能闻出不对劲的地方。当然,你也不用害怕,以前有味斋买的油都没有问题。人脑油之类的,只是特殊时期才会出现的情况。” 原来,浓香扑鼻的“一滴香”,居然是用死人脑子熬炼出来的。这实在有些恶心了。 四郎只庆幸刚才殿下把那瓶油倒掉了,他心里暗暗想道:江城真是没法呆了,以后有味斋里用的油,都得我自己亲自做才行,可不敢在外面走街串巷的卖油郎那里买油吃了。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昧着良心挖死人脑子炼油呢? 人要饿起来,什么东西不能吃,什么事不敢干? 两个人吃了饭,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会话,日头便渐渐西斜,等到天完全黑下去的时候,属于妖鬼们的河市再次喧闹起来。 ☆、106·一滴香2 江城原本是一座水城,民居都是一排儿的白色墙壁,青瓦乌瓴,高低错落,相映成趣。白天看来,哪怕白色的墙壁已经发黄,朱红的窗棂柱子都脱漆脱得很厉害,也还是十分典雅别致的,这份别致里又带着nongnong的市井生活气息。 可是一到夜晚,城里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家家关门闭户,连夏虫都停止了鸣叫。街道上没有灯,只有青色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巷子里不知哪家小孩子被热得直哭,但是立马就被大人捂住了嘴。 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江城人都被热得睡不着觉,然而谁也不敢跑到河边或者屋外当风的地方睡觉。 据说有些人不听劝告,夜晚非要跑出门睡觉,第二日就叫老鼠啃得尸骨不全。还有的男人不信邪,身上带着向高僧求来的平安符,穿着由妻子缝入了《尊胜陀罗尼经》的长衫,打着灯笼外出寻欢作乐,没过多久便在不知不觉中失踪不见,等到过几日被家人觉察出不对劲时,往往只能找到一副被吸干了精血的干尸。 不知何时起,江城里流传着关于美艳女鬼的怪谈。说是有美貌女鬼夜间出来晃荡,专门吸取好色男子的精血,当受害者油尽灯枯之后,还会取走他们的膝盖骨并残忍的杀死他们。关于这个女鬼,众人对她的描述各不一样,有人说是个红衣女子,有人说是个狐狸精,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是个看着像个外族人的番女。 总之,这些都不过是谣传。男人们若是洁身自好,也不会被女鬼吸干了精血。说来说去,还是这些好色之徒自己先作死罢了。四郎也听到几个大胆的男人调笑说什么杜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之类的话,倒给这则可怖的怪谈增加了几分香艳。 不过,这样色胆包天的毕竟是少数,江城中的大部分人还是把这则怪谈当了真。如今但凡路上独身而行的美艳女子皆被视作恶鬼,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人敢去靠近搭话。 尤其是黄昏时分,纵然天还没有全黑,街面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了。 有味斋的后院里,房间里弥漫着水雾。油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缱绻的水气,在双面绣的屏风上倒映出两个晃动的影子。 屏风后,四郎的脸被蒸汽熏得红扑扑的,他抓起皂角往头上抹去。因为头发又多又厚,洗着洗着,有些泡沫就顺着水流跑进眼睛里。于是四郎像一条小银鱼一样,赶忙哗啦一声沉入水中。 浴桶是特意做的加大加长版,但是对于殿下而言,还是显得简陋了一些。但是四郎又不许他将青崖山上的天然温泉搬过来。 纵横川泽的上古龙子居然十分憋屈的窝在一个狭窄的浴桶里,于是殿下很有些不高兴了。 照四郎看来,这都是某人几万年来被身边的侍从们养出来的贵族毛病,其实这个浴桶比起普通浴桶而言,已经算是很大了——即使装着两个大男人,依然绰绰有余。殿下和四郎一人靠一边的话,两个人之间的还剩下一个手臂的间隔呢。 当然,这种程度的浴池,对于殿下而言,也许的确是简陋了点。四郎一沉下去,殿下脱衣服后精瘦结实的果体便一览无遗。 四郎看殿下正在另一边兴致缺缺的用纤长有力的手指划着水,就坏笑着伸出爪子,偷偷弹了弹殿下的大鸟。在这炎热的夏夜,脱光光洗澡的时候被人这般挑衅,大鸟立刻就愤怒起来,刷得站直进入战斗状态。 瞎折腾的小狐狸自然倒了霉,想跑也来不及了。 “怎么哭了,嗯?不喜欢洗澡可不行。”坏心眼的殿下这么说着,从四郎从里到外都认真地洗了一遍。四郎好几次试图变成胖狐狸逃走,又被可恶的殿下揪着尾巴威胁着变了回来。 等到两个人把一桶热水都洗成凉水之后,殿下就把搓澡搓得泪眼汪汪的四郎揽在身前,笨手笨脚的给洗头发。 四郎手脚无力的瘫坐在殿下跟前,眯缝着眼睛嘟囔:“轻点、轻点。泡沫都跑进眼睛里去啦。” 殿下平生第一次伺候人洗头,居然被不客气的各种嫌弃。好在现在殿下吃饱喝足心情好,听到四郎的抱怨,也不生气,反而从善如流的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并且小心翼翼变出一瓢清水,帮四郎冲洗眼睛。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殿下举起手里的葫芦瓢,葫芦瓢里便凭空出现了满满一瓢温泉水,泉水轻轻的流淌过少年如白瓷器般泛着可爱粉红光泽的肩膀,恋恋不舍的亲吻着玉色胸膛上朱红的果实,然后像滚落的珍珠一般,顺着凹陷的腰窝一路下滑。 所谓温泉水滑洗凝脂,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殿下虽然开始有点笨手笨脚,但是很快就熟悉了这份工作,把四郎洗得白白净净后抱出了浴桶,又亲手给换上山中蛛娘新制的白色单衣。衣服上被细心的蛛娘们熏上了青草露水的香气,淡淡的,是来自大山的夏天味道。 穿好衣服后,四郎跪坐在殿下的身后,帮他擦干净头发上的水滴。两个人的黑发交缠在一起,都散发着如出一辙的皂角的清香。 四郎皱了皱鼻子,觉得除了皂角平淡的气息之外,殿下身上还有种奇特的香味,闻上去给人干净又舒服的感觉,然而又淡淡的,仿佛很神秘叫人捉摸不透的样子,引得四郎闻了还想闻。 “好了,再不动身,今晚可就捉不到那个偷油的小鬼了啊。”殿下把小狗一样可爱的皱着鼻子,在自己脖子间嗅来嗅去的四郎抓到跟前。 看着眼前洗白白的小狐狸,殿下便忍不住爱怜不已的狠狠亲一口。要不说殿下是做大事的人呢,心爱的人香喷喷的站在自己面前,他都能控制住想要扑到的冲动,还灰常克制隐忍地伸手帮四郎拉好微微敞开的衣襟,又抓了一个狐狸面具递过去。 两个人整理完毕,殿下就领着四郎出门捉妖了。 江城里漆黑一片,但是却有许多微微散发着银白光芒的小路纵横交错。 这些小路散发着四郎前所未见的美丽银光。银色的光芒照在旁边的白色墙壁上,好像一汪明澈的水。天亮之后,这些银白色的道路就会神秘的消失。 四郎听殿下说,万物有灵,妖怪物灵也并不都是强大的,这些银色的光芒其实都是些细小的精魅幽灵,或者是浮游,或者是蚊蚋。它们实在太过于渺小,甚至没有力量化出实体出现在妖鬼集里,但是弱小的精魅也会被属于妖怪们的集会所吸引。 因为感应到百鬼夜行的气息,这些小精魅便纷纷聚集起来。开始是一个,接着越聚越多,便形成了一条条光的道路。 强大的妖怪会不自觉地抢夺身边弱小妖怪的灵气,这种灵气的攫取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大妖注意一下,就不会对小妖们造成损害。 然而,聚集起来的小精魅们实在太过于脆弱,在参加了百鬼夜行之后,他们身上那点灵气就会不自觉地被其他大妖夺走。于是,对于这小精魅而言,参加妖怪集会的机会只有一次,热闹过后便是永恒的静寂。 然而,到了下一次百鬼夜行时,又会有新的小精怪聚集而来,尽管没有人分辨得出谁是谁,但是那的确已经是不同的个体了。 四郎听完后,有些不解的问殿下:耗损自己的生命来参加妖鬼集,却根本没有妖怪会注意到它们。这些小精怪究竟图什么呢? 殿下没有立刻搭话,而是径直往前走,走了一阵,四郎忽然听到殿下低声说:“你仔细听一听他们的声音。” 渺小如尘埃的精魅们也会有声音吗? 四郎不再说话,沉下心调动所有的感官去倾听。 果然有一些微弱的声音的夜空中浮动,好像蝴蝶煽动翅膀一样飘渺, “寂寞啊,真的好寂寞啊。” “谁能够看到我们呢?” “嘘,别说话,有两位大人过来了。” “呜呜呜,大人看到我了,还对我笑了一下。” “我也是我也是。大人也对我笑了一下。” “好幸福啊,好幸福啊,就算马上死掉也无所谓了。” 四郎抬头一看,发现看上去高不可攀的殿下居然在一边走一边对那些属于他的,看不见的臣民们点头微笑。虽然平日里十分高冷,对于下属们也表现出浑不在意样子,但是,殿下其实一直是个很护短,很有责任感的王者。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对其他妖怪视而不见的小精魅们这样眷顾吧? “是不是很可爱?”殿下专注的看着指尖停留的一个小小光点。他伫立在这条光的河流上,俊美的好像是造物的宠儿。 四郎忽然愣住了:饕餮他虽然名声很坏很坏,但其实真的是个温柔至极的妖怪啊。这么想着,四郎快跑两步和前面的殿下并肩而行。然后伸出手偷偷抓住殿下的袍服角。 银色的光点在一大一小两个妖怪身边飞舞,宛若一个易碎的梦境,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然而,凡人是看不见这幅场景的。他们只会看见一些碧粼粼的绿点从路边的森森白骨里飞出来,在巷子里凌乱的舞动着,时聚时散。如果这时候有人经过,说不定会被吓得狂奔起来,然后这些绿点变如同鬼魅一般,紧紧跟在此人身边。 “这是不祥的鬼火。”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会这么教导自己的后辈们。 下次你若是听到哪个大人再怎么讲,请一定要告诉他,这些并不是鬼火,只是一些寂寞而微小的幽灵而已。如果你害怕他们,请静悄悄走开就好。不要跑动也不要惊叫。因为,即便只是匆忙嫌恶的关注,也会让这些渺小的生灵受宠若惊,像抓住一块浮木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你。 在这条银色的光路上走了不久,就到了靠近烟雨楼的地方。四郎忽然听到前面的路口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就像是在举办庙会一样热闹。 四郎和殿下对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我这回不会再被诅咒了吧?”四郎现在也回味过来,上次殿下说自己看到百鬼夜行会死掉的事情纯粹是吓他的。 殿下也微微笑起来:“你一个人还是有被诅咒的危险啊。不过跟着主人就什么都不必担心啦。” 走过刚才那条光路,两个人都觉得好像彼此更加靠近了一些。殿下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有只小狐狸会一直牵着自己的衣角,跌跌撞撞的努力和自己并肩而行。四郎也觉得殿下不再那么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看上去接地气多了。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鬼怪,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说说笑笑的走在这些银白色的道路之上。走的妖怪多了,这些银白色的光点仿佛也流动起来,就好像真的河流一样。本来波澜不兴的路面也像真正的水面一样,被妖怪们踩踏出圈圈涟漪。 这些鬼怪似乎也分作三六九等,走在最前面的都是些俊男美女,各个身材高大,衣服和配饰都很很华美,除了脸上有些奇怪的纹饰之外,和人间贵族也没有什么分别。华阳也走在队伍前面,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和旁边一个高大的光头有说有笑的样子。 若是只看前面这一群夜行的鬼怪,还真像是外出冶游的贵族呢。 接下来的那一群长的就更加符合四郎对于鬼怪的认知了。头上多了一个眼睛的男人,顶这个硕大的头颅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队伍里有个肚子鼓得很大,脚边还拖着一个血淋淋婴儿的产妇。半空中飞过来一个拖着一串肠子的巨大头颅。靠后的地方,有个满头银发,脖子上垂着一串骨头的老婆婆,她的背后牵着三只慢慢爬行的小鬼。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穿着人类的广袖长衫,但是却顶着一张狗脸或者牛头的妖怪。 再后面的那些便更加奇怪了,好像是人类用过的桌子凳子,锅碗瓢盆成了精跑出来的一样。有伸出长舌头的大钟,有流着眼泪的屏风,甚至还有一群破破烂烂的小茶碗小玉杯,长出四条小胳膊小腿,这些小家伙时常晕头转向的跑错方向,回过神来,就开始很努力的追赶已经行出很远的大部队。 虽然知道大boss就在自己身边,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四郎依旧忍不住屏住呼吸,拉着殿下的衣服角,瞪大眼睛看着一群群貌似狰狞的妖怪们赶集般,向着烟雨楼的方向行去。 烟雨楼靠近南边的虎丘山塘,是天下间最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此时虽然是宵禁,但是烟雨楼不知何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城其他地方一片安静,唯有白日里已经破败下去,黑烟缭绕的洄水河市,虎丘山塘等处,到了夜里反而加倍的繁荣起来。 殿下似乎无意打扰这些妖怪,他收敛了浑身的威压,拉着四郎不紧不慢的走在一侧屋檐下,目光在第二批过去的妖怪中逡巡,似乎寻找着什么。 “就是它了。”殿下忽然在四郎耳边轻声说。 四郎随着殿下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白天来有味斋偷油的那个家伙。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在匆匆赶路的鬼怪中显得格格不入。 等到夜行的队伍走到一户人家门外时,别的妖怪都专注得朝着灯火辉煌的目的地继续前行。唯独这个黑漆漆的人形停了下来,脱离了大部队,独自走到这户人家的屋檐下,嗖的一声变成一个小火球,从门缝里挤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