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节
怀着心事的陆天机没有发现,他怀里的小狐狸眼角凝出一串清澈的泪珠,在飞速掠动过程中,很快就落在地上,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180·千里脯4 回到断桥镇之前,小狐狸已经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从陆爹怀里探出头一看,才察觉到外界已经是天色昏暝的黄昏时分。 一轮残阳挂在天边,染红了远处的青山,散落在山里的寺庙和村落都好似笼罩在一层血雾中。 “奇门八卦阵里的时间比外面慢一些吗?难道刚才的阵法也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小狐狸跳了下来,变成人类少年的模样。他想起了上次在幻境里的遭遇,不由得低头沉吟:“时间,究竟是什么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陆天机听到四郎的喃喃自语,长声念出这么几句话,然后就迎着夕阳落下的方向行去。斜阳将他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后,那青衫落拓的身影仿佛融进了那一片血红之中。 这天地只是万事万物的旅舍吗?想到即将搬家的妖族,胖狐狸叹一口气,顾不得继续伪装哲人,忙慌慌地加快了步伐。再不跑快点,在前头自顾自仙风道骨的陆渣爹又要不见人影了。 半点不体谅开完山后累成条狗的小儿子,真是铁血教育,差评! 残阳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于白桥镇的街巷里飞驰而过,在苍凉萧瑟的残垣断壁上投下一道道光影,从长变短,再从短变长。 呼啸而过的山风隐隐吹来几句对话。 “师父,师父,我们真的不管崔师兄了吗?”陆爹走得太快,刚刚得回狐珠的四郎不得不拼命运转丹田里的气息,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广袖飘飘的陆天机头也不回道:“不必担心。玄微没事的。我们回去后,也许他已经在有味斋里等待多时了。” 陆爹果然是个神棍,到了店里,虽然崔师兄还没到,但是却有一个穿着盔甲的高大男人在有味斋大门口的李树下徘徊。 如今已进十月,晚间半山腰起了层薄雾,那个男人又恰好站在门口的大红灯笼照不见的地方,因此,越发叫人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了。 四郎和陆天机一回来,他远远的瞧见,就急忙牵着马迎上前,抱拳向两人行礼问安:“胡公子,陆大师。” “你是?”四郎仔细打量他。 这是一个相貌平凡的男人。五官端正,但是没有特色,叫人看一眼就会忘记。男人做普通军士打扮,却戴着一顶狼皮帽子,估计是常年跟随崔玄微征战四方的缘故,眼神冷淡又犀利。四郎看他盔甲上满是尘土和黑红的泥水,想来这一路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吧。看着像是某个刚经历激烈鏖战,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 男人虽然牵着一匹看上去很神骏的蒙古马,马身上却驮着不少东西,显然是被当做了运输的矮脚马来使。可这匹马半点怨言都没有,十分驯顺的跟在男人身后。 “我是崔帅身边的铁卫,北府军校尉崔铁蟾。奉主人之名,给胡公子您送些礼物过来。只是路上遇到一点事情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到。”那男人抱拳行礼后,便直起了身子,显得不卑不亢。 四郎急切地跨前一步,问他:“我和师父已经知道崔师兄被阵法困住,去发出信号的地方找过他,但是没找到。师兄现在人在哪里?” “小人不知。” 或许做暗卫的口风都紧。虽然崔铁蟾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是四郎问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由得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说:“那好吧。你先跟我进厨房把东西放下,今日若不嫌弃的话,便暂且在小店里落脚。” 说完后,四郎扭头往后看了看,见陆天机站在门槛处,目光注视着门外聚散开合的淼淼雾气,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晚间的山风将陆天机流云般的广袖吹得鼓了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凌风而去一般。 “师父!今晚你也先别走。”四郎赶忙过去将陆神棍拉回凡尘,絮絮叨叨地说:“这几日为了迎接崔师兄,我叫槐大很买了几只小羊羔回来,除开做烤全羊以外,剩些rou便新酿了些羊羔酒,正要请师父尝一尝味道是否正宗。” 爹娘都管生不管养,好容易见面的亲爹还不知哪里不对劲,非要装作路人。作为孤狐在青崖山吃尽苦头的小狐狸,长大后若是变成个苦大仇深的中二sao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不过,活了两世的悲剧就在于,当你想中二时,却发现已经老到折腾不动了。活得久,经的事多一点,得过且过、和稀泥的本事总会好上那么一些的。 愤怒,记恨,互相折磨,绞尽脑汁说很伤人的话……做这些也许真的会有快感,却也着实累心。因为如今小日子过得很舒心,四郎又惫懒,所以就十分大度的接受了看似有重重苦衷,就是打死也不说的陆爹。 因为渣爹不肯说破,四郎还准备体贴的陪他一起装糊涂下去。反正拿回了狐珠,陆爹也是修道之人,他们未来的日子,且长着呢。只要都活着,就算相隔千里,失落于天涯两处,总有再见的一天。 不过,因为分别很快就会来临,四郎便格外珍惜和亲爹在一起的有限光阴。变着法子想要不留痕迹的和亲爹多相处几天。他也想不出什么讨好人的法子,不过是拼命多做些吃食而已。 如今一听四郎留他,说有好酒喝,陆天机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四郎的邀请。 那个面目普通的铁卫崔铁蟾也没有什么言语,应了一声,就径直去马背上拿包袱。 四郎扯着陆爹的袖子进门,回身看那铁卫一眼,发觉门口那株大李树下面好像有一滩明晃晃的东西。 奇怪,今晚没有下雨,怎么树下多了个小水洼? 等崔铁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四郎又细细看过去,发现他身上并没有往下滴水,只是手里拿的几个包裹湿透了。不知包里都装的是什么,一路走,便有淋漓的水迹滴答而下,在大堂的地板上形成一条条透明的小溪流。 这时,四郎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门外大李子树下,那匹高大的骏马消失不见了。 咦?难道今天灰鼠精特别勤快,已经把马牵到后面马厩去了吗? 几人朝着有味斋后院走去时,崔铁蟾觉察到四郎一直在打量他手里的包裹,便开口解释了一句:“路上遇到了敌人,所以马摔进了河里,这些东西都是我后头下去捞出来的。请胡公子恕罪。”虽然口中说恕罪,可是崔铁蟾脸上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看上去并不觉得自己有罪的模样。连跪下谢罪都省了。 莫非崔家的铁卫都这般狂傲不知礼物吗?陆天机不悦的皱起了眉。 四郎明显没意识到暗卫语气中淡淡的敌意——千里迢迢帮忙送东西掉河里了,正常人都会有些气恼吧?于是,他反而带点讨好地对崔铁蟾说:“如今路上不太平,辛苦你了。东西不重要,人最重要。你是崔师兄的铁卫,想必是极受重用的,可不能因为给我送礼物这样的小事而耗损了去。” 崔铁蟾诧异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评估四郎说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半晌,他方才淡淡道:“公子的吩咐,不论大小,我们这些做铁卫的,都该拼命去完成。若是做不成,变成鬼也要完成任务。” 四郎:=口= 崔玄微这个变态,都给自家暗卫灌输了些神马内容啊!简直堪比邪教首领!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四郎索性闭上嘴,将笑眯眯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的陆爹拉到他惯常爱坐的老位置去。然后领着沉默的铁卫去了后院厨房。 一进厨房,崔铁蟾手上提着的包裹就被槐大接了过去。 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槐大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到底又把话咽了下去。 四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说奇怪,其实有味斋更奇怪好吗? 槐大把包裹全都码在厨房的台子上控水,四郎站在旁边,好奇的把师兄送来的包袱全都打开——里面清一色的各地特产——无数稀奇古怪的吃食,还有少见的调味品。想来是崔玄微领兵每到一处,就会收罗那里的特色美食或者当地人使用的古怪调料,然后集在一起给四郎屯着。 有辣根,玉米,胡椒粉,咖哩粉,马铃薯……寻宝一般细细翻找,四郎甚至翻出一株番茄幼苗!当然,最多的还是最符合玄微公子逼格的茶叶和香料了。 虽然包裹里的茶叶以及大部分名贵香料都已经被水浸湿不能再用,但也还是有不少小吃食保存的比较好。 把还能用的这几样拣出来,崔铁蟾一一给四郎介绍。 他指着那罐茶油道:“如今天下大乱,以前在江城流行过一段时间的人脑油,如今再次冒了出来。山里还好,外面的人已经不敢吃油了。这是交趾那边的山茶籽里练出来的油,都是将军亲自监督着做的好油,统共才得了五罐。因以前在江城,人脑油便差点酿成大祸,防不胜防,将军想着胡公子虽然现开着餐馆,到底不会自己榨油,外面的油放心不过,便送两罐与你,也是让我给您提个醒的意思。礼物并不贵重,请别嫌弃。” 崔铁蟾作为崔玄微的贴身侍卫,虽然看上去很平凡,举动间却自有一股不同流俗的气质。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宰相门房九品官吧?四郎看看他,又转头在包裹中欢快的扒拉起来。 这礼物可比什么金银珠宝都更和四郎的心意了,他一边将没被水泡坏的调料拣出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不嫌弃不嫌弃,替我谢谢崔师兄挂念。”说着,便转头吩咐槐大:“早上的时候,小和尚不是送了些糖桂花来吗?取些糖桂花出来,和着饴糖、茶油做馅,外面的皮就用上等精面和芝麻屑,加茶油起酥。皮子尽量擀得薄一些,饴糖用糖度低一点的。烤制出来后正好送酒。” 槐大听完,就领命过去发面烤制糕饼。四郎翻到一包rou干,抽出来闻了闻,是干rou脯,忍不住又把鼻子杵进了嗅一嗅,嗯,有股熟悉的味道。 崔铁蟾见他对rou脯感兴趣,就在一旁尽职尽责地解释道:“上次主人带着我们悄悄去了一趟西凉。听闻当地有这种rou脯售卖,便买来尝了尝,吃过之后,觉得味道极好,加上这rou脯能够保存几个月之久,就给胡公子带回来些。这rou脯未必多么稀奇,奇就奇在这背后的故事。“ “rou脯还有故事?什么故事?”因为脑子里在拼命回忆,四郎头也没回,很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rou脯啊,据说是陆阀某位不务正业的先人最先制出来的,因为他家中小儿病弱,这位在外从军的陆家公子便亲自杀死了自己的坐骑,给儿子制成rou脯,并且立誓再不离家半步,要一直守护在儿子身边,替他驱赶病魔和厄运。不过,大约因为守着儿子没有出仕,这位公子虽是陆阀子弟,他的名讳却无人知晓。” 四郎听完,就问他:“后来那位小公子的病情究竟有没有好转呢?” “后来的事情那老板没有讲,卑职也不得而知了。不过,听说小孩子魂儿又轻又干净,很容易招来些神神鬼鬼缠身,若是有个阳气旺的男子守在旁边,孩子就不容易生病夭折。想来,那孩子最后还是活下来了吧。”说着,崔铁蟾忽然抬头盯着四郎打量。 那眼神叫四郎觉得有些发寒,他心道:看我干嘛?我早不是魂儿又轻又干净的小儿,不是那么容易被邪魔附身的! 半晌,崔铁蟾收回了目光,低头翻看了一下包裹,叹道:“主人说您一定会喜欢这rou脯。所以本来带了不少,可惜大多都被水泡坏了。” 既然是师兄千里迢迢给自己带回来的,四郎不由得撕下来一小块rou脯放入口中。虽然泡过水,有些受潮走味,但是,rou脯的滋味也的确算是不错了——入口化渣,rou香四溢。 不过,四郎还是觉得好像在哪里吃过一样。吃完一块rou之后,味道不见得多么惹人垂涎,却有种淡淡的怀念和莫名的熟悉感潆绕在舌尖,叫人欲罢不能。 究竟是在哪里吃过呢?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唔,rou应该是马rou,用的是……是浓酒,淡醋,白盐,麦门冬以及……以及茴香花椒末调匀后腌制而成的。 因为生来就对食物的味道十分敏感,但凡品尝过的独特口味,四郎都会有印象。大概是泡过水的rou脯影响了口感,四郎想了半天,依旧没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吃过这种rou脯。 “凉州?师兄怎么去了那里?”一时想不起来,四郎也不再纠结,转而取过包裹里还算完好的一整块rou脯切成薄片,打算烘干后重新炮制一遍。 “胡公子久居深山有所不知。凉州正是陆家的大本营。我们公子去那里,自然是为了与苏公子商讨国事,共襄盛举。” 一旦涉及自己主人,又不是机密的话,这位沉默寡言的铁卫转瞬间就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滔滔不绝的给四郎讲述崔玄微的丰功伟绩以及崇高人品。话里话外的中心思想就是玄微公子惊才绝艳,天下无双,尔等凡人能做的他的师兄弟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跪谢? 四郎惊讶的看着高大铁卫表露出满脸的仰慕和向往,脑海中不由得飘过“脑残粉”三个大字。不过,自动滤去这位兵士话语中的过多的溢美之词,四郎总算了解到崔玄微最近的动向。 这些年来,崔玄微一直镇守北疆大营,与陆阀东西呼应。在不断地战斗中,逐渐养成了一只极为彪悍的骑兵,受到临济宗的重用,同时,也一直被冉氏莽夫所猜忌防备。 前段时间,崔公子带着使团出使西凉,双方协商之后,一致认为,若是不将犬戎打残,这些异族必定趁着中原地区最大的两股势力互相消耗的时候,再次叩关。 不论谁做皇帝都好,但绝对不能叫异族得了江山,这是天下人的共识。由此,双方便决定在中原决战开始之前,必须为即将建立的新朝彻底解决北方的心腹之患。 北府兵首先主动出兵攻打幽云十六州,陆阀很快就配合着崔氏的行动,千里奔袭犬戎的大后方,与北府兵一起前后夹击,彻底将北方的异族赶出了幽云十六州,迫使他们继续向西边迁移。 崔玄微与陆阀少主陆夔一道在燕然山上刻石记功,从此名扬天下,百姓更希望是这两位英雄君临天下,而不是什么前朝皇孙或者那位只知吃斋念佛的伪君子鱼跃龙门。 臣子的名声如果比君王还要好,那么危险一定已经迫在眉睫了。老话的确是有道理的。 狡兔死走狗烹,冉进军明面上派崔玄微带着铁卫南下与皇甫和谈,其实暗地里积极收编北府兵。打算在途中派人暗杀名满天下的玄微公子。 幸亏崔玄微早就看穿了他们的狼子野心,提前改变了路线。不过,途中还是因为叛徒出卖,几番遇险。前几日更是被伏兵四面合围在崔氏在南边的领地——卫城之中。守城之时,粮草被烧,北府兵不得不斩杀战马充作军粮。 “虽然情势危机,但主人却依旧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安慰我说这本来就是他设下的计谋,目的就是为了引叛徒露出狐狸尾巴。 果然,很快我们就找出了烧粮草的叛徒,之后,主人便派我带着包裹,护着宇文青一道出逃。说是路上会有陆阀的人前来接应我们,到时候将包裹送来有味斋,并在这里与他会和。 可是……可是,主人一定想不到,叛徒不止一个!他救回来的其实是一条毒蛇! 无数同袍在面对犬戎时没有死,却死在了同族和内jian手里!” 讲到这里,崔铁蟾的双眼都红了起来,手上青筋直冒。 ☆、181·千里脯5 因为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四郎完全没明白脑残粉侍卫在说些什么。他听了一阵,总觉得侍卫口中的玄微公子和自己认识的好像不是一个人。 于是,四郎对师兄弟见面这件事略微有些担忧了。 [总感觉他们三个才是一伙的,不会集体联合起来排斥我吧?毕竟,陆爹最喜欢的徒弟肯定是我!]胖狐狸充满自信的想:[苏道长才认识的时候对我冷言冷语,想必也是因为嫉妒了。] 美滋滋的烦恼了一会儿,四郎就在崔铁蟾抑扬顿挫、激动不已的讲述中,自顾自系上了他的花围裙。然后炉火一点,坦锅一架,在柴火的劈啪声中开始烘烤千里脯rou干。 立马横刀,驰骋天下,挽大厦于将倾,是每个男人心里的英雄梦,可惜四郎明显不是男人,他甚至连人都算不上,所以对于做英雄这件事自然也是兴趣缺缺。 将炉上的坦锅烧热,四郎把切成薄片的rou脯放在坦锅上烘制,一边烤一边刷上浓酒,淡醋,白盐,麦门冬以及茴香花椒末调出来的酱料。 等到rou脯烘制完成,四郎喂了一块进嘴里,那股熟悉的独特口感通过味蕾缓缓唤醒了久远的记忆。 他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吃过以这种方法腌制的马rou了——早年间自己住的山洞里,常常会有温柔漂亮的“田螺姑娘”放些食物和药材,因为鲜rou不易储存而且气味大,容易引来别的妖怪,所以,好心的“田螺姑娘”每次都送的是这种rou脯! “崔护卫,你们是在凉州哪一处买到这rou脯的?”想起了过去的艰苦岁月,四郎忍不住打断了崔铁蟾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