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他的声音低得就像叹息,叹得裴樱心旌动摇,但她依然努力装作没听见,越发用力用钢丝球去挫那口铁锅。 “阿樱,我是真心想帮你,你听我一句,别这么不珍惜自己。” 她已经很努力了,但是这个时候她是听不得软话的,拼命压抑的委屈一旦得到关心,迅速苏醒,如开闸的洪水,她怎么也关不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她怕被顾怀恩看见,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忍了又忍,才把声音勉强稳住了:“你不用管我。” “信封里有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卡里有二十万,给你舅舅治病,要是不够就告诉我,我再往里面存,你先拿着。”说着要把一个信封给她。 裴樱身子一扭,避开他的手:“我不要。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么做。” “别说气话,这些钱对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你就拿着吧。” “说了我不要。”一瞬间她又变回了当日石山上那个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裴樱。 顾怀恩不与她争论,拉过她的手臂,把信封往她手里塞,他的手温暖有力,裴樱挣不脱,正着急,顾怀恩用力握了握,无奈道:“听话!” 裴樱微微一滞,终于没再挣扎。 顾怀恩犹豫了一下,又道:“里头还有苏正则的联系方式,他……他走得太急,来不及给你,托我转交给你。” 突然,裴樱那双手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缩回去,信封瞬间飘落在地。 顾怀恩沉默地低着头,灯罩的影子下虚恍的光芒泻下,将他映照得如同一尊忧伤的雕塑。 裴樱心里狠狠一疼,第一个念头竟然就是想解释。可是她有什么好解释的,苏正则说他的那位女朋友是省医院长的女儿,护士说他们快了,快了的意思应该就是快结婚了吧。他向来讨女人喜欢,冷静自持,聪明果断,选了那个文医生,前途肯定不会太差。 而且即便没有别人,自己和他难道还能回得去么? 顾怀恩走的时候,裴樱爬上阁楼,透过老虎窗往外面望去,底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久小浩从王万才家回来,给裴樱带了一份饭菜。 趁裴樱在灶房吃饭的空档,小浩偷偷拾起门前的信封,拆开看了看,又原封不动地将信封归还原位。 睡觉前小浩悄悄溜到二胖家,用积攒了许久的零花钱打了一个电话,号码便是他从信封中看来的。 不一会儿电话通了,那头传来苏正则的声音:“喂……” 拨号时鼓起的勇气此时忽如泄气的皮球,小浩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苏正则认识那电话区号,试探着问:“是裴樱吗?” 小浩嗫嚅着:“苏叔叔,是我,我是张长浩。” “张长浩是谁?”苏正则没听过小浩的大名,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是小浩。” “哦哦,小浩啊。” “苏叔叔,我爷爷要死了。”小浩一边说,眼泪一边刷刷地流。 “怎么了,别哭啊,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苏叔叔,我爷爷得了尿毒症,他们说如果不换肾会死的。” “傻瓜,别哭了,不会的。” “苏叔叔,你能不能借钱给我爷爷看病,等我长大了一定还给你。” “你表姑呢?” “姑姑不让跟你借钱,她说我们还不起。苏叔叔你是个好人,你能不能把钱借给我,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还给你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 “二胖还说,我家没钱,姑姑要嫁给那个瘸子。” “什么瘸子,你让你姑姑来接电话。” 裴樱自然是接不了电话的,小浩甚至不敢让姑姑知道他打了这个电话。 裴樱的婚事是整个上牛村的秘密,若不是二胖偷听到父母的谈话泄露了天机,小浩根本无从得知。婚事裴樱是瞒着张医师进行的,村里王万才、二胖家、大宇、陈大叔、基本上和裴樱有过一面之缘的都来劝过她。可是前途与生死相较,似乎不具备说服力,念在裴樱一片孝心,上牛村知情人都默默瞒着张医师。便是此刻,小浩也不敢把真相告诉爷爷,虽然他也很喜欢表姑,但是当天平上一端摆着的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十多年的爷爷,另一端是这个才到家二个多月的苦命表姑,他便没有了选择的权力。 小浩挂断电话后,苏正则又在家里大喊大叫骂了苏同海一通,可惜起不到什么作用。 苏正则上次雨中救裴樱,伤口进了水,感染很严重。被王洁瑜绑回省城后,医生诊断要尽量减少活动量,苏正则自然不肯合作要回上牛村,王洁瑜于是又叫人把他绑了。 苏正则知道王洁瑜根本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来,肯定是苏同海,可苏同海对他避不见面。 他气得把活动范围内的除了手机所见到的东西都砸了个精光,家中保姆阿姨怕被连累,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只有王洁瑜敢偶尔来露个面。 所以苏正则闲来无事就躺在床上叫骂王洁瑜:“王洁瑜,你太不要脸了。你以为你绑着我我就会跟你结婚吗?你做梦!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跟你结婚。” “王洁瑜,你搞什么鬼,你就那么怕自己嫁不出去吗?见过强抢女人的,就没见过强抢男人的,我不会从了你的!” 王洁瑜有时听见了偶尔回他几句:“你少往脸上贴金,我嫁不嫁,你娶不娶,都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你有本事去找你家老江湖理论。” “什么我家的,我和姓苏的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现在这样对我是非法拘禁,我要去报警。” 王洁瑜乐了:“去报警,好啊。昨天唐叔叔还和老爷子一起吃饭。你反正也有他电话号码,你打给他嘛,说什么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卑鄙,阴险,无耻,败类!” “不敢当,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王洁瑜冷笑一声。 硬的不行,苏正则只好来软的,等王洁瑜气消了,再来看他,他厚颜无耻道:“洁瑜,你放我出去吧。把我绑了这么多天,我的人都要废了,你不心疼啊。你不就是想和我订婚吗?我订!我们两个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你这么温柔贤惠,美丽与智慧并存,优雅与高贵同在,我其实喜欢你也好久了,你把我放了,万事好商量。” 王洁瑜嗤笑:“你是又想回那个上牛村吧!” “什么上牛村,我这不是为了铅锌矿嘛,你家人一直都嫌弃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觉得我配不上你。这次我就是为了争口气才去的那个破地方,你把我放了,我去干一番事业,回来也好有资本迎娶你。” 王洁瑜忍不住了:“为了铅锌矿?苏正则,我以前只知道你幼稚、品味差,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蠢到这个地步。你去那里做什么别以为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你浪费你自己的人生我管不着,但是请你不要来连累我。” 苏正则本来就不是真心服软,脾气不好,温言软语也只能忍耐到这里,又勃然大怒:“少他妈的废话,王洁瑜,你到底放不放人?” “哼!”王洁瑜冷笑着,懒得理他。 “卑鄙,阴险,无耻,败类!嗷呜——”大概情绪太激动,扯到伤口,苏正则终于消停了。 ☆、第15章 这女人有故事 两周后,苏正则带了铅锌矿的几个股东在水头镇最好的酒楼春香园摆了一桌,宴请本镇政府干部们,以及曾为他复查过的省人民医院外科医生顾怀恩,美其名曰答谢。 春香园是水头镇政府招待上级以及各类“嘉宾”们的指定酒楼,原由政府食堂改建而成。说是最好的酒楼,其实只是将那食堂大厅重新装修粉刷,铺上瓷板,花高价买来几张胡桃色的中式餐桌,因不设包厢,便买了几扇镂空屏风将大厅隔开来。 上午苏正则带着几位股东去上牛村的铅锌矿查装模作样看了一番,那些股东们漫不经心得很。方上山就有人闹着要吃饭,还有人听说最近水头镇生态环境好了,山里有野狼、野猪出没,便望着大山深处的密林摩拳擦掌要去打猎。 这群人说得好听是股东,其实都是省城官员,占的都是干股,正儿八经出钱的没几个。要不是被苏正则抓过来应卯,估计根本懒得来这地方。 转完铅锌矿,无处可去,镇政府干部只好带着他们回了镇上,坐在春香园等待开饭。 官员们平日在省城过惯了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生活,对春香园没什么期待,心不在焉得很。于是干部们又在绞尽脑汁修改下午的行程。 不一会儿春香园大门口鱼贯进来一队人,有老有少,竟然还有个坐轮椅的。 一个股东被队伍中一位年轻女子吸引住了目光,等那女子在隔壁落座了,拍拍身边男人的肩膀:“高锦,嗳,嗳,那有美女。” 被称为高锦的男人,从方才一路下乡,见过的女人无不又黑又土。陪同的干部们都说,水头镇经济落后,附近村子里年轻漂亮的女孩都出去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 高锦不由耻笑那人的品味:“你爸说得对,你就是一移动的荷尔蒙,这种地方的女人你都看得上,口味真重。” “不是,真是美女,不凌厉,也不浓腻,空谷幽兰啊,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啊?” 那人煞有介事地点评。 一个干部顺眼望过去:“那边是我们水头镇首富康东明,他儿子今天在这里相亲。” 众人放眼瞧去,那女子低垂着眼睑,瓜子脸,尖下巴,又密又长的睫毛下似含着一潭深水。 “哀伤中带点清丽,孤独中透着惊艳,气质清韵贞静,尤其那双眼睛特别好,这女人肯定有故事。” 大概是意识到有人打量,裴樱便也敏感地望过来。 高锦和旁边的那几个年轻股东自恃身份,忙收回目光,装模作样挺直了腰脊。裴樱却淡漠地一瞟,又转过头去,依旧紧锁着愁眉,抿着唇,神情居然还带着淡淡的倦怠,仿佛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去了。 “喝!”一帮人衣着光鲜,车马喧嚣,出现在这穷乡僻壤,无不引人侧目,这大概是第一次受人冷落。 那发现裴樱的男人得意道:“怎么样,惊艳吧?” 苏正则冷哼一声:“惊艳么,我看也就一般么!” 高锦目不转睛地在苏正则脸上逡巡,仿佛想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看了半晌,苏正则不悦:“你看什么?” 高锦哈哈大笑,暧昧地说:“怎么了,看上了?” 苏正则不屑地哼了句,掉过头去,仿佛避嫌一样,故意不再瞧着裴樱的方向。 高锦突然想起来:“那姑娘姑娘就是你们首富儿子的相亲对象啊?” 干部解释道:“对,那个女的是铅锌矿上牛村人。” 高锦凝神认真打量了半天,转头失望地说:“首富儿子不会就是那个坐轮椅的吧?” 康家席面,老的老,小的小,仅存适婚男人只有轮椅上的那位。 干部点头:“对,他就是康东明的儿子,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下肢发育不完全,出入得坐轮椅。” “长得还行,怎么会跟了个坐轮椅的?”高锦惋惜道。 “听说是姑娘家里老人得了病,没钱治病,男方家出钱给老人治病。” “卖身救舅舅,大孝女啊!” 另有人突然笑嘻嘻问道:“下肢发育不完全,那,那啥功能正常不?” 高锦扑哧笑了,暧昧道:“这话得去问那姑娘。” “说是有些影响,”那干部指指脑袋:“听说这里也有点问题。” “啧啧,暴殄天物,可惜了了。” 苏正则拍拍他,奚落:“你脑子里就不能想点上档次的,在人民公仆面前注意点形象!” “呸!你少给我装三贞九烈。”高锦突然想起什么,“听陈巍说你出车祸,骨折了,死活不肯回省城,硬是在那什么铅锌矿的村里住了半个月,这姑娘你不可能不认识。该不会是勾搭不上人家,恼羞成怒了吧?” “得了吧,向来只有我看不上的女人。” 以苏正则的条件和手段来说,确实不可能勾搭不上,可是这伙人才不管,嘻嘻哈哈拿着苏正则开涮。 干部们陪着笑,苏正则没好气懒得理他们,回头一看,身边的顾怀恩低垂着睫毛,面色苍白。 隔壁的康家席面上,康奶奶,康家父母,康轶,康轶meimei外甥济济一堂,裴樱这边就只有申华梅作陪。 康奶奶七十多,满头白发,目光犀利,康东明夫妇也是走南闯北,见惯世面的人,康轶meimei和外甥都对这个即将成为兄嫂舅妈的女人充满好奇又带点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