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姚三三把乌拉牛用清水养了,又自己做了个趁手好用的捞网,正满意地拿在手上,姚连发回来了。这时节没什么大活,姚小疼、姚小改姐妹俩每天也就是下田除草,顺便打猪草喂猪,这两天,姚连发每天吃了饭就出去,好吃下一顿了就回来,他做什么去了,没谁知道,也没人问他。 姚连发经过姚三三身边,瞅见她拿着自己设计的捞网,也没搭理,就进了里屋,去找张洪菊说话。 “我这两天找了个阴阳先生,去看了咱家老祖坟,他说西北角那片坡地,有个水沟不好,是毛病,走风水的,主不旺长支,咱这一大户,我正好是长支长子,怪不得总也没个男孩。” 张洪菊就问:“那要怎么弄?” “填上。我等回找家里老辈们说说,明天我找几个人,去给它填上。” 姚三三端着钢精锅走进外屋,听到里屋这段对话,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老祖坟风水不好之说,姚连发已经不是头一回提了,记得他还找人来看过房子风水,大概就因为这种封建迷信,才横下一条心非得要生个儿子不行。 晚饭是棒子煎饼,喝开水,姚小疼弄了个蒜茸炒辣椒,切了一小碟子咸菜。姚小改一边倒水,一边叫姚三三:“三三,去剥一把葱来卷煎饼。” 姚三三出去剥葱洗葱,姚小改叫姚连发:“爸,吃饭了。” 姚连发从里屋出来,接过姚小改递给他的煎饼,坐倒吃饭。姚小疼端着一碗葱花汤的挂面进来,端去里屋给张洪菊。蒜蓉炒辣椒,今年家里种的辣椒是那种“气死鸡”的小尖椒,辣死个人,要是兑了旁的菜炒,姚三三还将就吃一点,光炒辣椒,姚三三是不怎么敢吃的,便拿煎饼卷了一棵小葱,就着咸菜吃。 两块煎饼下肚,姚三三喝了多半碗开水,便赶紧去写作业。小学临近毕业,作业是很多的,而且她如今做作业总有些吃力,忘得太多了,这两天上课的时候,总觉着脑子有点跟不上老师的节奏。 不过,小学的知识毕竟浅些,姚三三决定,要尽快把整个五年级的课本复习一遍,以她成人的思维,要把这两册书的知识吃透,只要肯下功夫,应该有门的。 姚三三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打开课本,先写今晚的作业。她写了几个字,抬头看看房梁上的灯泡,家里用的灯泡是十五瓦的,那灯泡也不知用了多久了,灰突突的,屋子本来也灰突突的,吸光,在这灯光下看书写字,总是累眼吃力。 “大姐,咱换个25瓦的灯泡吧?”姚三三悄悄跟姚小疼说。 姚小疼抬头看看灯泡,露出一丝为难,用15瓦的灯泡,本来就是姚连发叫的,说省电,可是,别说三三写字看书,就是姚小疼、姚小改在灯下缝鞋垫,也是有点暗了。可这个灯泡没坏,非得要换的话,姚连发大概又要嫌费电费钱了。 姚连发吃过晚饭出去了,大概是找老家商量填沟的事情了吧,毕竟祖坟上头做一些改动,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姚三三索性搬了个凳子站上去,把那灯泡一拧,屋子里便陷入黑暗了。 姚三三摸着黑下了凳子,就进了里屋找张洪菊。 “妈,外屋灯泡闪坏了。” “闪坏了?怎么坏了呢?” “时间长了,谁知道它怎么坏了!” “那叫你大姐再去买一个吧,总不能这样摸黑。”张洪菊说,“那抽屉里你找一找,兴许有钱,没有就得等你爸回来了。” 姚三三拉开左边的抽屉,翻了半天,找到两张一毛的,中间抽屉锁着,三姐妹也不敢随便开,姚小疼从身上又掏出两张毛票,这是往常姚连发不在家,给姐妹三个买盐买火的,姚三三接过钱出门,到老齁的小卖部,买了个25瓦的灯泡来。 灯泡换上,屋里亮堂多了。 姐妹三个,姚小疼、姚小改没了旁的事,都在灯下缝鞋垫,当地人有绣鞋垫的习惯,两双鞋垫对面绷在一起,当中隔了好几层麻布,用的“对针绣”的方法,像纳千层底那样,一针一线纳成的,纳好后从麻布当中割开,鞋垫上便缝成了天然对称的图案,梅花,鸳鸯,石榴……有字有花,鲜艳古朴,柔软且透气吸汗,十分具有地域特色。 姚小疼、姚小改年纪虽然不大,但针线活却做的十分好,那鞋垫的针线,缝的细密匀称,一看就是好手工。 姚三三一边翻开课本,一边忽然就想,这样纯手工的花鞋垫,要是卖到大城市去,非得被城里人当作艺术品不可。她想着自己就笑笑,走火入魔了,如今满脑子都是怎么挣钱,就算这鞋垫能到大城市去卖,也不是她现在就能做到的。 姚三三专心做完了当晚的作业,便找出五年级上册的课本,先从数学开始,一课一课的认真复习。数学这东西,一节扣着一节,要多下些工夫,语文的话,她打算往后早上早点儿起来,背课文,复习生字词,先把基本的东西巩固好,旁的才能学好。 ****************** 有了自制的捞网,姚三三利用下午放学的时间捞乌拉牛,到了星期六,居然也捞了一满瓷盆。九十年代初还没开始双休日,农村小学都是上五天半课,休息一天半,周六下午放学,姚三三开始摆弄这些乌拉牛了。 当时,农家吃这东西,还少有带壳炒的做法,寻常便都是清水养两天,让乌拉牛吐净了泥,上锅一煮,乌拉牛便都张开了,拿针挑出rou来,炒韭菜,炒辣椒,那是十分鲜美的。 姚三三刷干净家里的大锅,把乌拉牛冲洗干净放进去,架上火烧开,揭开锅一看,乌拉牛都已经张嘴了,她就拿了个大笊篱捞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在锅门口,找大针一个一个地挑。 姚三三左手捏起一个乌拉牛,右手拿针灵巧地一插一挑,前头的乌拉牛rou就挑出来了,后头的内脏,脏东西,自然就留在了壳里。她正挑得专心,二叔家的儿子,二文领着三文,打从门口过去。 两个小孩看见她弄了一堆的乌拉牛,一溜小跑过来问:“三姐,你哪弄这老些乌拉牛?” “捞的呗!”姚三三不住歇地回答。 “炒韭菜好吃,给我吃点行不行?” “不行!”姚三三十分干脆地说,“我这是留着卖的,我自己还舍不得吃呢,你要吃,叫你妈去捞。” “膈应,什么好东西,又不是你买的,你都舍不得。”姚二文撇着嘴说。 “我辛辛苦苦捞的,费事巴拉挑出来,凭什么我就非得给你吃?你家平常弄什么好吃的,怎么没给我吃过一口?” 姚三三这么一呲吧,二文只好领着三文走了。 一个多老大的乌拉牛,只能挑出小拇指甲那么大的一丁点rou来,费了一下晚工夫,姚三三跟前堆起了一堆乌拉牛壳,只挑了一大碟子的rou。姚三三大估摸,顶多也就一斤半的样子。 这东西,她收拾得干净利索,饭店里应该能要,就是不知道能给几个钱一斤了。 姚三三挑完了乌拉牛rou,看着太阳已经西落了,西边天际火烧的一片红,这乌拉牛rou就只能明天一早去卖了。这五月初的天气,晚上放凉水浸着,应该坏不了。 姚小疼、姚小改还没回来,姚三三抓了一把笤帚,打扫了满地的乌拉牛壳,就去弄饭。她随手抓了一撮乌拉牛rou,打算给张洪菊烧碗面疙瘩汤,还没弄好,姚老奶匆匆来了。一来到,就冲着姚三三说: “三三,你弄乌拉牛rou了?你弟要吃,你别使拐怪,你给他点。” 刚才没答应给他吃,使唤他奶来要了?姚三三心里好气又好笑,就说:“奶,我自己好几天捞的,又煮又挑,弄了一下午,我自己还舍不得吃呢,二文三文都不小了,要吃他自己不能捞?” “他是你弟,你自己吃不吃,都该给他吃点,他不是还小吗?”姚老奶说,“你这么大丫头了,跟小孩抢什么食?” “奶,二文才比我小几个月吧?”姚三三说,“我跟他抢食,还是他跟我抢食?我到他家去抢了吗?这乌拉牛rou,是我自己弄了留着卖的,我卖了攒学费,二文要吃,叫二婶子拿五块钱给我!” “你……你这小瘟丫头,他是你弟,咱家有啥东西,还不是尽着他吃?有你这样做姐的吗?” 姚三三把笤帚一丢,说:“他是我弟,你也是我奶,你往常弄点什么好饭,你都叫二文、柱子他们去吃,你怎么从来没叫咱家姊妹三个去吃?我今晚上就没菜吃呢,你跟二婶,怎么不端碟子菜给我家?” 姚老奶一口气噎在嗓子头,气哼哼地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的:“这小瘟丫头,可了不得了,油盐不进,反了教了,不就是一点臭乌拉牛rou吗,什么好东西……” 到底谁油盐不进?人偏心偏到这个地步,居然还理直气壮!姚三三看着她奶离开,低下头继续烧锅。 第二天一大早,姚三三早早起来,把凉水浸着的乌拉牛rou捞起来,控干了水,怕塑料袋路上捂了,就捞在白瓷盘里,找了个篮子拎着,步行到六里路外的镇上去。她先来到看见的头一家饭店,一大早没客人吃饭,两个厨子正蹲在门口杀鱼。 “大叔,你这店里要不要乌拉牛rou?”姚三三主动上去打招呼,“我昨晚刚挑的,干干净净的,好着呢!” 其中一个厨子直起腰,瞅了她篮子一眼,说:“挑好的?你问问老板吧,老板娘在里头。” 姚三三就进了饭店,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收拾桌子,姚三三忙说:“大姨,你这店里要乌拉牛rou吗?挑好了的,干净的。” 那妇女看看她篮子里的乌拉牛rou,异奇地问:“这是你弄的?” “嗯,我自己弄的,你放点韭菜辣椒,炒给客人吃,肯定受欢迎的。” 那妇女又问:“就你自己来的?你家哪的?” “我家土沟村的。”姚三三回答说,“我自己来的。” “这么点小人人。”那妇女感叹一声,说:“我留着吧,街上买一块一、一块二一斤,你这个,给按一块二行不行?” “行。”姚三三说。她并不知道街上的价格,但感觉那妇女也不能骗她这样的小孩,再说,这东西也就是个工夫钱,农村人最不缺工夫,想来也不会多贵的,这个价钱想着也合理了。 那妇女就找了个木杆秤,称了一下,说一斤三两多一点。 “一斤一块二,三两三毛六,我统共给你一块六毛钱吧!” 姚三三拿着那一块六毛钱,心里忍不住一阵兴奋,这是她头一回挣到的钱,四个放学后的下午捞,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挑,挣到一块六。钱很少,可总算是她自己挣钱了,姚三三看到了一丝挣到两百块的学费的希望。 ☆、第7章 打二文 姚三三头一回去卖乌拉牛rou,卖了一块六毛钱,钱不多,但她觉着,只要有路子,挣到上初中的学费总算有指望了。 第二天星期天,姚三三早早起来收拾了,就去水库捞乌拉牛。村西的水库,算是本地区大型水库了,上千公顷的水面,远远的看不到边,水面上不时有一群群水鸟飞起。从姚三三站的地方,远远能望见水库北边高大的大坝,听说靠近大坝的地方,水有几十米深。 姚三三家住的土沟村,在水库西岸,水库她不担心掉进去,她能到的都是浅水区,水库的水底下比较平坦,不会陡然变深的,只要她不贸然往深水里走,顶多也就是滑倒了,湿了衣裳。边上的浅水区,冬天就是大片的滩地,春天涨水了,那水也就是没着小腿深,乌拉牛也比旁的水塘子里多,姚三三一上午工夫,就捞了大半篮子。 姚三三拎着篮子往家走,经过一条土堰,远远看着她爸姚连发,扛着个铁锨回来了。姚三三便叫了一声:“爸。” 姚连发今天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估计是把祖坟的那个水沟填上了。他看见姚三三拎着篮子,知道她这几天捞乌拉牛卖钱,在姚连发眼里,这不过就是小孩子瞎折腾罢了,由着她,她能挣几个钱? “正经活不干,瞎折腾。” 姚连发呲吧了一句,自顾自扛着铁锨走家,姚三三便跟在他后头也回了家。她搁下篮子,把乌拉牛倒进盆里,就去水缸里舀水,哪知道水缸的水已经要见底了。 中午弄饭要用水,姚三三瞅瞅姚连发,他进了屋坐下就没出来,姚三三只好自己找齐水桶扁担去挑水。吃水井在村西头,一里多路,姚三三个子小,就只打了大半桶水,挑着往家里走。 姚三三扶着扁担,一只桶在身前,一只桶在身后,费劲地挑着水桶往家走。她个子小,水桶又大,也就是勉强挑离地面,扁担一上肩,压得肩膀子疼,她一路上歇了两三回。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便看见二文、三文两个小孩在路边土堆上玩。 见姚三三挑水过来,两个小东西嘀咕了几句,忽然二文笑嘻嘻跑过来,从姚三三身后饶了一圈,又跑开了,姚三三也没搭理他,三文紧接着又跑过来,在姚三三身后停了一下,也是嘻嘻哈哈跑开了。 二文三文跑到路边,瞅着姚三三得意地笑。姚三三觉着不对劲,她搁下挑子,扭头一看,后边那桶水里,桶底好多泥沙,水上面还飘着好多烂草叶子,好好一桶水已经发浑了。 不用问,当然是刚才二文三文撒进去的了。姚三三辛辛苦苦挑到家门口了,顿时气得一张小脸都变了色。这两个惯坏了的小东西,怎么净干这样损人不利己的瞎巴事!她这瘦瘦小小的身板,一里多路,把这大两桶水挑来,容易吗? 姚三三一生气,就搁下扁担,大步往二文三文跟前走,二文只比姚三三小了几个月,论个头,论力气,都比她优势,当然也就没怕她,两个小孩站在那儿,照旧笑嘻嘻地看着她示威。 姚三三几步走过去,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一巴掌,脆生生地扇在二文脸上,并且狠狠地瞪了二文一眼,转身走回去。 姚二文被这一巴掌扇的,又被姚三三凶狠地目光一瞪,捂着脸愣了半天,他根本没寻思姚三三敢打他。回过神来,才冲着姚三三叫喊一声: “你敢打我?看我不抽死你!” 说着,姚二文像一头被惹了的野牛一般,发狠地朝着姚三三冲过来了。姚三三比他瘦小的多,二文要打姚三三,姚三三是只有挨打的份了。 姚三三刚拿起扁担,还没上肩,姚二文就冲过来了,使劲一推,就把姚三三推倒了。二文推到姚三三,一抬脚,把前头那桶水也蹬倒了,水立刻就泼在泥土路上。姚三三被推得重重跌在地上,正好水淌出来,弄的她一身泥水。她爬起来,顺手抽过扁担,抡起来就朝着二文打去。 姚三三一扁担扫着二文的屁股打过去,二文哎呦一声,看她那拼命的架势,也不敢逞凶了,捂着屁股就跑,三文一看,也跟着撒丫子跑了。姚三三抡着扁担,追出了老远。 “我叫你欺负人!我叫你使坏!” 二文三文一溜烟跑掉了,姚三三看着泼得满地的水,再看看后头桶里的沙子烂草,叹气。 二文三文挨了打,按姚三三的经验,肯定回去告状,估计又改来她家门上叫骂了,姚老奶护孙子护的紧,至于孙女子,似乎根本就不是她家的孩子。 姚三三一边走,一边就寻思,她如今十二岁了,十二岁的小孩,摊上这事该怎么处理? 果然,刚到她家的巷子口,就听见姚老奶咋呼的声音了。姚三三看看自己身上的泥水,用手擦了下,满手的泥,她索性往脸上一抹,弄得一张小脸狼狈不堪,就一路进了家门。 姚老奶跟姚二家的,正堵着她家的门吵吵,二文三文都跟在旁边,看见姚三三回来,二文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看着她,要吃人似的。 “三三,二文是你打的不?你发的什么疯?”姚二家的一见姚三三,就吼上了,指着姚三三叫着,“大哥大嫂,你两个怎么教小孩的?这个小丫头野了,你看把我家二文给打的,二文三文都叫她打了,你今天要不好好管教管教,我跟你没完!” “有你这样的小丫头吗?你发的什么野?谁你都敢打!”姚老奶也跟着帮腔,又叫姚连发,“这小丫头,你要不好好管教,将来还不反天?” 姚连发看着姚三三一身的狼狈,皱皱眉头,问:“三三,你把二文打了?你怎着能打你弟呢?” “你还说,你光说她有什么用?你还不拿巴掌耳光子呼她!”姚老奶在旁边喝斥。 姚三三嘴一撇,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就大声喊起来。 “奶,二婶,你两个睁眼看看,我跟二文在一块,谁打谁?我能打过他吗?我一句话都没得罪他,二文跟三文,往我水桶里扔沙土烂草,把我水都给泼大路上,还打我,你看看我这一身泥水。我知道奶你疼孙子,他打我我也不敢吱声,谁知道他还来告恶状,猪八戒他闺女,学着倒打一耙了是吧?” 姚三三一边哭,一边冲着二文质问:“二文,你凭啥打我?我挑水也没惹着你吧?你凭啥往我桶里扔脏东西?你这样使坏欺负人,到底仗着谁的本事?” 姚家这么一闹,就引来了几个邻居看热闹,见了这情形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这个说:“三三那么小个头,哪能打得了姚二家两个皮小子?谁欺负谁还不是一目了然吗?”那个说:“姚二家那两个小小子,平时就调皮捣蛋厌烦人,净学着使坏糟践人,真得好好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