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佛子没有听过《逆水》,奉玄讲起了故事: “很久之前,句容有一个渔人,有一天早起顺着河水乘船去打渔,水声激荡,水上起了雾,他迷了路,正在迷茫时,忽然发现缥碧色的水上漂来了很多紫色的花。他让鱼鹰从水里叼起来一朵花,发现那是桐花,于是他猜山里或许有一棵很大的桐花树,心想既然迷路了,不如就去寻找桐花树。听说凤凰会栖息在桐花树上,他觉得这次迷路或许是一次遇仙的机会。 “于是渔人不辞辛劳逆水而上,河水穿山而过,水面或宽或窄,渔人划着船走了很久,最终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舍下船走进山洞,摸索着走出了漆黑的山洞,洞外没有神仙和桐花树,只有茅草屋和田地,渔人看着那茅草屋觉得很熟悉,走近了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家。他走进家里,期待着遇见仙子,然而推开门只遇到了父母和meimei。 “渔人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费了力气却没有遇到神仙,转头就要去寻找山洞,想要钻进山洞里重新走一遍那条路,然而他到处都找不到山洞,再回头时,发现连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没有了,父母和meimei也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meimei在兵乱中失踪了。原来关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坟。 “渔人大哭着寻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却发现自己村子里的年轻人不认识自己,他以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里却说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寻仙未果,人间已经物是人非。 “有一天渔人又去打渔,水上起了雾,渔人无意间划船行到了自己曾经遇到桐花的河上,停船靠岸后,发现水里又有桐花漂了过来,他让鱼鹰叼起一朵桐花,和他一起捕鱼的人再去看他时,发现他的身体好像一只蜕壳的蝉留下的蝉蜕,手里拈着一朵紫色的花,倒在了地上。 奉玄说:“故事这就讲完了。” 奉玄不知道渔人最后是不是死了。如同蝉蜕到底是什么意思、清水上漂来的紫色桐花意味着祥瑞还是意味着不祥、渔人回头时有没有看到坟,三年与三十年……一切疑惑似乎都在澹潋水声中流了下去,从来没有终结之时。 《逆水》的迷人与玄妙之处在于没有答案。 石窟之外,僧人扫地,竹枝擦过地面,发出整齐的“刷刷”声,远远听着好像是河水在冲刷河岸。奉玄讲完了故事,隔了一会儿,佛子说:“真是很好的故事。” 他说:“等尸疫平定之后,我们去南方吧,也去句容。” 奉玄说:“尸疫这几年会停吗?” “总有那么一天。”佛子说:“一年不停,十年可停、二十年可停,到时候我们就去南方。” 奉玄说:“好。”他问:“我们什么季节去南方?” “吾友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去。”佛子说:“春天去南方,春时焰起,桃梨开花,风把花瓣吹到佛像上,好像下了一场曼陀雨。夏天我们可以入蜀,去蜀川看雪山。秋天有桂花风。” “冬天呢?” “冬天南方的树依旧是绿的,我们在绿树下温酒下棋。” 奉玄笑了笑,觉得很好,如果尸疫能够消失很好,在绿树下坐着也很好。 阿翁是统一南北的人,母亲去过南方,师姐和师姑去过南方,佛子一到南方身上就会起红疹。 句容是云雾里风筝上画的山水,南方则是氤氲的云雾,南方也仅仅停留在奉玄的幻想里,是一处广阔却模糊的幻想之地。南方的流水声和故事中句容的流水声渐渐混合在一起,一点一点勾起了奉玄的好奇——奉玄此时担忧的是尸疫能不能停止,然而最终到了南方,这才发现,最难实现的不是南下,而是“我们”南下。 佛子说:“吾友讲了故事,我该起来了。” 奉玄讲完故事,人早已清醒了,于是先坐了起来。两人穿好衣服,掀开石窟的厚重帘子,看清了石窟外的景象: 天已经隐隐亮了,天地一片灰蓝,其间弥漫着好大一层雾气——镜泊的水面上漫起了大雾,遮住了长悲山,所有巨大的佛像都被笼罩在梦一般的雾里,神佛的面容因而变得模糊不清。 寒峭不成雪,漫漫晓雾生1。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一弯很细的月亮悬在天边,颜色淡得像是一个被镜面折到天上的微亮薄影。 扫地的僧人看见奉玄和佛子,告诉他们礼佛寮前的铜瓶里有热水。 奉玄和佛子借着热水洗漱。奉玄先洗了脸,佛子还没有梳头,在奉玄洗脸时随意将头发绑在了身后,随后洗了脸。奉玄在旁边等着佛子,佛子用清水洗完脸后睁开眼,脸上带着水珠,找奉玄要面巾。 佛子睁眼时,奉玄几乎忘了呼吸。佛子生得白皙,肌肤光洁,奉玄能看见他左眼下的小痣——水珠从佛子的眼睫毛上掉下去,佛子睁开了眼睛,眼中黑白分明。 记得当时,五陵年少,风吹肌肤冷,流转目如星。奉玄忽然就明白了一句曲词,流转目如星,他记不清前面的曲词,也记不起后面的曲词,甚至记不起曲子是在哪里听过的……想必是在太极宫时听过的,然而他只记起了这几句。奉玄错开眼,将面巾递给佛子,随后将一小盒面脂抛给了他。面脂是雪岩药师给奉玄的,装在一个小银盒里,雪岩药师让奉玄将面脂带在身上,随时擦手擦脸,不要生了冻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