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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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在阳台晾衣杆上挂了一整夜的校服外套还没干。 天才蒙蒙亮,她也没开阳台的灯,阳台防盗栏拦不住涌动的光线,校服外套的袖子被她握在手里,最后把整张脸都埋进去,也只是感受到了仿佛梅雨季的潮冷与淡淡的柔顺剂味道。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种荒唐触感与味道,必定与衣服的主人相去甚远。 楼下卖早点的小贩早已经出摊,豆浆的热气与香气交迭飘着,南方街巷里两叁句称得上爽利的叫卖声也像是被糖炒过头的栗子,总是黏黏糯糯的。 衣服又被挂回高处,她站在阳台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推开玻璃门走进客厅。 家离学校相对远,她老是掐点进校门,都快与值日的政教处主任混熟脸,没想到今天还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倒霉蛋比她更晚,她爬上教学楼的台阶时,回头恰好看见那两个学生被政教处主任逮住训话。 九点多下起了小雨,课间cao的二十分钟被团支书占用来通知学校元旦晚会的节目排练,二班抽到的节目是小品,大家兴致缺缺,推叁阻四,最后还是班主任进来点人头才作数。裴燃和两个男生在后排座位,全程低头打手机游戏,班主任从来都是给他特殊待遇,视线扫过他们那个角落时,自动把他手上的手机P掉。 滕书漫没有被征用,暗暗舒一口气。 快要上课的前几分钟,裴燃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滕书漫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他。 他放慢了步伐,果不其然,滕书漫抬起头跟他说:“校服外套还没干,我下个礼拜一还给你。” 裴燃本来想说不用还了,这破校服自己想穿就穿,不穿就不穿,还没有谁敢管他,话到嘴边,猛然想起目前需要她帮几个小忙,于是改口道:“不要紧,晒干了再还我吧。” 滕书漫说:“好,”又接着说:“谢谢你。” 最后叁个字说出口的速度太慢,裴燃堪堪与她擦肩而过,压根没听见。 但她还下意识转头看他的背影,看他在座位坐下,看他一只手抓起外套帽子盖在头上,然后趴在了桌面上——上课铃预备铃打响了,他才开始睡觉。 滕书漫收回目光,回到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了课本翻开,课本边角被她揉得发皱,她伸手捋了好几次还是无法平整,那一角总有折痕与卷翘的迹象。 真是个恶习。 政治老师咽炎又犯,课上给他们放PPT做笔记,裴燃的一只手握着手机,在课桌底下和滕书烟互发消息。 滕书烟说:【最近的节日是圣诞节。】 裴燃打字过去:【那你就用掉一次机会了。】 【我记着呢。】过了两秒,她又发来消息说:【我meimei比较傻,你不要乱撩拨她。】 裴燃觉得她说话挺没意思的,就没再回复,锁屏后把手机扔进抽屉里,拣了一支水笔在指间转来转去。 PPT内容实在枯燥无聊,政治课老头又一副公鸭嗓,使人昏上加昏。 想起滕书烟的话,鬼使神差的,他侧过脸,目光搜寻坐在左下角的滕书漫。 外面是阴雨天,教室里开着灯,玻璃窗上就映出学生们的影子,这周轮到滕书漫她们组坐靠窗,所以他既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左边脸,又可以从玻璃窗上间接看到她的右边脸。 他发现滕书漫确实长得很漂亮,她就只需安安静静坐在那个位置,那里就仿佛挂了一幅气韵秀逸的美人图。 这么大胆直接的长时间的注视,坐在窗边的滕书漫早就有所发觉,然而她不明真相,连耳根子都红透了,生怕抬起来会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心里发慌,在笔记本上慢吞吞写字,忽听得窗户响起“砰”的一声——有一只在窗台上跳来跳去的灰肚黑翼的小鸽子不小心撞到了玻璃上。 班级里有一大半人都被这个异响吸引了注意力,纷纷举目投视,前后左右都有低声讨论的: “刚才什么声音?” “小麻雀还是小鸽子,撞到玻璃上了。” “啊,好可爱。” 滕书漫扭头看向窗外,那鸽子却振翅飞走了。 她心中想,原来是在看小鸽子啊。 周五放学早,滕书漫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收外套,还是有些潮潮的,她拿进屋子里想用电吹风吹干,不料本应该去医院的滕书烟端坐在书桌前,正在看一本硬封皮的小说。 滕书漫连忙把外套藏在身后,没想到滕书烟先开口了,幽幽问道:“标签的身高码180 ,这件校服外套是男生穿的吧?”一只手撑着头,笑着看向她:“哪来的,向同桌借的么?” 滕书漫头脑还算清楚,道:“班上没有同桌制度,是向班上的男生借的。” 她弯腰拿起收纳盒里的电吹风,去客厅里吹那件校服外套了。 周五晚上照例父母要加班,姐妹俩吃过饭在屋子里写作业,滕书烟帮她改正了数学笔记本里的几处错误,说自己头痛要去躺会儿,躺了不到五分钟却举起了手机,对她说:“漫漫,我接个电话,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她只好站起身披了件衣服,把作业和试卷都端出去。 父母不在家,家里总显得空旷安静,滕书漫搬了张小凳子坐在茶几前写作业。客厅的灯不是很亮,又有影子罩下来,有时候卷子上的字都看不大清晰。 熬了大半个钟头把半张英语试卷解决掉,她揉了揉眼睛,听见身后的客房门被人打开,转头看见一个穿短裤的陌生男人丛里面走出来。 那男人也不和她搭话,进卫生间撒了一泡尿,门没有关紧,水声响亮。 滕书漫知道十有八九是滕雅彤所谓的新男友,她从骨子里害怕这种流里流气的男人,飞快收拾课本塞进书包,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时,有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看,脸上笑容暧昧。 滕书漫跑回卧室里,第一时间反锁房门,滕书烟刚好挂了电话,朝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外面很冷么,你哆嗦成这样?”滕书烟说,“我这学期可能都不去学校了,你下礼拜帮我买几本教辅回来,要数学和英语的,之前的全部翻完了。” 漫漫背对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声音微弱:“好。” 冬天的寒意越来越重,圣诞节和第一场降雪一起姗姗到来。 裴燃和几个班委冒雪从门卫处搬礼盒进来,身上积了薄薄的雪花,大家都冻了一遭,进了教室直打哆嗦流鼻涕四处找热水喝。而他随手把羽绒服帽子往后一掀,站在讲台拆礼盒的丝绸带,与旁人言笑,神采奕奕,每一瞬神态都美好。 班级人均一份圣诞礼物拆开来是一个大红苹果、手工樱花果冻和进口巧克力,不用想也知道是另有赞助,否则副班长之前征收的那点微薄班费根本买不起这种礼物。 一群活跃分子挤在讲台上切蛋糕,班长站在老师的椅子上,卷着课本当话筒,大声说这次期末考试只要有一个科目的平均分赶超隔壁重点班,就能解锁一次春季集体旅游。 在哄闹声中,裴燃端了一块蛋糕退后几步,眼神扫过滕书漫所在的地方。 “这个是给你的,”裴燃把那块蛋糕放到她桌上,蛋糕上有淡奶油做的红帽子胖老人和麋鹿雪橇,接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系蝴蝶结的浅绿色礼盒,“这个也是给你的。” 滕书漫还没反应过来,他又从另一边摸出一个同样规模的淡紫色盒子:“这个是给你jiejie的,你帮我带回去给她吧。” 放学的铃声在走廊和空教室里回荡,他走开几步,又折回来补了一句:“圣诞节快乐。” 后来滕书漫独自留在教室里吃那块蛋糕的时候,忍不住拿叉子戳了戳圣诞老人的帽子,说:“圣诞快乐。” 她把那两份礼物带回家,洗完澡爬上床拆自己的浅绿色礼盒,盒子里有一个圆蛋造型的润唇膏,玲珑可爱。 她拧开盖子,指尖沾了些许膏体涂抹在有点干裂的下嘴唇,不自觉将手指放进嘴里。 闭着眼睛辨认好久才认出来,这是橙花的味道。 橙花……橙花香透,榴花火照。莫题秋怨,难解春心。* 想得多了,难免感到失意,她一夜无眠,凌晨四点多爬下去,把那支润唇膏锁进了抽屉深处。 而等住院治疗的滕书烟再返家,已经是2008年的最后一天。她在滕书漫面前拆开了那个属于自己的淡紫色礼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模一样的圆蛋外壳润唇膏和一只漂亮的女士腕表。 滕书烟举着腕表问她:“好看吗?” 滕书漫裹着被子点头表示赞同,继续背起了英语作文。 元旦放假的第二天,滕书漫去母亲的工作单位给她送手机,回来的路上经过封昊的住处。 封昊住在一栋旧楼里,旧楼的窗户是很有异域风情的红砖圆拱,有一年他消失了整整一个夏天,就在滕书漫以为这栋楼要成为鬼屋的时候,她放学回来不经意的一个抬头,望见他倚在窗边抽烟,爬上窗台的暮色被打火机窜起的光焰照破。他发现了站在窗下的滕书漫,转过身来,烟灰飘经他的下巴和松开的衬衣领口,像一个电影的慢镜头,当时他的声音也慢悠悠的:「好久不见。」 无论多少次走进这栋红砖房,她都有一种走进了八九十年代的时空缝隙的错觉,楼道的照明灯都是玻璃风灯,旧楼的地下室空间很大,尽头那一间的钥匙在她手里。从前他有事要忙,也都是打发她去地下室,在那里她可以写作业,还被允许看电影,像一个小小的自习室。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台DVD播放机,一台用了有些年头的液晶电视,对面摆着一张沙发,中间是小茶几,新年的阳光就照在旧窗棱和旧沙发上。 今天她从家里出来没带作业,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回去,在影碟盒中挑拣许久,发现底下用橡皮圈绑着一迭蒙灰的碟片,有一张封面上印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 她记不起这个女演员的艺名,但是记得这张脸。 裴燃遗传了她五官所有的优点,俊眉修目,眸若点漆,如她所想,他的母亲确实是那个时代的出挑美人。 滕书漫在电影片首看到演职人员名单,才知道她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安当。 这是一部警匪电影,身为警察的男主角为了追回失窃文物卧底类似黑帮的犯罪团伙,而一见钟情的女主角就是黑帮大佬的女儿,是这类题材中难得一见的欢喜冤家轻喜剧路数。 年轻时的安当美丽洒脱,演技自然,滕书漫看得入迷,连封昊什么时候走进来都没有察觉。 她面前的小茶几上堆了几个干吃小汤圆的包装袋和一瓶没喝完的高钙奶,封昊坐下后也没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她,问她还有没有小汤圆。 她正好拆开一颗,闻言就伸手递过去给他:“最后一颗了。” 封昊低下头,从她手里叼走那颗小汤圆。 她迅速缩回手,脸上颇有些不自在的神情。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电影,电影放到男主角枪战受伤落水时,画面一切,竟然变成了一个全身赤裸的亚洲女人张开腿在男人身下婉转呻吟。 滕书漫之前看得太过认真,一时间没能挪开眼睛,被屏幕上突然出现的交媾男女吓到,手里的牛奶都洒了一点到裤子上。 封昊问道:“你从盒子底下翻出来的?” 滕书漫面红耳赤:“……是。”她尴尬不已,垂下脑袋不敢再看屏幕,但是忘了茶几也有倒影,此时镜头给了女优私处一个特写,那幕红嫩xue口淌出jingye的yin靡画面强硬挤地入她的脑海里。 这盗版光碟播放的内容尺度之大令她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环境,于是她对封昊撒了个谎:“我想去上个厕所。” 封昊搭在沙发背上的那只手却没有拿开的意思,反而用手指卷起她的肩上的头发,将那一络发在指间缠绕了两圈又松开。 过了片刻,他说:“去吧。” 滕书漫走出来后发现小挎包没拿,钥匙和公交卡都在包里,她只得硬着头皮走回去。 万幸的是封昊已经关掉了播放设备,看见她走回来,眼皮子一掀,说:“回来了?坐到我这边来。” 滕书漫局促不安,跨坐在异性腿上的动作让她觉得羞耻,甚至恐惧。她甚至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就被人从唇角辗转吻到唇瓣,最后撬开齿关。 她抓紧了封昊的衣领,先是浑身僵硬然后慢慢地、不可抗拒地软化,像是烧到温软甚至融化的烛腊。 “第一次看这个,被吓到了?”封昊放开她,让她得空喘息换气。 他似乎身上受了伤抑或包扎好的伤口开裂了,距离太近,她闻到一丝半缕淡淡的血腥味。 滕书漫摇摇头,视线瞟到边边角角,就是不愿意正眼瞧他。 电视早就被他关掉,可他还要问她:“知道电影的结局吗?” 滕书漫没说话,左边锁骨就被他咬了一口,疼得她狠狠一哆嗦,险些掉下泪来:“我、我不知道……” 封昊抬手摸她的头发,从发顶轻轻抚到发尾:“现编一个。” 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她不得已开口:“这是喜剧。” “所以呢?” “应该会是大团圆的结局。” 真正的英雄会得到勋章,离去的爱人会回来,电影结局应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观众的情感期待。 封昊摩挲她细瘦的腰肢,过了半晌,说:“今晚留在这里陪我。” —— *[清]邹祇谟《夏初临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