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只可惜,事到临头,唯一不能的就是重来二字,一切不过都只是覆水难收罢了。 每每想到这些,殷九玄便只能将那泥偶一般的人紧紧搂住,才能稍稍平复他心中的焦躁不止的乱绪。 从前她要生,他还能扼制住她求生的希望,要挟她,逼迫她,叫她服从,叫她哀求…… 可现在她却只想求死。 他又想起了那日她坐在窗台之下的面孔,轻盈易碎,叫他身心一窒。 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在那一刻他早已动摇了。 就像是当初看到她因为沈青绪的死,全然失去了生气,连哭都忘了怎么哭的时候一样。 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那种难以言表的,随时会失去对她的掌控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当年突然生出暂且放过沈青绪的念头?难道真的只是想等她找到沈青绪的转世后,让她再感受一次失去沈青绪的痛苦吗? 他垂目看着怀中的人,当初绝望到失去表情的惨白面孔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合。 或许他只是想让她后悔罢了,让她后悔喜欢上沈青绪…… 心中霎时间被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绪塞满,早已习惯了轻轻松松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最是无法应对不来这种无能为力,却又挣脱不开的感觉。 当他再三的哀求都唤不回她之后,心中的暗戾便又爬上了他明暗不定的眼。他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中反复摩挲,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没关系,没关系……” 既然前尘已定,无法推翻重来,那他便再给她找一个牵绊,铸一把枷锁。 这世间从未有他求而不得之物,他既不舍,便绝不放手! 哪怕她化为飞灰,他也要将她拉回人间,更何况只是再造一个绑缚住她的牵绊? - 这日正午,阳光正好,明媚的暖阳斜斜地照进毋吾宫的正殿,洒金一般在地面上铺出一层华光。 殷九玄抱着段云笙坐在上首的玄铁龙椅上。 “阿皎,我今天带了个人来看你。”他极尽温柔地与她说道。 抬眸间,他的属下便带着个六七岁的凡人小女孩走了进来。那小孩穿着一身水绿的裙袄,上衣的衣摆角上还绣着一只立着蜻蜓的荷角。 待那妖将领着小女孩走到殷九玄二人面前之时,那妖将便推了小女孩一下,示意她说话。 可怜的小女孩霎时就是一惊,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强忍着害怕,对着上首的人,喊了一声:“小……小姑姑。”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让段云笙的眼瞳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 从前一切与段云笙有关的人,都被她抹去了那一世的痕迹,淹没于芸芸众生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但即便找不到她原来的亲人,这世间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年龄相似样貌相同的人吗? 比如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就与她从前最为疼爱的小侄女段君秋长得几乎全无二致。 当年她为了小秋,可以拿着匕首刺进她自己的胸口,跪在地上求他,说只要他放过小秋,她可以立刻死在他的面前…… “阿皎,还记小秋吗?”他握着她的手,轻声帮她回忆,“你从前可是最心疼她的,她病了,你几夜都不肯合眼,一定要陪着她,看着她好起来。” 末了他还要添上一句:“你以前对我都不及对小秋好。” 段云笙的大哥早年战死沙场,她大嫂又因思念亡夫,思郁过度常年缠绵病榻。侄女小秋便一直与她一道养在段夫人的院子里,可以说是她看着抱着长大的。 就连小秋第一句学会的话,都是“姑姑”二字,她又怎么能不偏心不疼爱这个小侄女? “看来阿皎并不想见小秋。”殷九玄将她耳畔的一缕碎发扶到她的耳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依旧没有反应,便道,“也罢,那咱们明日再换个人见,这世间之大,总能找到让阿皎想见的人的。” 说着,殷九玄轻抬了一下手,那个牵着小女孩的妖将便点了一下头,回眸看了小女孩一眼,手掌就握上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小女孩眼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妖物对着她举起了明晃晃的白刃,吓得什么都忘了,只会哆嗦着喊“阿娘”。 殷九玄见状,不由感到失望,教了这么多天还是记不住,空有一张相似的脸有什么用,若真是小秋,着急了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她的小姑姑。 难怪入不了阿皎的眼。 “杀了吧。”他云淡风轻地说道,用衣袖挡住了段云笙的眼。 就在刀光将落,小女孩大喊“阿娘”的瞬间,段云笙眼眸微动,瞳孔收缩,身形若风,下一刻便挡在了小女孩的面前。 只见她眨眼间以仙力拔出壁上挂剑握在掌中,翻手一挥,砍下了妖将高举白刃的手臂,而后背身一挡,挡下了妖将断臂处飞溅的鲜血,也挡住了小女孩看到这血腥场面的视线。 从始至终这瑟瑟发抖的小女孩都没有看到她斩断妖臂的一幕。 她低头望着抱着膝盖发抖的小女孩,默然用宽袖挡住了剑伤的血迹。 将沾血的剑送回了墙壁上的剑鞘之后,她将小女孩护在袖下,抿了抿唇,终是张开了一直沉默着的口。 “别害怕,没事了。”她柔声说道,声音因为长期没有说话,而显得略有些生涩。 殷九玄见她终于开口,心中激荡不已,立刻挥手让那受伤的妖将退了出去。 “阿皎,你终于肯醒过来了。” 他上前想要抱她,她却立刻将那被吓坏的小女孩抱起护在怀中,全身防备地看着他。 “阿皎?” 他上前半步,她便抱着那小女孩往后退了一步。 “我……”他张张口,不知该如何说。 他一心想逼迫她醒来,但现在与她两相对视,却又觉得无措。 “你赢了。” 这次是段云笙先开了口。她漠然看着他道:“可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他道。 段云笙看看他,将怀中的孩子放下,温柔地替她理好了散乱的鬓发。 “在你身边我便活不了。”她轻柔地替小女孩擦去脸上的泪痕,不轻不重地说道,“你是打算像当初对待我一般对她,让她变成小秋的替身,变成你逼迫我就范的工具。但你应该明白,即便你真的在我面前杀了她,我不可能会落泪。” 说着,她转头看向殷九玄道:“殷九玄,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人在绝望时会哭,是因为他心里还期盼着一丝希望。而更深的绝望并不会让人哭泣,只会叫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正如昙音所说,这些天她听得见,也看得见,她知道没有她的眼泪,她的元神迟早被身上的业火之伤耗尽。 她也不等殷九玄回复,径自牵起小女孩的手往内殿走去。当发觉身后的殷九玄跟步上来时,她也不曾回头看一眼,只是背着身道:“你若还想让我多活几日,就别跟来。” 殷九玄闻言,竟下意识抵止住了脚步,只是抬了抬手,却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都不想看自己一眼,又怎么会让他替她治疗方才妄动仙气的伤呢? 按理来说,她如此忤逆于他,他应当将她按在身下,强迫她听从才是。 可当他看着眼前的她的时候,心中竟生出了两个字:不敢。 她虽为了这小女孩醒了过来,可他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因深刻的绝望而带来的平淡。 就像她说的,更深的绝望并不能留下她。 …… 得知殷九玄的意图而急急赶来救小女孩的昙音,刚到毋吾宫正殿时,正好就目睹了段云笙救人的一幕。 在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之后,他也是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不住地摇头。 就在他不由感叹这滚滚红尘迷人眼,念到“贪爱之心生红尘”一句时,殷九玄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你去看看她的伤势。”殷九玄道,“记住我们的约定,她若活不了,本座定要这世间苍生给她陪葬。” 和尚闻言,又愣了一愣,低低叹了一声:“殷居士何须如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居士不说,小僧也会尽力救治段檀越。” 说罢,昙音便合着带着镣铐的双手,对殷九玄低头一拜,抬步跨过殿前高高的门槛,疾步往内殿走去。 第29章 因他爱她? 昙音走进内殿时, 就见段云笙席地坐在幽静深邃的宫室中的墨玉矮圆桌旁,手中握着一方软帕,正垂着眼温柔细致地替小女孩擦拭手上的细小的擦伤。 自雕花的窗屉间透过的一缕光, 轻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映照的如晶玉一般剔透柔和。 “好了,没事了。”她轻声安慰着小女孩。 在感应到昙音进入内殿之后,她也只是将目光略略往昙音进来的方向过了一眼, 仍旧低头着替小女孩处理着伤口。 为小女孩清洁了伤口之后,段云笙将软锦搁在身边的矮桌上,指尖凝出一丝仙力抚平了女孩掌心的擦伤, 然后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化出一个极柔善的笑,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睁着圆圆的眼睛抬头望着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怯怯糯糯地答道:“我我叫阿元……小秋,段君秋的小秋。” 听到小女孩这么说,段云笙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颊, 叫了她一声:“阿元。” 小女孩听到她这样轻柔的叫自己的名字,一下子便红了眼眶,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 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怎么了?”段云笙忙拿起软帕替她擦去眼泪,轻声细语地安慰她道,“是不是想家了?” 叫阿元的小女孩点了一下头,然后又重重地摇了摇头:“他们,他们说阿元以后不准再叫阿元, 阿元要叫自己小秋,也不准说想家,要,要永远和小姑姑在一起……” 段云笙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轻轻叹息,怜惜地握起她的小手,放柔声线对她说道:“阿元就是阿元,不是小秋,也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阿元,不需要和小秋的姑姑在一起,阿元有自己的家人,对不对?” 听到她这样说,小女孩睁着泪眼,呆呆地望着她,好一会儿之后,才哇地哭出了声,边哭边道:“阿元好想阿娘和阿爹,阿元好想回家……” 段云笙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阿元会回家,会见到阿爹阿娘的……” “可是阿爹和阿娘,他们……他们都死了啊……” 小女孩越哭越大声,段云笙便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大哭,只是默默抚着她的背脊,静默地陪着,一直到小女孩苦累了,伏在她怀中困倦地睡过去。 昙音站在内殿门口的屏风旁,一直就这么静声等候着,直到段云笙将哭累了睡着的小女孩抱到床上放下之后,他才轻着脚步入内。 段云笙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挥手在床榻上施加了一个小小的隔音术,免得小女孩被他们的谈话惊扰睡梦。 “坐吧。”段云笙转身走过来,指了指圆桌对面的锦垫。 昙音合手行礼,走到她所指的锦垫上盘膝落座,视线却在她之前坐的锦垫后边地面上的血迹上落了一瞬。 “檀越,殷居士让小僧来为檀越治伤。”他合着双手,诚恳地说道。 段云笙浅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昙音明白她这是拒绝的意思,想起殷九玄的话,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熟睡的小姑娘,开口道:“檀越既然知道这位小施主并非檀越故人,为何还要救她?” 段云笙看了看他,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她救了阿元,说明她怜悯之心未死,既然如此,他便希望她同样也怜悯苍生,成全他的一番苦心。 她沉静着眼看一眼面前的这张清隽慈悲的面孔,又看了看他手腕脚腕上缚着的锁链,并不想为难他,平淡地据实已告:“我救不了法师想救的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