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他看着许长安长大,真心实意为其分析考虑:“你这就多虑了,只要宗族同意,官府那儿又过了明路,他就是你爹的儿子,跟亲生的没一点分别。他胆敢对你爹、对你不好,或是妄图恢复本姓,你们是能去官府告他的!” 对着师父,许长安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她睫羽轻垂,声音极低:“不,不只是他。换了别人做我爹的嗣子,我同样不乐意。” “为什么?”张大夫脱口而出。 “师父,我刚进金药堂的时候,只有这一家店,生意冷清,门可罗雀。这几年,我看着它一点点起来,我付出多少心血,师父你也看在眼里。我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就因为他是男的,还跟了我爹的姓?” 张大夫愣怔片刻后,猛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他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道:“你,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许长安看向他:“师父觉得我不该这么想?” 张大夫皱了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方语重心长道:“长安,学医制药是为了济世救人。只要能给人治病,有没有金药堂又有什么分别?你实在不该有此等功利市侩之心。” “功利市侩?所以我就该不争不抢、拱手相让?” “你……”张大夫想说“是”,又无法说出口,只长长叹一口气,“是你爹误了你啊。要不是让你从小女扮男装,你又怎会生出这种怪异的想法?” 许长安红唇勾起,轻笑出声。怪异?是啊,怪异。 起初她以为父亲过分,可这两天周围人的反应告诉她,在旁人眼中,竟是她想法怪异,格格不入。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将金药堂交给父亲的嗣子,哪怕那个人身体里根本就没有流许家的血。 “这种话对我说也就算了,别人面前,可千万不要讲。你喜欢行医制药,嫁人以后相夫教子,得了空给内宅妇人看病也挺好。至于金药堂,到底还是姓许的。”张大夫低声叮嘱,心想,得找个时机跟东家委婉提一下。 许长安没有再说话。 张大夫只当她记下了,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却不知他这个徒弟内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许长安从小要强,她想要什么,就会努力追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她知道,师父这群人不会帮她,那她就用别的办法。只要那人还没正式入嗣,她就还有机会,不是吗? 第9章 求亲 你是不是讨厌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贪恋家产因此强烈反对我过继嗣子?”许敬业沉吟,微微眯了眯眼睛。 张大夫颇有些无奈,他趁着许长安去看账,特意跟东家提了几句,到头来东家就得出个这么结论? 他只得将话掰开了细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她从小被你们当成男子养大,想法与一般闺阁弱女不太一样。你得多给她点时间,慢慢来。” 许敬业含糊应了一声:“啊,你说这个啊。这我知道,你放心吧。我自己女儿什么样,我心里会没数?” ——长安哪里是被他当做男子养大的?只是当年旧事不好对外人讲罢了。他如果早知道这是个女儿,当成女儿教,她势必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张大夫又叮嘱一句:“这些年,她也不容易啊。” “嗯嗯,明白明白。”许敬业敷衍了几句,心里早有了想法。 交接之事没成,许长安如今仍是金药堂的少东家。她查看账册,清理货单,孙掌柜极为配合。 见她终于放下账目,孙掌柜开始委婉劝她离开:“少东家,你伤势未愈,还是不要过多劳心,早些回去歇着吧。” 许长安只微微一笑:“还好,我的伤没大碍。” “知道你挂念药铺和药坊的事。不过咱们这边,还是严格按照你之前定好的章程来的。如果有什么变动,我一定立刻让小五去通知你,你看可还行?” “也好。”许长安点一点头,却并未立刻起身。 孙掌柜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放心,没正式交接之前,这里还都是你说了算。” 许长安不觉轻笑,不置可否。静默一会儿后,她才站起身来:“那就有劳孙掌柜了。” 看来,留给她的时间,还真不多了。 制药坊那边,照例是要查看的。 许长安还未进去,就迎面碰到了从内走出的承志。 承志微微一怔,下意识停住脚步。 而许长安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当不曾看见,继续往里走。 两人身形交错之际,犹豫了一下,承志轻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没有再用“meimei”这个称呼。因为他记得她并不承认是他meimei。 许长安心中微讶,居然还有人这么直接的吗?既然如此,那她也不必掩饰自己的想法了。她轻笑一声,红唇微起:“心里明白就行了,还问出口做什么?” 少女声音清润,话语像是一把刀子,毫不留情戳进承志的心窝。 她大步离去,承志则愣在当场。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面对冷冰冰的、毫不掩饰的讨厌。虽然他先时已经模模糊糊猜到了,但听到她亲口承认,则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被人讨厌的滋味并不好受,心口有些疼,有些涩。 义父要他报恩,让他给许家做儿子,撑起许家门户,日后成为“meimei”的倚仗。 他初次见到她时,心里满满是期待和欢喜。 可这个“meimei”明明白白告诉他,她不认他,她讨厌他。 …… 许长安不在意他做何感想,径自进了制药坊。 如同孙掌柜所说,一切都仍按照着先前商定的章程,按部就班,并无异常。 唯一有变化的,是众人对她的态度。 许长安没在金药堂久待,略吩咐几句,就乘车回去了。 而那厢,许敬业又带着义子去其他几个店铺巡视,颇有些意气风发:“这,这些,都是咱们的。” 承志有几分心不在焉,只应了两声,以示知晓。 “怎么了?”许敬业注意到义子似乎情绪有些低落,“累了?” 承志勉强笑笑,摇一摇头:“我没事。” 许敬业不也细问,他只是在经过吴记绸缎庄时,稍稍驻足了一会儿。 说起来他这次刚一回湘城,吴家就派人来提亲了。 或许他应该给吴家一个回应了。 —— —— 进入六月后,天越发热了。 每天清晨,承志都早早去金药堂打杂学习。 然而,这天他正要出门,却被义父叫住。 “承志啊,今天你别去药铺了,等会儿有客人要来,你留下来,帮忙招待一下。”许敬业神色和蔼,“这以后可都是人脉。” 承志点头应下:“是。”想了一想,他问:“义父,是什么客人啊?” 许敬业笑答:“是吴家的,吴记绸缎庄,你有印象没?” 承志略一思索,吴记绸缎庄的位置、大致模样以及偶尔听到的关于其的言论悉数浮上心头:“我记得。” 前尘往事,他固然一概不知,但他记忆极佳。只要扫过一眼,听过一遍,哪怕是不经意间,日后再提起,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吴家的老爷子走的早,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吴夫人是个有手腕的,这几年把亡夫留下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前几日跟我说,想要为她的儿子,求娶长安。” “求娶——长安?”承志心头一跳,瞳孔骤然一缩。 他知道,“长安”是那个meimei的名字。 “是啊,我还想着她嫁不出去,没想到,早早地就有人上门求娶了。你知道吴夫人为什么想要儿子娶她吗?” 承志默默摇头。 “吴富贵跟他爹娘不一样,那小子从小就皮,不是做生意的料。以后等他当了家,早晚都把产业给败光了。吴夫人就寻思着,找个厉害的儿媳妇,帮她管着她儿子,也管着铺子,所以就想到了你meimei。” 起初许敬业是看不上吴富贵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天作之合。长安身为女子却于女工针黹一道一窍不通,还不安于室,总想着家业。让她嫁到吴家去,将来打理吴家铺子,也算成全了她接管家业的志向,岂不是两全其美? 吴家看上的,不就是她这打理家业的本事吗?不然谁家愿意娶一个从小当男子养大的媳妇? 许敬业叹一口气,心想,女儿虽然骗他多年,但他这个做亲爹的,却一直是真心实意为她考虑。 “吴家那边说,吴富贵想看看你meimei女装的样子。等会儿他来了,你陪他去吧。这要成了,以后就是正经亲戚……” 义父絮絮说着,承志却有片刻的失神:meimei女装的样子么? 吴富贵来的很早。 和承志想象中不同,吴富贵竟然不是一个圆脸胖子。相反,这个人的模样还挺周正。 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子不高,一双桃花眼分外多情。可能因为家里做绸缎生意的缘故,他穿着一件极为鲜亮的绿袍,看起来朝气蓬勃。 吴富贵迈着方步走进厅堂,站定后,“啪”的一声将手里折扇合上,躬身行了一礼:“世伯,世兄。” 伴随着他的动作,承志闻到一股脂粉香气。——这些天学着辨认药材,他对气味也逐渐敏感起来。 许敬业含笑点头:“贤侄不必多礼,快请坐吧。” 吴富贵落座后,寒暄几句,直奔主题:“听说前段时日meimei受了伤,家母心中甚是挂念,特命小侄过来探望。” 虽说是相看,可大多数人都选择找个借口,而不是直接摆到明面上。 许敬业会意:“多谢你母亲挂念,已经好多了。承志啊,你陪富贵去看看你meimei。” 承志笑笑,冲吴富贵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吴富贵自小和许长安熟识,也来过许家几次。当下不用承志带路,自己走在了前面。 方才已注意到此人黑眼圈重,身上有脂粉气,现在又看他脚步虚浮,承志暗暗皱了眉。 他暗自猜测,比起他,“meimei”应该更讨厌这个叫吴富贵的吧? 从厅堂到青松园,距离并不远。不消片刻就到了,可惜他们扑了个空。 青黛告诉他们:“小姐拿了本书出去了,可能是在荷塘那边。” 两人只得改道去荷塘,荷塘就在后院。 许家祖上赚了些银钱后,建了个大宅子。 许长安的母亲高氏,喜欢侍弄花草,特意让人在后院的池塘里种上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