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大牛再想不到莲姐儿能来看她,还当自己牵累了她,她恐怕此刻还在牢中,再瞧见她肚腹隆起,又悲又喜,哽咽着拉了她的手直哭:“是我当初一念之差,连累了你!” 莲姐儿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手上,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抬头直视着他:“大牛哥,是我对不住你!你向我求亲之时,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身,若是你不嫌弃我,我愿意跟着你去西北,咱们一家人在一处过活,哪怕苦些也不怕!”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不曾拗着邢寡妇独自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明知道邢寡妇拿她当摇钱树,起先还有母女之情,可是自从将她卖了一次又一次,哪里还有母女之情? 也只有大牛,才肯珍惜她。 大牛眼泪直流:“不论你清不清白,我如今哪里还能再拖累你?!”就凭他岳母邢寡妇那爱财如命的性子,也断不可能放了独女陪他去西北受苦。 莲姐儿见他并不计较,长久存在心里的结终于打开,放下吃的又打听了他离开幽州的日子,回去便开始准备吃的衣食,又将为孩子做的小衣裳收拾起来,还带了绣花绷子。 邢寡妇见闺女探完大牛回来,也只是默不吭声的收拾东西,还问了她两次,“他可有写了休书给我?哦他若是不会写字,那咱们请人写了休书,只让他按个手指印就行。” “他这辈子都不回来,有没有休书又有什么关系?” 邢寡妇一想也对,复又展颜:“这倒也是。”紧跟着就被女儿一句话给吓住了。 “娘,我已经想好了,等大牛哥离开幽州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去西北照顾他,无论死活,我们一家人一定要在一处。” “你说什么?”邢寡妇头上的天都要塌了,“你若是走了,谁来养我?” 莲姐儿这次并未被邢寡妇的眼神给吓倒,“当初大牛哥娶我的时候就说过,愿意替娘养老。娘若是不嫌弃跟着我们去西北受苦,我跟大牛哥也一定会替娘养老!”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可跟当初说好的不一样。 当初说好的是接了她到家里好好奉养,现在是跟着大牛去流放地……养老。 邢寡妇可不傻,但凡流放之地就不可能有舒服日子过,必是气候酷烈,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寻常健壮男儿都抵受不住,她一个妇人跑去凑什么热闹?难道真嫌幽州城的日子太舒服了不成? “你休想!你是我的女儿,就要听我的,你若是跟着大牛去流放之地,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哪想到莲姐儿这次也是横了心,她一旦下定决心,哪怕心里还有些哆嗦,说起话来气势不及邢寡妇,但语意却斩钉截铁,毫不迟疑:“我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去哪里我自然也去哪里!”大牛被判遇赦不赦,就算将来朝廷有恩赦,他这辈子也别想回到幽州城来。 不提这话还好,提了这话更是戳到了邢寡妇的痛处,“那个杀千刀的,给了四百两彩礼钱,最后不但四百两被官差搜走了,倒连我自己的银子也被搜走了!杀千万的哟,坑死我老婆子了!这是不让我活了!”大放悲声哭号了起来,一面偷偷观察女儿的神色,见她并无软化的迹象,便爬起来要往房里去,翻箱倒柜找绳子,“我不话了!闺女不管我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啊?不如死了算了……”侧耳倾听莲姐儿的动静。 绳子没找到,索性扯下一块幔帐来,踩着桌子扔过去,边打结边大声号哭:“我还是吊死算了……”将脑袋都放进了绳结,就等着莲姐儿进来好谈条件。 哪知道莲姐儿在外面听得她哭,倒好似个木雕的人儿一般,半点人味儿没有,不说过来瞧一眼,就算是问一声劝一句都不曾有,邢寡妇的心瓦凉瓦凉的,在桌子上将脑袋套在绳结里摆了半天造型,又怕自己万一真踢开了桌上的凳子,闺女不过来相救,可就白白送了命,最后只能讪讪爬下来。 一哭二闹三上吊都试过了,还是没办法劝的莲姐儿回心转意,邢寡妇总疑心她是中了什么邪,不然好好的闺女向来听话,怎么往牢里去了一趟回来就拗了起来。 牢里那地方阴邪,多少孤魂恶鬼,一旦被缠上来,哪里还能有安宁之日。 她心里这般想,再瞧莲姐儿的神色竟然添了些畏惧,就怕她身体里住着的恶鬼来找自己的麻烦。思来想去,如今是再顾不得脸面了,只能厚着脸皮去求孙家小院里的故交,瞧在往日情面上借她些银子,她好请个神婆来驱邪。 ***************************** 夏芍药是后来才听到这段离奇的故事的,她对邢寡妇竟然被闺女给拗的没了脾气,最后想到了求神婆,真是被她这丰富的想象力给折服了。 “你们还真借了银子给她?” 孙幼竹也颇为无奈,“还能怎么着呢?她跪在院子里朝大家磕头,都到穷途末路了,院里嫂子们心软,各出了几百钱,凑足了一两银子,她拿着银子回去了。徐嫂子倒是去瞧过莲姐儿,说她清醒着呢,哪里是中了邪,但她娘不信,也没办法。花了一两银子请了神婆来折腾了一通,莲姐儿咬死不松口,神婆说邢寡妇心不诚,要加银子,她哪里拿得出来。” 神婆骗了一两银子去了,莲姐儿也到了出发的日子,当真收拾了包袱,跟着流放的大牛走了。 邢寡妇倒是还想回到孙家小院,大牛赁的这个院子马上到期了,租费可不便宜,她哪里付得起。可孙幼竹已经有过一次经验教训,哪里肯同意,只道院里人住满了,又招了几个小学徒,就住在邢寡妇原来住过的房里。不过是推脱之词而已。 夏芍药与孙幼竹感叹一回,当初也算得母慈女孝,好好的一家人落到了这步田地,当真令人感叹。 她有次跟着夏景行去互市玩,竟然看到邢寡妇头插草标自卖自身,被个商队给卖走了,据说那商队缺个煮饭的婆子。 这差使可不比绣花更苦? 莲姐儿走了之后,她试着重新想拿起绣花绷子,这才发现也许是在牢里几个月吃的太差,又或者是她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丝线劈的太细绣起来太过吃力,瞧的不甚清楚,这碗饭竟然是再也吃不了了。 世间事大约从来如此,纵然亲如母女者,也有各奔东西的一日,何况如夏芍药与孙氏这般偶然才在一处的。 到得五月里,夏南天在家中院里与园子里植的芍药含苞欲放之时,孙幼竹前来送喜帖给她,顺便辞行。 韩东庭几番求亲,又有夏芍药派人送信,麻烦辽后派人打听韩东庭此人。辽后将打探结果随信附来,只道此人在上京城中声誉极佳,虽然丧偶,倒不是迷恋声色之人。孙幼竹左思右想,终于下了决心,应了这门亲事。婚后她便要跟着韩东庭前往他国行商,顺便瞧瞧域外风景,又将绣坊托付给了徐寡妇经管,左不过教着那些小绣娘们做活,再将院里诸人做的绣活送到夏家布庄里来贩售。 她领了徐寡妇前来拜见夏芍药,只盼她不在的日子里,夏芍药能够照应那一院了妇孺。 夏芍药由衷的恭喜她,到了正日子还往孙家小院里喝了一杯喜酒。 韩东庭大约是为了安孙幼竹的心,不肯没名没份跟着他去上京再成亲,索性就在幽州城里办一回喜事。 自幽州劫杀案之后,赵则通又从南方贩了货回来,燕王想要组建商队前往波斯大食的想法日渐迫切,与夏景行商议数次,还未有定论。 夏景行回来与夏芍药商议,只道幽州军里对辽国有所了解的有,但再远一些的国家倒真不了解。夏芍药倒认识不少辽国客商往来贩货,只韩东庭更有见识,交情也厚些,如今娶了孙幼竹,岂不更为亲厚了? “殿下既有此意,不如组建了商队,跟着韩东庭走一趟?走熟了就不需要引路之人了。”又将韩东庭身份来历,以及辽后信中所讲尽述。 此日夏景行与燕王商议,燕王也觉不错,派人请了韩东庭往燕王府里走一趟。 韩东庭大喜的日子才拜完了堂,新娘子送入洞房,就被燕王召到了燕王府。他一路之上还在揣度自己是不是哪里犯了燕王的忌讳,去了才知道原是这位燕王殿下有求于他。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往后他还要往齐国做生意,听说齐国长安城繁华绮丽,令人悠然神往,他如今只到了幽州城,若是以后有机会,还想往长安去贩货,走通了燕王这条路,往后在大齐的国土上,还有借重燕王之势的时候。 “殿下组建商队跟着小人往他国去贩货,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过得半月小人就要出发了,不如殿下这就派人准备起来。” 燕王送走了韩东庭,听闻他今日成亲,娶的还是汉女,便让人传话给燕王妃,备一份厚厚的贺礼,派人送到韩东庭处。 燕王府另组商队前往他国,唯独领头之人还未定下来。 燕王手下倒有不少将士自荐前往,这些人跟着燕王出生入死,如今外乱平定,都巴不得去别国见识见识。只燕王所虑者,商队与打仗不同,这些个大老粗是跑到别国做生意,可不是上门去打架的,脾气暴烈的不要,性子耿直不懂机变的不要,最后选来选去,这事们儿还是落到了夏景行与赵则通身上。 夏景行倒是也很想去见识见识异域风景,回家讲起此事,便十分的婉转,“军中兄弟们听得殿下要组队往大食等国去,都争先恐后往殿下面前去自荐呢。” 夏芍药与他多年夫妻,心里也猜到丈夫多半也想往外面跑,男儿胸怀天下,岂是一城一池能左右的,偏还要戏耍他一番,拍着胸口似受到惊吓一般:“还好还好,殿下有意派别人前往,总算不用夫君跑外差了。” 夏景行:“……”总有种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的错觉。 夏芍药还特意挟了酱蹄膀给他:“这事儿又不是打仗,非得争个头筹,也好显自己英勇。夫君就在幽州城里安安稳稳过活,让他们也往外面去跑跑,不然每次燕王妃请客,席间总有夫人跑来跟我说话,倒好像夫君跟赵六哥将外差都揽光了,她们家夫君在幽州城里都要闲出毛病来了。” 夏景行只能埋头啃蹄膀,在他低头的瞬间,夏芍药唇边不由溢出笑意,忙低头遮掩,瞧他食不下咽的样子,倒觉好玩。 夏南天这些日子忙着照顾芍药花,今日还未从园子里回来,他有时候就索性在园子里用过晚饭了。桌上只途一家四口。夏景行还未张口就教老婆给堵了回来,咬了两口炖的软烂的酱蹄膀,索性逗引儿子,“平安觉得,殿下派人前往波斯等国,为父该不该去?” 哪知道这孩子新近学了孔融让梨,正是学着随处都想要发挥一番谦逊美德的时候,立刻借机表现:“如果是别的叔叔伯伯们也想去,而且波斯好玩的话,那爹爹是应该将这个好机会让给别的叔叔伯伯,我听康成荫说他们家里人也在议论此事呢,就连康爷爷都想去。” 康老将军人老心不老,听得燕王此举,也往燕王府自荐,颇有效法张骞之志,就连康成荫也嚷嚷着要跟着去呢。 夏景行:“……” 想出门远游,老婆儿子拉后腿,怎么破? 一顿饭桌上四个人,唯独绮姐儿吃的小脸上都是酱汁,开心无比。她既不明白父母之忧,亦不明白兄长方才还教导父亲高风亮节一回,只知道今日的酱蹄膀够软够入味,她吃的小肚子圆滚滚。 到得晚间,夏芍药见夏景行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不再逗他了:“夫君若是想去便去吧,反正路上还算顺畅,韩东庭带着商队都可往来,倒没什么可惧的。”以前齐辽不和,商道不通,若通过辽国前往他国,只恐九死一生,如今倒不用担心这些。 “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夏景行极为意外,还只当她开玩笑。 夏芍药抚额,她逗他玩的时候被当了真,说真话的时候反倒不肯相信了。 燕王府里最后公布商队领队,依旧是夏景行与赵则通这对老搭档,倒让其余武将们也只能往燕王面前去抗议一回。身为男子,总是天生怀有一种远游的热情,更何况此次是出国。 只不过燕王自有妙招对付他们,随便抛出几个行商须注意之事,一众习惯了以武力解决问题的武将们都傻眼了……他们是武将又不是商人。 燕王可不管这些:“此行却是以商人的身份出行,自然要懂得行商之事。” ——临行恶补行不行? 底下惨嚎声一片,燕王也不管手底下这些人还有多少想法打算,径自与夏景行以及赵则通核对货单,又请了韩东庭为做指导,跨国行商还是需要专业指导人员的。 何娉婷对于赵则通在境内常出公差就已经很不满了,没想到他还兴冲冲要跨境游,有心浇盆凉水下来,又觉得临行不吉,只能往夏芍药面前去抱怨,岂料二人的思维全然不在一个点上。 夏芍药比她还要失落,“说实话,我也想跟着去瞧瞧,听韩掌柜提起异域许多奇景奇俗,只可惜……”家里留下老的老,小的小,她定然是不放心的。 绮姐儿跟荣哥儿玩的正高兴,耳朵里飘过半句话,也不知道小家伙怎么理解的,还扭头一本正经喊:“娘,我也要去——” 夏芍药胡乱应承她:“好好好!等你爹走的时候,咱们绮姐儿也跟着。” 何娉婷自来跟不上夏芍药的想法,听得她也想长途跋涉,对异国怀有别想的憧憬,只能求同存异了:“我是不明白,你们一个个的都想往外跑,难道不嫌路上奔波累的慌?jiejie你也是,就算你不喜欢在后院里呆着,可整个幽州城里都由得你随便跑了,再往外面去……会不会有点心太野?”完全是打趣的口吻。 夏芍药叹息:“只是想想,想想而已。” 前脚夏景行与赵则通押着大批货物跟着韩东庭离开了幽州,后脚何娉婷就哭着要回洛阳,她接到家信,何老爷子高寿,一觉睡过去再没醒过来。 她自出嫁就再没回过洛阳,如今也算得第一次回娘家,只长途跋涉,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荣哥儿,哪里让人放心了。 夏芍药派了保兴前往燕王府求见,请求燕王派些兵士送了何娉婷回洛阳,等她这头哭着收拾好了行李,那头燕王派的兵卒就来了,一队二十个年轻儿郎,皆是刀上见过血的,路上只走官道想来也不甚大碍。 荣哥儿原来还闹着要跟了赵则通出远门,没想到眨眼间娘亲也要带着他出远门了,当真说不出的兴奋,还跟绮姐儿许愿:“等我去了外祖家,就带好吃的好玩给meimei。” 绮姐儿当真想一想,最后提了个要求:“吃的!”穿着打扮她如今还不到在意的年纪,但对吃却有种别样的执拗。 两个小人儿约好了,何娉婷坐上马车回娘家了。 离开洛阳的时候,她还是新嫁娘,哪曾想数年之后再归家,身边已经跟着个小儿郎了。 一路紧赶慢赶,进了洛阳里,见得城里光景似与旧时并无不同,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倒引出了一点感慨来。 马车到得自家门口,但见府门上还挂着白灯笼,显是新丧,眼泪不由的就又流了出来。 何府守门的还是旧时老仆,见得车马煊煊,又有兵丁跟着护卫,陪嫁的丫环秋霜站出去,便立时猜到是姑奶奶回娘家了,一面派人往后院去通报,一面亲迎了出来。 后院里,何太太听得门上来报,倒是怔怔的。 何老太爷过世,家里给何娉婷写书信,顺便提一句,也不算是报丧,出嫁的女儿回来奔老父亲的丧是应该的,可出嫁的孙女儿路途遥远,倒不一定非要回来奔丧。她原还想着何老太爷也一向疼他们兄妹俩,倒理应让女儿知道了,没想到一纸书信发出去,闺女倒回来了。 她这里忙忙换衣裳,又戴了素色首饰,往前面迎了出去,心情激动可想而知。还没到二门上,就瞧见女儿风尘仆仆进来了,手里还牵着个小人儿,当下泪意难禁,等闺女到了眼前,细将她端详,见她气色还好,眼角眉梢并无悲苦之态,便知她日子过的不错。 母女二人数年未见,执手相看泪眼,何太太到底忍不住,将闺女一把搂住了,眼泪洒在她肩上,语声哽咽:“可想死娘亲了!”心头小棉袄一朝远走,多少年才得一见。 何娉婷倒哭的似个孩子,眼泪止不住的流,母女俩悲喜交集,荣哥儿仰头瞧了半晌,对何娉婷这般伤心极为诧异,他还当自己亲娘除了平日挥着鸡毛掸子吓唬自己,少有这么软弱的时候。 何娉婷是想做个温柔的母亲,可惜她本为耐心就不多,荣哥儿婴幼儿不会闯祸还行,等到了能闯祸的年纪,每日只能丫环婆子紧跟在他身后,省得他不是打了瓶儿,就是毁了别的东西,竟然是个不得安生的性子。 赵则通倒觉得男孩子淘气些才好,但带孩子的何娉婷就觉得头疼无比。 何太太哭完了,才有余力来关注外孙子。何渭去年订了一门亲事,可是半年之后女方便病故了,这使得洛阳城里不时就传出来何大郎命硬克妻的流言来,倒让他婚途愈加坎坷,只本人并不着急,只急坏了想抱孙子的何太太。 外孙子好歹也是第三代,何太太抱了荣哥儿在怀里,稀罕个不住。 何娉婷往何老爷子灵前上了柱香,又洒下许多泪,让荣哥儿跟着在何老爷子灵前磕了头,这才往何太太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