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重韫将驴刷好了,抬手取过挂在马厩横栏上的旧布巾,在驴子身上拍了拍,吸去多余的水分,舒服得那驴子微微仰头发出一声低哞。 一抬头,发现原来搭布巾的横栏上枕着两条手臂,那手臂上又枕着一张脸,正是荨娘。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在驴子和他之间来回逡巡,颇有些不怀好意。 半晌,她终于幽幽开口:“道长,你那毛驴,是母的吗?” 重韫闻言老实回道:“不是。” 荨娘双眼大睁,为难道:“这就有些难办了。” 重韫不解:“难办什么?” 荨娘道:“人兽之恋已如鸿沟难越,你们性别还相同,啧啧……” 重韫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嘭的一下,水花四溅。重韫一把将手中水瓢用力地砸进了水桶里。 荨娘跳脚直躲。 荨娘双手扯着裙子连抖两下,抖去裙面上的水珠,抬眸嗔道,“道长这两天心情不太好嘛。难道是因为那许旃死了,说好的银子泡汤了?哎呀,钱财钱财,李太白不是还说过,千金撒去还复来嘛,下次再找个有钱人家不就得了。” 重韫咬了咬牙,默默地提起水桶往外走。 荨娘追上去,小步跟在他后头。 “道长莫非不是因钱财生忧?啊。” 她一击手掌,一脸顿悟道:“难道我方才果真言中了道长的心思?唔……此事倒也并非无法可破。我听说太上老君那儿就有逆转男女的仙丹,只可惜效果并不能恒久,不过没关系,保持服用即可。可你现在还没成仙呢,却是没机会得到那仙丹了。哎,说来,你还是得快快修炼成仙方为正途……” 正说着,重韫忽然停住脚步,荨娘一时不察,一头撞了上去。 她捂着鼻子刚想抱怨,却见重韫倏地转过身来,一张脸微微有些发红,额上青筋也跟着跳了两下。他的眼底燃着火,荨娘瞧得清楚,他生气了。 蓦地,一声怒吼爆了出来。 “我不喜欢畜生,更不喜欢男人!” 荨娘惊呆了似的偏了偏头,半晌,嘴角抿出一抹笑。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重韫后头,过了一会便扯扯他的袖子,轻声道:“喂,真生气了?” 重韫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摇头笑了笑,像是对她解释,又像是在劝自己:“我跟你生什么气。” 到了下午,禅殊回来了。 他一回观里就奔去找荨娘,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捧着布匹,手持量身皮尺和针头线脑的裁缝。 这禅殊本来不算个正经道士,只不过是父母在青城派中捐了大笔香油钱,这才记到青城派长老名下作了个俗家弟子。眼下情窦初动,满心满眼都是荨娘,一心要讨好她。这不,这会子得了闲,便喊上自家绸缎庄里的裁缝,要来给荨娘量体裁衣。 荨娘自然是高兴坏了,想她虽只是青帝宫中的一个小小掌灯仙婢,日子过得却不逊于尘世间的公主,且她跟王母的干女儿织女又要好得很,故而每次云房司新出了什么款式,织女必会特特留下一件送来与她。她虽自负美貌,便是荆钗布裙也是一等一的美,可美人,总归也还是要有华服相称的不是?因而她心中虽不好意思,推拒了两声,也就坦然接受了。 这裁缝指下飞快,不过堪堪一下下午,便将衣服裁制完毕。 裙子是时下流行的月华裙,用质地轻柔细密的软罗纱所制,往月光下一摆,便有银光浮动。上身是一件月白短衣,外罩银红坎肩,那坎肩腰身收得堪堪好,虽然样式简单,但料子上乘,配饰也都用足了功夫。 荨娘换了衣服,依旧梳了个双鬟髻,出了院子,见院门口的月季正开着花,红艳艳的分外好看,便随手摘了一朵别在鬓边。 禅殊本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她院子外头等着,忽然见月光下迎面走来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这小娘子眉目生得艳丽可爱,身形窈窕,步子轻快。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一般。 禅殊看得呆住,等人走近了,方才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赞上一句:“真……真好看。” 荨娘提着裙子转了一圈,冲他粲然一笑,道:“谢了啊,看这料子,不便宜呢,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禅殊忙连连摆手,急道:“无愧的无愧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荨娘掰着手指算了一会,道:“这样吧,我回头让道长折成银子给你,就当我买了。哎,你们家的裁缝手艺当真不赖……” 禅殊脸色一变,伸出手臂拦住她,问:“你刚刚,刚刚说什么……” 荨娘却绕过他小步跑了一段,才停下来,回过头道:“那重韫道长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且去寻他一寻。禅殊道长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 说罢小跑起来,那玉色裙摆转过一个拐角,便不见了。禅殊初战便败,胸中一股郁气升腾,忍不住一拳砸在了墙上,却是太用力了些,倒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这少年初识情滋味,真个愁死,不提也罢。 却说荨娘在观里转了一圈,终于在藏经阁的屋顶上找到了重韫。他一个人坐在第二层卷檐上,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荨娘费了一番功夫才爬上去,蹭到他身旁坐下。 银光匝地,远处群山莽莽,起起伏伏,如同波浪。 荨娘坐了一会,便觉无聊,不由一手撑住侧脸,拿胳膊拐子捅了重韫一下:“道长,你在想些什么?” 重韫大抵情绪正低落,竟真的回答她了:“我在想,什么叫天命?人的命数是否真的无法改变。” “哎,你还在烦张家的事呢。烦恼又有什么用,反正人都死了。” “命数嘛,都是天定的。我以前在天上当值时,听司掌命数的司命星君说过,这世间万物,命运虽有定数,却非一定不可改变。若有逆转时空的大能,也不是没有转机。只是逆转时空,这世上又有几个神仙可以做到,便是做得到,那也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的。” 重韫低下头去,看着掌中的纹路,道:“我自小生有异眼,被视为不祥,算命先生曾断言我活不过及冠之年,若活得过,便要从此远离故土,以免殃及家人。呵。” 荨娘听了,不由看向他,只见他眉关紧锁,眼底似有水光。她不由犹疑地问道:“你的家人……” 重韫化掌为拳,将左手紧紧握住,好一会,才听见他道:“在家乡,我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荨娘本不是易伤感之人,听了这话,却也不免有些同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千里共婵娟嘛!再说,等我渡你成仙之后,你就有机会给自己改命格了,到时候,你不就可以回去看你的家人了?” 重韫摇了下头,转过脸看着她,那目光宁静清透,看得人心中发慌。 “你为什么,非要渡我成仙?” 荨娘不敢跟他对视,只将两颗葡萄似的眼珠子乱转,“咳,那什么。本仙子这不是看你有潜力,这叫伯乐惜好马,懂吗?” “骗人。”掷地有声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