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先生,宋姑娘来了。”那侍从在房门外通禀了一声,这才推开门请引商进去。 引商拎着裙摆小心翼翼的踏进门槛,未见青玄先生的身影,先听到了一声轻笑,“小引可是有日子没过来了。” 这笑声爽朗又浑厚有力,引商一听就放下心了,抬眸看去,果见青玄先生与上次见面时一样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她掩不住心中欣喜,小跑了几步过去,然后被青玄先生轻轻拥了一下,两人的年纪几乎差了三辈人,但这亲密的动作还是让她面颊上的红晕更加深了一些。 青玄先生今年已近耄耋,虽然十年前便已还了俗不再做道士,但在家中的时候还是习惯穿着一身青白道袍,而且即便如今已经须发尽白,那双眼睛仍是明亮有神,眉目间神采依旧,举手投足也自有年轻人没有的气概,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引商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他,都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恨不得一直用双手捧着发烫的脸颊。多亏自己的父亲生前与青玄先生交好,她才能自小便结识了青玄先生,直到现在也受着对方的照顾,时常可以与其相见。 “先生您近日可好?”问候的时候,她顺手接过来青玄递给她的东西,待说完话低头一看,才发现这竟是一斗酒。 “我自是好得很,快尝尝这个,万安公主刚刚带过来的。”话音未落,青玄已经将自己手里那一斗一饮而尽,喝完之后面上的表情还是意犹未尽的,十分陶醉。 青玄好酒,这是他还在当道士的时候就人尽皆知的事情,引商自小受其熏陶,也嗜酒如命,可惜生活过得实在是拮据,很少有喝个痛快的时候。趁着今日过寿辰,一老一少两个人还没等说上几句话,就已经抱着酒坛子开喝了。到最后,青玄先生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引商却还像没事人一样庆幸如初,托着下巴一脸痴迷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青玄勉强晃了晃脑袋,见她还是这样半点醉意没有,不由得笑着感慨一句,“也不知这世上谁才能喝醉你。” “想要醉的时候自然就醉了。”引商也是一笑,然后终是忍不住说起了这些日子自己的境况。 谋害了父亲的凶手还没有找到,匾额上的那四个字终于只剩下两个了,新招了一个帮手有些本事就是太懒,道观的生意还不错,可惜报酬还是不够给娘亲治病…… “也许我真该听娘亲的话找个好人家嫁了。”叹了声气,她又有些犯愁,“可是哪有那样的好人家肯娶我进门啊。” 还不如找个有本事的相好,把道观的生意顾好了才是正经事。 “先生您说,这世上真有神佛吗?”多少年了,她还对这件事苦思不得其解。虽说鬼怪已经见了不少,可是阴间真的有诸多神明吗?若是有的话,怎么从不见他们显个灵?多年来,她向酆都大帝祈求了千遍万遍,只求父亲在阴间不要受太多的苦,也不知有没有用处。 她没有明说,但是青玄先生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仔细思量了片刻,最后慢悠悠说了一句,“公道自在北帝的心中。” 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华鸢也说过一次,不过听在引商耳朵里也仅仅是安慰之语罢了,她抱着酒坛晃了晃,忍不住笑了,“他的心又在哪里啊?” 这种事情青玄也无法回答她,只能叹着气摸摸她的头,又塞给她一坛酒。其实今日是他的八十寿辰没错,可是同样也是引商父亲的忌日,多年以来,青娘不提此事,引商也不提,只当今日不是忌日,誓要等到那凶手得到报应才肯正式祭拜故去的父亲。不过虽说如此,这个孩子却会在每年的今日来到此处默默的喝一场酒,就算喝不醉,也是一种慰藉。 这一喝,就从天明喝到了日落。 整整喝了一天之后,引商才终是有些醉了,脑子浑浑噩噩的,站起身时也有些站不稳。也许是今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比如往年加起来还要多,她喝酒也比往年喝得多了一些,微微的醉意还在其次,胃里火烧火燎般的痛着,干呕之感也翻江倒海般的涌上喉间。 青玄本想劝她一句不要走了,可是她却坚持摆了摆手,说快要夜禁了,担心天灵他们因为没有等到她就闯了夜禁进城来找她。何况道观里还有外人在,虽说那姓谢的小哥已经死了很久了又是华鸢的朋友,可是好歹也算是客人,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吊死了的…… 要不然回去问问他阴间的生活如何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引商一步三晃的走出了青玄的宅子,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坊门也快关闭,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慢悠悠的走着。还是快要走出坊门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时间紧迫,连忙加快了脚步,一路朝着城门狂奔,结果在宣平坊的拐角处与一个身影撞了个正着。 那人把她从怀里拽出来,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味之后才忍不住捏住了鼻子,“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引商晃晃悠悠的站定,抬眸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站着的人是华鸢,不由惊讶的指着对方问道,“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进城了?” “你也知道是这个时辰了啊?”眼看着她有些站不住,华鸢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就这么架着她往城外走,“还不是因为你不回去,天灵又担心你,我才过来的。” “难得啊难得。”引商瞪大了眼睛,欣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要知道这半年来想要指使华鸢去做些什么,无异于驱使阿黄去拉磨那么难。 阿黄是门口水泡里那只蛤/蟆。 两人就这样摇摇晃晃的往城门那边去,夜禁的时间快要到了,街道上的人已经差不多走个干净,引商颇为豪爽的勾着华鸢的肩膀,向他指着天上的霞光,“你看那云多美啊,云神想必也是个美人吧。诶你说,云神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华鸢知道她是真的有些醉了,不然在两人快要赶不上出城的关头,哪还有这样的兴致非要看什么云彩。偏偏引商还非要勾着他的脖子让他回答,他被她的胳膊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压着嗓子连声答道,“女的女的!” “胡说!”引商顺手就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楚辞》上明明说他是男的,云中君,云中君,你没听过吗?” 这人喝醉了怎么还无理取闹呢? 华鸢把她的胳膊从自己脑袋上拽下来,刚想拖着她继续往前走,却见她突然站住了脚步,直愣愣的看向一个地方,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看到不远处的坊门前闪过了一个身影。那人一身黑衣几乎融进了阴影中,偏还打着一把血红色的纸伞,倾斜的伞面遮住了大半张脸。 “你也看得到对吧。”引商趴在他耳畔悄声问他,“那是什么鬼啊?” 华鸢的目光黯了黯,须臾答道,“我也不知道。” 两人赶在夜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回到了道观,自谢必安修好匾额之后,他们再推门也不怕力气太大震下来匾额上的字,引商走到门口的时候就放肆了一次,一脚踹开门走进去,然后跌跌撞撞的跑到正屋那尊神像前。 跟在后面的华鸢还以为她要做什么呢,下一刻却见她突然站定脚步不动了,就那样呆呆的仰头望向那神像,不言不语。他想上前看看她的表情,却被身后的天灵一把拽住,一直傻傻的天灵这一次表情凝重,对着他连连摇头。 华鸢不明白这举动的意思,再扭过头看向神像前的少女,竟听见“咣”的一声轻响。 不知何时,引商已经跪倒在酆都大帝的神像前,头上磕出了一道青痕却久久不肯起身,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虔诚,她就这样跪在那里俯身下拜,卑微的恳求着,话语间还夹杂着几声轻泣。 天灵说,今日是师父父亲的忌日,可是这么久了,师父见过许多冤死的鬼怪却始终见不到父亲。她想,他一定是还在枉死城受苦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华鸢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安慰的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第14章 每年,引商只会允许自己醉一次,那就是在父亲的忌日那天。这一天过去了,一年以来的困扰忧愁也就一并被她抛在脑后,第二日早上起来,仍是无忧无虑的为生计忙碌着。 “没吃的了。”她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又揭开锅看了一眼,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一家人早已经没了粮食。 天灵抱着一壶水坐在那里吸溜着,不时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看她。引商摸了摸钱袋,只摸出了几枚铜板,这已经是全部家当了,若是再不做点生意,恐怕真有一日要饿死在这儿了。 “要不,把阿黄炖了吧。”她的目光在整个院子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门口的水泡里。 阿黄本是懒洋洋的蹲坐在那个小水泡里晒太阳,一听她这话,就像是成精了一般,“呱!呱!”叫了两声,一蹦一跳的逃跑了。 这下可好,就连唯一的食粮都没了。 “愁眉苦脸的这是做什么呢?”正愁着呢,华鸢却拎着一堆东西进了门。 本还以为他在屋里睡着的引商不由一愣,再看他手里拎着的东西,更是吓了一跳,“你哪来的钱?” 那分明是东市上卖的最好吃的蒸饼。 “路上遇到几个熟人,借来的。”他得意洋洋的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先拿出一个递给引商,自己留了一个,又把剩下的全塞给了饿得连手都伸不开的天灵。 拿着手里的蒸饼狠狠咬了一口,引商看向他的目光中仍带着怀疑。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她总觉得这个人这几日莫名的勤快了不少。现在再让她来比较,她都不好意思说华鸢比阿黄还懒了。 三口两口吃完之后,她擦擦手站起身,一脸严肃的问他,“向谁借的,咱们可要快点还给人家才是。” “不急不急。”华鸢倒是不在乎,“他们现在正是有求于我的时候,巴不得多借给我一点呢。” 引商真想问问他别人有什么事会有求于他,可是抬眼一扫小院,却发现不见了谢必安的身影,“那个姓谢的小哥呢?不会……被你卖了吧?”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已是一脸惊恐。若是较真的说,她还真相信华鸢能做出这种卖了朋友换钱的事情。 华鸢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正经回答她一句才是,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有公务要办。” “公务!”引商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凑过去低声问道,“你说实话吧,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就算已经死了也必定不是什么寻常的孤魂野鬼吧。难不成是阴差?” 眼见着她这样好奇,华鸢深深睇了她一眼,最后还是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还真是阴差……引商的兴致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忍不住追问道,“那他一定见过酆都大帝了?不,不对,酆都大帝那等地位的神也不是人人都见得到的。那十殿阎君……再不济,黑白无常总见过吧!” 华鸢琢磨了半天说辞,最后认同的答道,“算是很熟。” 引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再次见到谢必安了,什么十殿阎君、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孟婆夜游神啊……这可都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名字,对于他们这些还活在人世的凡人来说,无异于话本中凭空捏造出的人物。可是,现在就有一个活生生的阴差生活在她身边,而且很可能见过这些传说中的神鬼,任是谁都会有好奇心。 华鸢对她这好奇心嗤之以鼻,十分不屑。 引商也不理他,在观里研读了一天的符咒,及至晚间才忆起自己昨日醉醺醺的回来,竟忘了在青玄先生那里取道符回来。每一年寿辰的时候,青玄先生都会送给她一些符咒护身,偏偏昨日引商让自己放肆的醉了一回,把这等大事也给忘在了脑后。 “我进趟城,你们呆在观里别乱跑。”想起这个,她匆匆忙的去换了外出的衣衫,准备趁着天色还早去亲仁坊将东西拿回来。 华鸢本就懒得多走几步,看了眼天色,便放心的让她一个人去了,只是多嘱咐了一句,“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和七哥一起回来。” 谢必安在家里排行第七,还有一个兄弟排行第八,华鸢因此才跟着排了第九,自从被引商“教导”了一番之后也不乱喊了,老老实实的唤人家一句“七哥”。 引商听了之后满意的点点头,应了一声这才走出门。 至于到哪里才能寻到谢必安就无需她来考虑了,对方可是阴差啊,想在长安城找到她这个大活人还不容易? 到了长安城之后,她很快寻到了亲仁坊,可惜却被青玄先生宅子里的侍从告知,“先生现在不在府上,小娘子您先小坐一会儿,稍候片刻先生就回来了。” 这一等,就从下午等到了日落。从青玄先生那里拿到符咒之后,引商便向着城门一路狂奔,只是还未等她跑出城,夜禁的时辰已到,坊里、西市、东市的坊门尽皆关闭,眼看着金吾卫们就要上街巡视,慌张之间她连忙闪身躲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平康坊内。 认真说起来,每晚夜禁开始之时,才是平康坊最热闹的时候。引商往深处走了走,只见坊内各处都是灯火通明的,各个小楼里莺声燕语欢笑声不绝于耳。瞥了一眼已经关闭的坊门,她站在街上,心知自己今晚算是走不出这里了,更别提回什么道观。 幸好,在这里将就一宿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四处张望了一遍,最后决定往坊里深处走去。平康坊这种地方,越到深处便越是安静,道路两旁多是些独门独户的伎家,略显空荡街上,只有她一个人抱着臂膀快步走着。长安城里不干净——也许只有他们道观这几人才知道这个传闻是件真事。现在夜幕已深,虽然怀里有一堆道符护身,她心下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偏偏在她正害怕的时候,身后还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这位道长怎么一个人在夜里赶路?” 引商吓得差点把怀里的道符都撒出去,扭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是个姿色娇美的小娘子,对方见她如此,还掩唇笑了笑,“道长勿怪,奴家只是看道长一个人行色匆匆,便擅自过来问候一句。” 引商也连忙跟着赔了礼,与其并肩走在路上才好奇的问道,“贫道只因误了时辰出城才留在此处,小娘子又是要往何处去?” “奴家也是来这坊里探望将要临盆的姐妹,没成想记错了地方,都现在都没能寻到那个宅子。”说着,那小娘子也露出了些忧色,略显焦虑的摆弄了下自己的发髻,连声叹气。 引商见她焦急,也想着帮她打听打听那宅子的位置,可这一扭头间不经意的一瞥,却见她那几乎被披风遮盖住的脖颈上缠着一圈细细的红线。 心里“咯噔”一下,引商知道自己这是遇见“产鬼”了。 产鬼,顾名思义,不过是因难产而死的女子化成的鬼怪。师父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教过她分辨世间百鬼的方法,而产鬼的样貌身形与世间寻常女子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颈部那道红线。据说那红线叫做“血饵”,产鬼想害人的时候只要将这红线垂入孕妇腹中,红线便会系在胞胎上无法生产,更有甚至,还会用这血饵反复拉扯胞胎,让那孕妇痛不欲生,三两次之后便会活活痛死。 可这克制产鬼的法子是什么来着?引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急得要跳脚了。偏偏在她苦思的时候,那个小娘子终于寻到了自己要去的宅子,一阵欣喜之后连忙朝着那地方跑了过去。 看她这般急切,想来是她要害的那个孕妇已经临盆了。 这一害,就是一尸两命啊!引商远远跟在她的后面,脑中闪过千百个念头,甚至都打定主意先用符咒拖上她一拖。 而就在这时,那户人家的门口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来。 他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夜色,手里举着的血色纸伞倒是乍眼得很,只不过与前两次不同的是,眼看着那产鬼就要往门内走,他却放下了手中红伞撑在门口。 这个动作瞬间勾起了引商的记忆。 伞!对了,就是伞! 产鬼畏惧雨伞,若将一把伞撑在门口,产鬼就无法进门。 她有些惊喜的抬起头,想看看这不知名的鬼怪到底是什么来路,竟连捉鬼的法子都精通。可是抬眸看去,却见产鬼不甘跑走之后,那人又再次拿起了地上的红伞撑在头顶,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间隙,引商依稀看清了他的面容。 自下颌开始直至眼眶,他大半张脸都被白色的麻布层层缠住,只有一双眸子露在外面,那眼神中无波无澜,清冷若水,不似凡尘俗世中走来之人。 ☆、第15章 若说白日里把自己包裹得这般严实是害怕烈日光照,那夜深之时还打扮成这幅模样,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遮掩面容吗?到底长成什么样子,竟然都到了见不得人的地步? 她尚在这里胡思乱想,那人却在不带情绪的瞥了她一眼之后转身离去。他只在眨眼间便消失于夜色之中,引商就算想要追上去也没有踪迹可寻。 就在这时,她面前这座宅子里终于传出了一声婴儿啼哭,隐约还能听到产婆欣慰的喊了几句,“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虽说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引商还是跟着松了一口气。想当年,青娘生下她的时候就是难产,虽然不是因为遇上产鬼的缘故,可也因此在鬼门关走了那么一遭,直到现在她还很是心疼自己的娘亲,更不忍心看到任何一个孕妇在临盆之际出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