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说完,也不等引商等人问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溜到这里,便急不可耐的一个箭步冲到花渡面前,将刚刚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到底叫什么从哪儿来,你倒是说啊?怎么就不说呢?” 不难看出,他对自己的行书输给对方一事十分在意。 若说对卫钰还能平心静气的与之交谈,那对待面前这个自负的少年,花渡就不屑于理会了,他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只是冷冷丢给对方一句话,“你的行书与王……王右军有如云泥之差。” 虽然说话时有一瞬间诡异的停顿,可是这“贬低”之词还是成功激怒了面前的少年。季初用力的拍了下身旁的门板,嚷着要与他再较一番高下。 花渡只当没听到他说什么,平静的扭过头去看地上的积雪。其他人只当他根本不屑于看季初一眼,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那一瞬间心中的慌乱,甚至转身时便暗自攥紧了拳,拼命叫自己不要将这情绪表现在脸上。毕竟若不是转过了身来,恐怕他的眼神便要将自己暴露无遗。 他在心慌,为了自己刚刚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称呼而心慌。从未有过的混乱思绪瞬间扰乱了他,让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这不是个好兆头。身为枉死城里出来的阴差,他在被前世的记忆困扰之时,就是走向灰飞烟灭的开始。 可是他又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就在他险些将那个称呼脱口而出的时候,脑中突然闪过的那些画面——一会儿是深山茂林之中,曲水流觞景色宜人,一会儿又是碧波荡漾的河水,还有河畔边那铺着青砖的小巷…… 他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该继续想下去了。 ☆、第56章 季初出身金陵,家就住在秦淮河畔。不同于已经考了三四次都没能中举的萧生,这个少年还是第一次来到长安赶考,而且对这次金榜题名势在必得。 可也正是因为这是第一次赶考,他对“行卷”和“通榜”之事都不算了解,还是昨日才从同样来考试的举子口中听说了这个习惯,今天在酒肆中与人比试书法就是为了吸引路人的目光,以便自己名扬长安,然后轻松取得主考官的赏识。 可是谁能想到,还未等他的名声传到转考官的耳朵里,一个突然出现在陌生人就打乱了他的计划,他越想越气,干脆不顾同伴的劝阻一路追到了道观这里。 追到了道观这里,他是怎么追来的?听他说到这里,引商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而卫瑕在听完之后,却仔细回忆了一下今年的科举,“此次科考的主考官乃是礼部侍郎郑周,他也曾任谏议大夫一职,那时我还在朝中为官,倒是与他有几分交情。” “郑周?”一听这个名字,引商也跟着惊喜的叫了出来,“就是那个郑周啊!” “哪个郑周?”看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卫瑕也不由笑了笑,好奇的看向她。 引商连忙为他讲了自己之前为郑周的夫人驱逐产鬼的事情,最后又为那位年纪轻轻就因难产而故去的女子感叹了一番。 这样细究之下,道观里这几个人竟都多多少少与那位主考官相识,就连花渡都曾除掉在郑周家里作祟的产鬼宁娘。 唯有季初傻傻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愣是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待到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时不由倒吸一口气。 亏他还在四处找门路,他眼前站着的这几个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举荐人嘛! 这样一想,他的脸色就变了,硬是把刚刚那副眼比天高的神情收了起来,那表情像是想要赔笑又像是觉得自己做不到笑脸迎人,实在是尴尬。 有了萧生的先例,引商本是不想理会他的,可是季初却不甘心错失这次机会,苦思冥想了一番之后突然以拳敲了下掌心,“你们不是道士嘛,我正好有个生意,你们做不做?” 一听这个,本来已将身子扭了过去的引商连眼睛都放了光,毫不矜持的转过身问他,“什么生意?” 比起较量书法一试,季初心心念念的还是此次赶考中举与否,眼下也不顾自己追到此处的初衷了,一心只想着与这几个认识主考官的道士攀上关系,于是连忙将自己的住处闹鬼一事说给了几人听。 听他的描述,那个看不见的鬼似乎可以在举子的书房里出现,要么弄乱桌子上的笔墨纸砚,要么就是擅自修改举子们已经写好的文章,这几天将赶考的学子们居住的邸舍搅得鸡犬不宁的,已经有好多人想要出资请道士来除鬼了。 “这不就是科场鬼吗?”听完他描述的事情,引商想也不想的便说出了结论。 这种鬼怪大多是生前因未能中举而郁郁而终的人,虽然心有怨念滞留人间,可是多数不会害人,只是将自己未能完成的心愿寄托于活着的考生而已。 引商之前曾有一本《百鬼录》,上面详细记载了世间百鬼的特征,还配有根本看不出形状的画像,但是这书早已遗失,她也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回想其中内容。 科场鬼并非那种靠害人转生的恶鬼,他们只是想看到别人完成自己生前的心愿而已。想要超渡这种鬼虽然有些难度,但是好在没什么危险,更何况现在还有花渡在身边,引商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应下这桩生意。 而另一边的卫瑕也跟着说了一句,“待这桩生意成了,我倒是可以向郑侍郎引荐你。” 季初的目光也跟着亮了亮。 无需多言,驱鬼一事本就是迫在眉睫之事,早就将自己初衷抛在脑后的季初很快就提出为几人带路。 卫瑕是目送着这几人共同离去的,他腿脚不便,无法多走,便一个人留下来守着这空荡荡的道观,只在心里祝愿他们几人此行顺利。 其实认识郑周一事本就是他故意在季初面前说出口的,他看得出那个少年对考取功名的渴望,也不介意就此利用对方这个心思为引商他们谋取些好处。 他现在身无分文无处安身,能报答引商等人收留之恩的东西几乎所剩无几,也就只剩下自己此前的人脉可用了。无论刚刚季初提出什么报酬来交换举荐之情,他都会顺势答应下来。 道观的门开了又合,华鸢出门时顺手又把那张门画贴在了朱色的大门上。卫瑕倚在正屋的门槛边坐下,也没有之前在家中时的许多顾忌,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门边看着外面的雪景,直到发觉炭火快要烧没了,才扶着门框勉强站起身准备进屋。 就在这时,道观外终于传来一声轻唤,“瑜儿。” 卫瑕名瑕字瑜,可是世人早已习惯称他为卫三或是三郎,倒是没有多少人会唤他的表字,平日也就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 抬眸看去,不远处卫钰的身影就这样落在了他的眼中。 不同于别的人家,其实为卫瑕取了“瑜”这个表字的正是卫钰。卫瑕仍记得自己曾笑着对哥哥说起的话,“钰本是珍宝之意,本该完美无缺,瑕字却偏指玉器上的斑点,意为瑕疵,这两个名字倒是有些矛盾。” 这话一半是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一半却带了些私心。正如这两个名字的含义,二十年来卫瑕也一直认为自己于哥哥而言是个累赘。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卫钰在他成年时便为他取了“瑜”这个表字,瑜字有美玉之意,形容玉的光彩。 古有言,瑕不掩瑜。 一个字,已经足以寄托了兄弟二人之间的情意。 费力走回屋子里收拾出一小块空闲的地方来,卫瑕指了指自己的对面,示意哥哥过来坐。 卫钰是陪李瑾回城一趟之后又去而复返的,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而且特意等到道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推开了大门。 兄弟二人面对面而坐,这里不比家中那么讲究,卫瑕适应得快,卫钰也不在意许多,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身为哥哥的卫钰便先开了口,“郡王是不是要你回府回朝?” “是。”卫瑕如实答了。他与李瑾单独交谈时,李瑾确实态度强硬的要求他回卫府继承家业,还直言他一直拖累卫钰,也该担些责任了。 那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卫钰心中多少也有数,如今得到了这个肯定的答案,便明白自己也该将想说的话都说了。 “如今长姐还以为你离家是为了秀秀之事,若是你就此离开卫府不再回来……”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抬眸瞥了弟弟一眼,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却轻轻叹了一声气,“我不劝你别的,只是你要知道,当哥哥的,总希望你能过得好。只要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想要……” 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句话不单单是哥哥和长姐问过他,就连李瑾都问过他。活了二十余年,卫瑕自知自己总是在为兄长添乱。 他不想应付一众长辈和权贵之辈,便接过了哥哥在朝中的官职,每天在官场中乐得与官员帝王周旋,反而让哥哥留在家中应对诸多恼人的琐事,四处应酬左右逢源。 在见到秀秀之后,还丝毫没有留意甚至问过秀秀自己的意愿,便要哥哥配合自己演了一出戏,硬是一厢情愿的娶了秀秀为妾,而且在得知秀秀真正的心思之后,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迁怒了始终很无辜的哥哥。 与狐鬼交易是他的私心,可是这个私心却要用一双腿和这副身子来换,他从此成了半个废人,自己需要别人费心照顾不说,还拥有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将诸多烦心事全都推给了哥哥应付。 到了现在,他终于与照顾自己长大的长姐闹翻,不顾家族声誉不顾责任辞官离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还连累了这么多人为自己担心忧虑。 从始至终,卫钰只会在他任意妄为时适当规劝他几句,就算如何气恼,也从未做出什么伤了他心的事情,甚至在此时此刻还会坐在他面前,言辞恳切的对他说,“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卫瑕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连他自己不知道。 自在的日子?不受束缚的生活?不必再事事看着家中长辈的眼色生活,也无需为了家族声誉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或是说,干脆想要秀秀心中爱慕的人变成他? 这些他都想要,却都不是他真正所想要的。 他想要的,大概只是与从前不同的人生,不寻常的日子。 也许是他太过任性,太过贪心,可是他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的举动都是想要从从前的生活里挣脱出来。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是于他而言,过去那二十年,未有一事顺心。 他说不出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只能将心中所想尽皆说给了面前的兄长。 话音落下许久,对面的卫钰都未发一言。 院外漫天白雪无声飘落,屋内炉中的炭火早已燃尽,冷风灌进来的时候,穿得有些单薄的卫瑕难免抬手捂住了臂膀,可是未等他起身去拿狐裘,卫钰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脱下来披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举动再平常不过,可是眼下卫瑕却无端觉得有些心慌,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哥哥,结果意外的看到了对方的笑容。 卫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笑了,见他看过来才稍稍收敛了笑意,郑重的开口,“下个月初八,我将会迎娶贵妃选定的女子为妻。成亲之后,任吏部侍郎,继承整个卫家。” 声音虽轻,语气却再坚定不过,仿佛这世上已经无人能够动摇他的决定。 任何人都不能。 ☆、第57章 季初居住的邸舍就在崇仁坊,他出去这么一趟再回来,竟把花渡也给带了回来,与他同住的人都纷纷露出了惊诧的表情,面面相觑后不由默契的上前,又问出了与卫钰相似的问题,大多是好奇花渡师从何人,出身何地,是不是来赶考的举子? 引商注意到,萧生其实也在这些人之中,但是他似乎并不想与道观这几人打声招呼,独自一个躲在人群后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季初主动帮几人挡下了那些满怀好奇的书生们,然后叫出与自己相熟的两个同伴讲讲近日邸舍闹鬼的事情。 一说起这个,那些书生们似乎都有话要讲,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这些天书房里发生的怪事都说了一遍,有几个人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确实看到过书房有鬼影闪动,并把当时的场景讲得活灵活现的,如同自己就站在旁边亲眼看那鬼捣乱一样。 听到这话的时候,华鸢很不给面子的嗤笑了一声,引商连忙用手肘捅了捅他,示意他别乱说话,虽说她自己也觉得这些人说得话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若说这世上的鬼怪都如他们所讲的那般蠢笨,哪还需要什么阴差镇守阳间? 若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要自己亲眼看看才是。 她仔细考虑了一番之后,当即决定今晚在邸舍留宿,并打发华鸢回去给卫瑕报个信。 华鸢本来正蹲在门边打哈欠呢,听了这话便起身踢了踢天灵,“你去。” “九……九哥……你怎么不去啊!”天灵委屈之下,说话都利索不少。 “说什么话呢?”华鸢反倒觉得他莫名其妙,紧接着拿眼睛一瞥站在不远处的引商和花渡,“傻子才在这个时候走。” 除了被欺压的天灵之外,谁也没留意到他的动静。引商站在花渡身边,专心看着他与季初等人讨论学问。 说来也是奇怪,花渡这样冷淡的一个人,明明向来不喜欢与别人交谈,眼下却破天荒的主动问起了科举时要考的科目,那些书生们本就想与他攀谈,自是知无不言。 科举之制本就是由本朝完善的,所考科目虽多,但是方式基本只有墨义、帖经、策问、诗赋等。那些书生们一面讲,一面好奇道,“看你也是有些学问的,难不成从未想过出仕为官?怎么连科举要考些什么都不知道?” 花渡也只是模糊的答了一句,“原本没这个机会。” “那今年你也没这个机会了,现在我们这些人可都是来参加省试的,你还是等着下次科举的时候考了乡试再说吧。”对方误解了他这句话的意思,还好心告诉他乡试是怎么回事。 可是一旁的引商却听懂了。如果她并未猜错的话,花渡生前多半是魏晋时人,当年可没有科举一说,若想出仕为官,必然要有一个好家世,出身门阀士族。这也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高官多为王谢子弟的原因,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权倾江左五朝,文采风流、仕官显达,几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可与其比肩。 就在昨日,引商还听卫瑕遗憾自己没有生在那个年代,今日就发现有花渡这样的身世,不由在心底感叹世事之巧。 可惜花渡已经不记得自己生前的过往,见她突然陷入了沉思,还以为她在担心此处闹鬼一事,便偷偷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无声的示意她别担心。 哪个孤魂野鬼敢在他面前闹事,岂不是自取灭亡。 引商本也没在担心这种小鬼,可是抬眸对上他的眼神时竟有了一种安心之感,正想笑笑说自己没害怕,却突然想到了另一桩事情。 “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顶替你镇守长安的那个阴差是不是也会离开了?”眼看四下无人注意这里,她趴在他耳边小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阴差虽为行尸走rou,但也不是真如死尸一般毫无知觉。他们挨得太近了,花渡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出的热气,这让他忍不住攥了下拳,肩膀也不自然的瑟缩了一下,“是……是。” 尽管他不动声色往后躲的动作做得很小心,引商还是看了个清楚,本还纳闷他在躲什么,再看他的神色时却恍然大悟。这么久不见,她几乎忘了这人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他可是最不擅长与女子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