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姻缘债(5) 范无救再想往前走的时候,就被华鸢拽住了胳膊,他转身看看拉着自己的人,见对方摇了摇头,便沉默着后退了几步。 明明相邻人来人往的喧闹大街,这条小巷却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没有人将目光落在此处,也无人进出。 引商还紧紧搂着母亲已经没有气息的身体,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畏惧了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明明青娘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连眼睛都未阖上,那咬着牙的神情怎像是甘心就此长眠不醒。 没多时,两个身着紫衣的人已经捧着名册拿着铁锁出现了,他们面无表情的看着名册上的名字,正欲开口去唤,一抬眼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 范无救扭过头睇了他们一眼,两个拘魂鬼连忙恭敬的弯身拱手,识相的后退,消失在此处。 无常二爷是什么人,他叫他们别管这事,他们哪还敢管。 华鸢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看身后发生的事情,自来到此处之后,他的目光便没有从那个少女身上移开过,可是眼下他见她抱着母亲的尸首不言不语,连眼泪都不流,却又不知做些什么才能劝慰她。 有些事是天命注定,谁也帮不了。 “阿娘?阿娘……”那边突然传来了少女的惊呼。 一直抱着母亲的引商手中倏地一轻,青娘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而在那尸身上却突然坐起一团模糊的青烟来,再过一会儿,又慢慢聚成了人影,越来越清晰,直到显出一个姿容清丽的少女模样来。 引商缓了半天才流下的几滴泪水还挂在脸上,此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场景,怔了好半天,才依稀认出那少女是年少时的母亲。 这些年来,母亲因着顽疾缠身,模样已苍老了许多,而这年轻时的容貌却娇俏动人,就连蹙起眉来都是风情。 “阿娘?”引商又试着唤了一声。 青娘这才扭过头来看她一眼,看过之后又笑着离开,只是每走一步,那笑容便敛起一分。上扬的唇角渐渐弯了下去,双眸里的光芒变得黯淡,手指绕过披散的发丝,眉眼勾出一个泫然若泣的哀怨模样来。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伤心事,连脚步都加快,匆匆小跑,撞开前方的两个男人,临近巷口时才狠狠跺了跺脚,然后一路狂奔,转眼就消失在这条街上。 直到一直坐在围墙上的花渡撑着伞站起身,引商才像是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倏地站起身,与几人一同望向了母亲消失的方向,紧接着便磕磕绊绊的扑向了正欲离开的花渡,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不肯松手,“别……别……” 她见识过他对付孤魂野鬼的手段,哪怕明知道那是他的职责所在,可是这次是自己的母亲啊。 花渡甩开她的手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他不忍,只能与她僵持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后慢慢弯下身,拥抱了面前的女子,轻抚着她的背,“没事,我不去了。” 不过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这种时候却是引商唯一能倚靠的东西。她紧紧抓着他,胳膊环在他的腰际,手指已经将他背后的衣衫拧成了褶皱模样,就像是一个即将溺亡的人,苦苦抓着自己仅有的浮木,怎么也不肯放手。 可是她心里也明白,他现在不去又能如何呢,阿娘变成那副模样,想来是生前有心愿未了,亦或是心中怨气未消,如今无法魂归地府,已是孤魂野鬼,若是为此闹出什么事端来,更会成为厉鬼,到时候花渡想徇私都无能为力了。 面前那相拥的男女实在是刺眼,即使明知那不过是安慰之举,华鸢仍是移开了目光,正欲唤范无救去把青娘带回来,余光却瞥见引商松开花渡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她用手背抹干了脸上的泪痕,站在他面前深吸了口气,郑重的开口,“我想知道我阿娘到底有什么心事未了,在这之前,在这之前……”接下来的话,实在是很难说出口,因为自己也不过是仰仗着那几分情分求对方徇私。 若对方不答应,她无能为力。若对方应下了,她又拿什么来偿还? 可是她不傻,哪怕一直稀里糊涂的不去想这些事情,心里也隐约明白有些人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原本的她将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总以为日子混着混着就这么过去了,却从不去想自己总有一日要正视那些解不开的困惑。 无论面前这个人是谁,如今只有他能帮她。而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不多,如今已经连母亲都失去了,总不能让母亲在死后还因怨念未消而难以瞑目。 她原本是站在华鸢面前的,说完后便后退了两步,三步之遥的距离,最终俯身下拜。 华鸢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来,最后指尖微动,一块拇指大小的腰牌便轻轻撞进了引商的怀里,力道虽不重,却将想要拜下身去的她撞了个倒仰,整个人倒退着栽在了花渡身上。 拜没拜成,引商站稳后拿起那小小的腰牌一看,只见那牌子通体乌黑,用手握了片刻,上面才渐渐浮现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图样来,左下角则刻着两个血色小字——宋引。 他给了她一块阴差才有的腰牌,无异于默许她光明正大的去查清母亲之事,无论她走到何处,只要长安城的花渡不拦她,其他的阴差无权干涉她所作所为。 握紧那块牌子,引商还未向面前那人道上一声谢,抬眼看到的却是他敛了眸色,转身离去的背影。 似乎就在他离开之后,长安城才总算找回了往日的喧嚣,大街上路人们行色匆匆,酒肆里客人在与美貌的胡姬高谈阔论,不时有人在这不算偏僻的小巷里进进出出,偶尔也有人在路过时瞥她一眼,似在好奇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为何孤零零的站在此处,不过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倒在树下的青娘的尸身。 最终,是好心的过路人唤来在坊内巡查的不良人,总算是将青娘的尸身带回张家。 比起自己的悲伤,引商更不忍心去看张伯的神色,匆匆跑出门的时候,她明明看到多年来一直嫌弃他们母女二人的张拾也红了眼眶。 可是现在还不是跟着他们尽情哭上一场的时候,她跑出门之后便开始循着母亲的魂魄离开的方向找去,边走边想着母亲这辈子还有何事放心不下。 她曾听说过,人死后若是仍惦记着死前未见到的亲人,这执念便会促使其不顾一切的赶往那人身边,可是青娘未曾回到张家,也未在生前居住过的地方徘徊,又会去何处呢? 而在她盲目的四处乱转时,花渡始终沉默着跟在她身后,他这一天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商本以为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劝慰的话,但是走着走着,她连眼泪都不流了,只是一心想查清真相,他却还是有话难张口的神情,她不由困惑的多看了他两眼。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可是他似乎仍是说不出口,两人默默的对视了一会儿,引商心里有了个主意,“我去找卫瑕。”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的事情,卫瑕总能想明白。 花渡阻止不了她,只能紧跟在她身后一起过去。 卫瑕还不知道这短短一天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平康坊那座小楼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引商对他说了事情的经过,甚至将娘亲死之前与自己聊过的一些事情都说了个清楚,又在他开口前摇摇头,“你别安慰我,帮我想想这件事。” 当局称迷,傍观必审。 未负她期望,听完后,卫瑕略一思索便问道,“你说你阿娘的模样变回了年轻时,那她是何时嫁人的?” 何时嫁人的?引商虽不懂他的意思,也在仔细回想后答道,“我阿娘刚刚及笄就嫁给我爹了。” “那你看她现在的容貌,像是已经嫁了人吗?” 青娘现在的模样虽然年轻,可也不是十四五岁时的样子,倒像是引商记忆中自己年幼时日日见到的母亲。她连忙点了点头,又问,“这很重要吗?” 而眼前的卫瑕却说,“我只是随意问问,没什么要紧的。”说着突然扭头看向花渡,正色道,“其实我最想问的是,青娘的夫君真的死了吗?” “我爹枉死多年,怎么可能还活着?”引商只觉得这话荒唐。 小时候,可是青娘亲口告诉她,爹爹因为才华过人招来妒忌,一次科考前,也不知与何人起了争执,又得罪了哪个有来头的举子,最终闹上了公堂,还在狱里呆了几日。待回到家中时,便是一副憔悴模样,夜夜辗转难寐,似是在忧心什么事情。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太多,对付一个空有满腹才华的书生又有何难,没过多久,父亲便在独自外出时枉死街头。青娘虽不忿此事,却又查不出害了丈夫的歹人到底是谁,只能小心为上,带着改姓宋的女儿战战兢兢的度日,又因为无法报仇,多年来从未奉祀过夫君。 若父亲还活着,阿娘何苦要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她。多年来,引商对此事深信不疑,何况她也确实见过了父亲的尸首。 可是如今卫瑕却质疑起此事,甚至在听她说完事情经过之后,又认真的问了她一遍,“你真的相信吗?” 使是再深信不疑的事情,也经不起别人的反复质疑。引商突然想起了母亲匆匆离去的那个背影,再走得远一些,她就能够出城,离开长安。 青娘早年丧父丧母,长安城外已无亲人,就连仇人,都是生活在长安的。而她若是心系他人,早些年便绝不会嫁给父亲。 引商从不愿承认母亲讲给自己的故事是经不起推敲的,现在也不愿意。所以她只是用恳求的目光看向了跟着自己过来的花渡,她希望他能帮她说说话,告诉她,她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两人的目光相触后,花渡却微微垂下了眼眸。 一个不忍心问,一个不忍心说。到最后,卫瑕还是选择自己做一次恶人,他站起身,勉强走向花渡,挡在了这两人中间,然后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她爹爹,姜榕真的死了吗?” 有他拦在中间,花渡看不到引商的神情,引商也看不到花渡的目光。她只是隐约看到,卫瑕身后的人在迟疑了一瞬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姜榕未死。” 他曾找遍了石馆,可是未见姜榕其名,再去翻生死簿和书阁的卷宗时,就发现了让自己诧异不已的事实。 而有些事,既然说出口,那便要说个彻底。 卫瑕听到这个答案后便已了然,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心又问了另一件事,“那他当年诈死离开长安,是为了娶谁?”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姻缘债(6) 卫瑕说,在这世上,能让一个男人狠心抛下妻女远走十余年之久的理由只有两个。 若非逼不得已,便是另有新欢。 引商在小楼里坐了一夜,谁也没去打扰她,也不忍心。花渡始终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已经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物件,无声无息的等在那里。 她不开口,他便一直等下去。 卫瑕也睡不着,怕打扰了引商,便远远的点了一根蜡烛,只在角落里捧着书看了一夜。 翌日,报晓的鼓声响到第九声,引商终于开口了。 她的嗓子还隐隐作痛,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才勉强哑着声音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个“他”自然是姜榕。 而花渡根本无需去回忆,自从知晓这件事之后,他便已将那些名字记在了脑子里,“会稽山阴。” 会稽郡,山阴县。 引商将这个地方牢牢的记在了心里,又问道,“那他现在与何人生活在一起。” “入赘,妻子姓程,岳父曾在长安做过中书舍人。” 既然已经说出了口,花渡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他确实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毕竟当初在知晓这件事后,他便忍不住好奇去看了姜榕一眼,那时程家还未搬到会稽,而当初的程阁老即便辞了官也仍是有权有势。 “谢谢……谢谢……”除了重复这两个字,引商已不知该如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她谢花渡对她知无不言,也谢他因为不忍而瞒了她这么久。 花渡只是垂下了眼眸,不愿去看她脸上的悲戚之色,自母亲去世之后,她还是第一次露出那样悲伤的神情,确实是为了母亲而悲,悲的却不再是生死两隔,而是母亲这十余年来的痛苦。 病重也比不过被心上人辜负的苦。 眼见着那女子欲扶墙壁站起,花渡本想去扶一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可是手才碰到她的胳膊,就突然被她反手抓住。 引商紧紧抓着他的手站在那里,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眼眸也随之瞪大,喃喃道,“中书舍人……中书舍人……” 昨日她随母亲上街时,正听到路人说起了一个辞官归老的中书舍人欲将外孙女嫁给荣王的事情。而青娘也是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病症突然加重,急火攻了心,竟那样撒手人寰了。 引商本未将这两件事放在一处去想,也想不到一处去,直至刚刚听到花渡所说的事情,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才总算是连在了一起,有如醍醐灌顶。 原来青娘是知道的,什么都知道。不仅知道姜榕离去的真相,连他娶了何人,那些人又是什么来头,她都知道的很清楚。甚至十余年过去了,她还默默关心着那一家人的去向。 可她还是听不得这些的,她本已没有多少时日了,在亲耳听到丈夫另娶他人生下的女儿也要嫁人时,十余年来的怨与恨终于压垮了她,她那病弱的身子怎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许是人在悲愤至极的时候往往会想清楚很多以为自己想不清的事。引商扶着花渡的手,两人就那样慢慢倚着墙壁坐下,她闭着眼,重新回想了一遍自己娘亲讲过的那个故事。 也许,那个故事并非全是虚假的;也许,当年的姜榕确实是得罪了仇家,闹上了公堂;只不过,当他回到家中辗转难寐之时,想着的却不是如何逃脱非难,而是该不该抛下妻女,另娶他人。 当年程阁老还未辞官,有权有势,膝下却只有一个视若珍宝的女儿。若程小娘子一心爱慕姜榕,那程阁老帮姜榕脱困,甚至为避免青娘母女纠缠,帮姜榕假死脱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青娘深知夺走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是什么来头,她争不得抢不得,只能编出了故事哄骗女儿,宁愿女儿深信父亲已死,也不肯让女儿知道,父亲是主动离开了他们母女。 引商仔细想着这些事,想着想着,原本困惑不解的一切都找出了真相。可是有时候糊涂着过下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毕竟清醒过后留下的尽是悲伤。 她甚至连愤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卫瑕悄悄出了门,本想去寻些吃食回来,以防她还没去寻母亲就已经支撑不住身子。可是捧着东西回来的时候,一人变成了两人。 华鸢本以为引商是不想见到自己的,为此甚至独自回了道观躲了那么一夜,可是此刻再看到眼前的人,他便知道她已经无暇去想自己的情怨恩仇,满心只有那行踪未明的母亲与薄幸的父亲。 “吃完再走。”卫瑕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