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你或许可以回忆一下,你过去的经历里,有什么是跟这个牙印沾边的。” 岑今眉头蹙起,远近的车光透过玻璃,在她眼眸中交织出一片迷离的光海。 车子绕过市中心广场的阿曼达铜像,黑暗中,一只孤独的鸽子栖在女神波浪样卷曲的发上。 岑今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说:“好像……是有……”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发社评很密集,针对不同的人,骂的很凶……” 原来她发社评还是看心情的。 卫来心说:你也知道你骂人骂的凶。 “后来,他们估计是急了,专门找了人写文章回击我,说,这个黄种女人,像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所以,送我一只有牙印的手,是想骂我是疯狗吗?” 好像……也不是很能说得通,那张卡片上写“下一个死的就是你”,说明这是一个顺序、环、串。 手的主人,应该至少跟岑今有某种共同的特质。 岑今减速,车子转入停车场:“但这对我没用,口水能淹死人的话,两次世界大战都不用打了……无所谓,随便骂。” 车子停稳,仰头看,流畅的酒店名像用光笔描融进高处的黑色。 丽塔广场酒店。 约见?用餐?取递物件? 都不是,岑今带他进入大堂、上楼、右拐,长长的通道里开始出现临时立起的易拉架,画面上,深邃的太空里悬一颗支离破碎的地球。 题目是:地球的去路(人类、环境与未来) 听讲座?! 入口处支了张桌子,登记的女人小声吩咐:“讲座已经开始了,你们推门进去,坐在后排就好,尽量动作轻,不要发出声音……” 边说边递了个小册子过来:“不好意思,赠品只有一份了。” 卫来离的近,顺手接了,是个薄薄的袖珍记事本,只手掌大,纸质粗糙,他顺手插进裤子后兜。 做环保的人真穷。 屏息静气,两人坐到最后一排的席位。 这讲座蛮有意思,像歌剧院的打光,台上雪亮,观众都隐在一片暗里。 岑今低声说:“不好意思啊,你应该对讲座不感兴趣。” 她语气里,听不出半点“不好意思”的意味。 卫来笑,也压低声音:“没关系,上一个客户,我经常陪她去试化妆品,色号分的比销售还清。我们这种人,吃青春饭的,多学点技能也好,将来老了,还能去卖化妆品,或者搞环保。” 岑今很快瞥了他一眼,他的面庞半明半暗,轮廓像刀子刻就,却又打了光的柔边。 台上,握着话筒的学生忽然口吃且愤怒:“我不明白,为什么姜珉教授一直说保……护地球是错的,地球不应该保护吗?人类的家园不应该保护吗?” 卫来在心里回答:当然应该……这什么破教授,连地球都不保护。 第11章 有个英挺的男人上台,微笑,从学生手里拿过话筒。 卫来的第一反应是:又是亚裔。 最近遇到的亚裔国人,真比之前一年遇到的都多,转念一想,这是连环效应,因为岑今而结识林永福,又因为岑今坐在了这里。 第二反应是…… 保镖通常都具有超群的记忆力,至少需要记住过去三天内周围出现的脸——这张脸,他有印象。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麋鹿曾拈了这人的照片,语气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 难怪突然要来听讲座,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筒放大姜珉低沉的声音。 “在这里,我只是帮大家纠正一个概念。地球从来不需要保护,全球变暖、酸雨、土地沙化、大气污染,威胁的从来都是人类,而不是地球。” “它根本不在乎大气层的主要成分是氮气还是氧气、温度是100度还是零下100度、地表刮时速1000公里的大风,或者每天都下硅酸盐颗粒雨。不用带着悲恸的语气说地球满身伤痕需要保护,它根本无所谓。” “是我们这种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脆弱生物需要保护,医学上,超过正常体温0.5度就叫发烧,短时辐射量超过100毫西弗就对人体有害,氧气含量低于6%时,人在几分钟内就会死亡——我们种树、治沙、保护水源、减少污染、发展科技修补臭氧层,是为了保护地球吗?” “当人类因为环境问题的崩盘而毁灭时,地球会给你殉葬吗?不会,它只会换个舵手。就像当年,把恐龙换成了人,谁知道下一个舵手又是谁呢……” …… 片刻之前,卫来还认为姜珉是个“破教授”,现在他觉得,教授果然有料,说的还挺有道理。 不过,他更关心岑今为什么要来这场讲座。 ——痴心一片,余情未了? 不像,当初被捉jian的是她。更何况,她坐在那里,脸色如常,食指在膝上轻叩了一下,又一下。 ——化干戈为玉帛,情人不成,做回朋友? 也不像,想和解的话什么时候不行,非得选现在?图尔库港口里,还有夜船等着载他们去斯德哥尔摩呢。 灯光忽然大亮,喧哗声起,中场休息10分钟,下半场是课题辩论。 场内座次要重新变动,观众都起身向外走,卫来他们的位置最后,反而最先撤出,刚在走廊站定,姜珉和同事们就过来。 岑今低头,伸手将头发拨落脸侧,目光却一直追随姜珉一行,直到他们消失在休息室门后。 卫来好笑,就当看戏,然后看表:她说的,这私事只要一两个小时。 岑今忽然低声:“看到那个穿灰色西装、金色头发的男人吗?” 看到了,是姜珉的同事,身材高瘦,整个人像根灰扑扑的竹竿。 “他有门卡,刚刚就是他开的门,然后又把卡装回西装右边的口袋。” 所以? “待会,下半场开始,你帮我搞到那张门卡。” 卫来笑起来,他抱起手臂,懒懒倚靠到墙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行啊,你能说服我,我就去。” “你不是想尽快赶路吗?拿到门卡,我进去办点事,最多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什么事?你进去放把火,我不就成同谋了?” “你全程都能看到,觉得不合适,可以阻止我。” 卫来又看了一下表。 这说服够有力:他确实想早点出发,赫尔辛基到图尔库,还有两个小时车程。 “十分钟,你说的。我可以计时吗?” “……可以。” “那成交。” 时间到,人流重又开始汇进厅门,卫来逆流而上,和那根灰色的竹竿擦身而过,下一刻,头也没回,举起手臂。 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张金色的门卡,然后手一松,门卡滑进衣袖。 岑今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走廊里清场,连接待台都没人了,卫来刷卡,开门。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挂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挂衣架边,看最外围的一件白衬衫。 卫来也看,是件男人衬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处轻微濡湿,有薄汗味。 这应该是姜珉的衬衫,卫来希望她的目的别是卷走衬衫私藏——汗味未干的,本质好像跟偷拿内衣内裤没什么分别。 岑今掏出烟盒,弹了根烟出来,瘦长的黑色烟身,靠滤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细环。 她点上,吸了一口,问他:“觉得姜珉的台风怎么样?” 是问台上表现?卫来回忆了一下:“挺好。” 岑今摇头:“他很紧张,一直以来的毛病,只要上台讲话,他就紧张、出汗。” “后来我跟他说,可以多备一件衬衫,中途替换,就不会一直穿着湿衬衫那么难受了。” 卫来皱眉头。 她要怀旧、要倾诉了,十分钟怕是不够…… 然而并没有,她没再说话,再然后,烟身在指间掉转,食指和拇指轻捏住,把烟头烫在了衬衫后幅上。 轻微的哧拉声,并不刺鼻的焦糊味,细看烫出的洞,内缘处炭黑,外围焦黄。 卫来沉住气。 破坏终于开始了,按照套路,她应该再带把剪刀,把衬衫剪的千丝万缕,再拎桶红漆,把屋里泼的声泪俱下。 还是没有,烟头再次凑上去,像是比对位置,还请他帮忙看:“对不对称?” “……对称。” 悬在衣架上的衬衫又多一个烫洞,两个洞,同一高度,间隔匀称。 “那走吧。” 这就完了? 卫来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挤出时间,就是为了来……在衬衫上烧洞?你不能换个时间?” “不能,这是我的计划。就该在这一天,把这件事做了。还有,这不叫烧洞,叫了断。” 社评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断”,衣服上烧个洞都烧的这么自命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