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节
皇帝迟疑片刻,说道:“准。” 御史大夫起身,走近祭台,果真是端详着那八个字,看了又看,凝重的神色让原本肃穆的氛围越发压抑。 片刻之后,御史大夫才回到远处,重重地跪下,叩首行礼道:“皇上,老臣所解,恐怕是大不敬之罪,请皇上恕罪!” 皇帝低头看着他,一席衮服沉重端然,“御史大夫但说无妨,不过各抒己见而已。” 御史大夫花白的眉头被风吹得微微颤抖,颤声说道:“老臣私以为,‘帝传五代,有瑞代明’一句话,当另作他解。”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帝传五代’的解法,老臣与中书令相同,只是这‘有瑞代明’……” 众人呼吸一凝,纷纷低下头去。 “这御史大夫难道不要命了吗?” “就是,这等事,不管是好是坏,直接说成好就行了,若是惹怒龙颜,指不定就是死罪。” “可御史大夫本就该直言进谏,在其位谋其职,何况,御史大夫是直言忠臣!” …… 众人议论纷纷,起伏不定的声音之中,成青云抬起头,看向远远的祭台。 隔着无数人,她看不清南行止等人的神色,但心头不详的预感,似雾霾般,笼罩了过来。 她看向御史大夫的身影,御史大夫依旧朗声说道:“‘有瑞代明’,之明字,的确可做皇上名讳,可若是如此,敢问中书令,那‘代’字何解?” 萧承建沉默,却是谦逊地笑道:“还请御史大人赐教。” “不敢,”御史大夫微微眯了眯眼,说道:“‘代’字,其本意为替代、代序,如此,便可解释为更替、代换。” 平王脸色蓦然一沉,不等皇帝开口,沉声说道:“御史大夫,慎言!” “皇上,”御史大夫语重心长、言辞恳切,面向皇帝,说道:“忠言逆耳,若此真乃上天预警,老臣便敢直言冒犯,还请皇上圣断!” 南行止静默地立于一旁,神色难测。 话音一落,祭坛之上翁然一声,有人甚至直言问道:“御史大夫此言何意?” 御史大夫跪直身体,说道:“皇上,有瑞代明,其意可是名瑞之人,将取代皇上,代替帝传五代,更替朝代,江山更换!” “放肆!”皇帝一声怒喝,“御史大夫,你口无遮掩,可知何罪?” “老臣不过是说了该说的话,何罪之有?”御史大夫全身战栗,却依旧固执,一番凌然正义。 “何况,那祭台之上的字有些模糊不清,”御史大夫抬手指向祭台,“那到底是个‘代’字,还是一个‘伐’字,根本就模糊难辨,难道皇上还不以此警醒?” “伐”字? 有瑞代明,有瑞伐明! 成青云猛然一惊,骇然抬头,惊然出声:“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一旁的官员转头看着她,好意提醒道:“你最好别说话,此时若是说错一个字,都是掉脑袋的大罪……” 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深深地看着南行止。 身旁有人小声议论,祭坛之上更是躁动不安,议论之声,如溅了冷水的热油,轰然炸开。 “有瑞代明……瑞是指的……瑞亲王府吗?” “难说、难说……” “若是那是个伐字,就更……”有人欲言又止。 祭台中央,南行止回身,沉默地看着祭台上的八个字,片刻后,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模糊不清的字迹。 字迹之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水,但酒水有些干涸,洁白的汉白玉之上,这八个字泛着淡淡的黑色,用手轻轻抹都抹不去。 若是他方才没看错的话,这字,是皇上将酒水洒下来之后出现的。 好一个“有瑞代明”!好一个“有瑞伐明”!这分明就是要将瑞亲王府,置于死地! 平王南澈走到皇帝身前,行礼说道:“皇上,祭天大典不可误了吉时,此事可容后再议。还请皇上继续主持祭天。” 皇帝缓缓向前几步,停在御史大夫身前,低声说道:“御史大夫,此事非同小可,你我虽需警惕,可这江山朝廷,也并非一虚妄的话就能定夺的。” 说罢,他转身,重新回到祭台中央,继续主持祭天。 虽说其后的祭天大典依旧顺利,可人心惶惶,猜忌纷纷。所有的疑虑和猜疑,统统指向瑞亲王府,令人心惊。 历代多少王朝与人物,都因为流言和猜忌而亡。 唐朝之时,相传就有相似流言,史书之上,更是记载“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1想来,这些流言散布于世时,唐太宗也是万般不信吧?可历史就是历史,武则天登基为皇,便印证了那“唐传三世,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流言。 今时今日,有人便将历史搬上来利用,将瑞亲王府将取代皇权而代之的流言传布出去。 何况,那八个字出现在祭天大典之上,虽然皇帝下令封口,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是防范,越是难以遏制。 待祭天大典之后,成青云拖着一身疲惫走出圜丘,一路之上,甚至害怕听到任何流言,生怕是关于瑞亲王府的。 第262章 兄妹话别 庄严隆重的祭天仪式结束,圜丘祭坛人去楼空,天阔云低,寂然无声。 成青云见前方仪仗缓缓离去,放缓了脚步,走到最后面,趁无人注意,转身回了祭坛。 一步一步走上中央祭台,她看到了由汉白玉堆砌的祭台,台面上,“帝传五代,有瑞代明”八个字,赫然醒目。那个“代”字,的确很模糊,若是仔细看,还真想一个“伐”字。 然而不管是“代”字还是“伐”字,方才御史大夫的一番言论,已经将瑞亲王府取皇位而代之的猜忌,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她用手摸了摸汉白玉上的字迹,并不是雕刻的,也不是写上去的。字迹很模糊,也很粗糙,摸着比周围光滑的白玉粗粝些。 为何这白玉之上会出现在这样的字? 难道是有人要对瑞亲王府下手? 心头的猜想已是肯定,从成都到京城,这一路,满是荆棘,有些人,对瑞亲王府的忌惮和敌意就从来没有消失过,甚至更甚。 她站了会儿,宫中有宫人前来收拾打扫祭台,将祭祀所用的器皿和玉器等物小心翼翼地收走。 一位宫人向她行礼,随即拿走皇帝敬酒的三只酒杯。 成青云愣了愣——这祭台,从头到尾应该是没有人动过,除了皇帝往这上边倒了三杯酒。 “等等,”她叫住那宫人,“可否将酒杯给我看看。” 宫人迟疑一会儿,恭敬地将一只酒杯递给她,她端详了片刻,闻了闻,摸了摸,并没有什么不妥,便将酒杯还给了宫人。 “这祭坛,是礼部的人布置的吗?”成青云问。 “是,”宫人低声说道,“今年的各项仪式大典,都是由世子负责的。” “来布置祭天的人,都有哪些?”成青云问道,顿了顿又补充道:“谁负责祭台?” 宫人顿住,又迟钝地摇头,“奴婢不知道,当时人很多,并未注意。” “如此,”成青云点点头。 不宜在祭坛久留,她停留不久,便离开了圜丘。 一连过去几天,倒再也未曾听见朝野之中有任何关于瑞亲王府的流言,成青云的心却未曾放下来。 若是幕后cao控阴谋的人,能够直接陷害暗杀,或许还能很好的应对,可偏偏这些阴谋,却直刺人心。 而有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最难把控人心。 成青云最担心的,是皇帝的心思。 皇帝听了御史大夫的话之后,会如何看待瑞亲王府?难道真的会相信,瑞亲王府会取皇位而代之? 而自从入冬之后,她也很少再见到成青岚。 是夜,成青云独坐在窗棂之下,天际唯有一轮淡淡的月色,似沙一般,风吹就散了似的。 忽而听到有人敲门,成青云开了门。 清婉站在门前,说道:“先生,成侍郎大人要见您。” 夜色清寒,成青云稍稍缩了缩肩膀。 成青岚进入院中,他一袭深衣,素然若淡竹,深衣之外,轻裘披身,染上月色光华。 他这是第一次来卫宅,第一次看到成青云的房间。与蜀郡的房间很不相同,但打理得简单干净,井井有条。 桌上灯盏如月,似月华笼罩整个房间。 成青云带他进去,两人相对坐于桌前。分明只隔了一盏灯的距离,但却让人感觉辽远冷清。 “方才下雪了吗?”成青云见他肩上带着些雪雾。 “嗯,”成青岚轻轻点头。 她为他斟了一杯茶,茶水冒着白濛濛的雾气,依稀飘繆。 “青云,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成青岚将茶盏握在手中,简朴的骨瓷温暖着指尖。 成青云心里一空,茫然地看着他,“去哪儿?”她咬唇,“青岚,你要走了吗?” 成青岚摇头,“北方边关告急,我作为兵部的人,要调遣兵马粮草前往支援。”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成青云脸色稍霁,一时也并未多想。只记挂着北方酷寒难当,此时只怕已是千里冰封。何况北方战乱,就算无大战,也每月小乱不断。 心头百转千回,欲说还休。 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只是去调遣兵马粮草,并非要去作战。”成青岚说道,“大约一个月之后,便会回来。” 成青云这才隐隐察觉到,如今的她这样不愿意面对离别。 当年他离开蜀郡时,她清楚地知道,蜀郡是两人生长的地方,就如再如何茁壮的树,时机一到,依旧知道路叶归根。 故而她在蜀郡时,虽然想念青岚,但从未如此患得患失。 这京城,给了两人无尽的荣华与功名,却依旧让她犹如飘萍。 “能赶上春蒐吗?”成青云淡淡地问。 “大约能,”成青岚手中的茶杯渐凉,他添了些茶水,再伸手去拿茶壶时,忽而捉住她的手。 “青云……”成青岚神色急切,正欲说话,却突然梗住,轻轻地咳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