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云鬟看在眼里,目光从薛君生纤弱的身段上扫过,眼底却慢慢地又多了一层阴郁之色。 忽听沈老爷在旁嘻嘻笑道:“是了,我记起来为何这薛小哥儿有几分眼熟了,他不是江南天音班里,那最当红的唱小旦的薛小生么?” 云鬟面无表情,心中微微苦笑。 不错,她在第一眼看见薛君生的时候就认出来了,现在还不过是个纤丽少年,再过数年,京城的风流场中,提起“薛小生”三个字,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辗转于各家王府、权贵府中,炙手可热,所到之处,如众星捧月。 连目无下尘如赵黼者,偶尔也会请薛小生过王府唱上两段儿。 而云鬟更深切记得的,却是赵黼曾说的有关薛小生一句话。 他曾三分惋惜七分嫌恶般道: ——可惜了这把好嗓子,竟只是个下贱的娈童而已。 云鬟恍惚中,不觉两刻钟过去了,前去找寻的众人都一一回来。 末了,薛君生上楼,对云鬟道:“奇怪的很,各处都找过了,并不曾见到尸首。” 第60章 诗云: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夜雨渐大,隔着窗扇,清晰地听见雨声潺潺,湿气也渐重。 夜本就凉,这会儿更是沁冷非常,就如二月料峭春寒之时。 因方才那一场忙碌,此刻已经过了寅时。 林奶娘因连受两次惊吓,自无法入睡,云鬟因想不通隔壁宋先生的疑团,也不能睡,因见陈叔年纪大了,不愿他跟着cao劳,便叫他跟露珠儿晓晴先去休息。 晓晴却极有眼色,因看林奶娘受惊不中用,且还需要人照料,她便自请留下。 露珠儿因害怕一个人回去,便也要留下陪着,云鬟也都许了。 这会儿多半人都去睡了,只薛君生立在门口,看着云鬟,仿佛等她说话。 云鬟因知道他的来历,心中难免有些不适,然而对上他温和平静的双眸,却又不觉心下叹息:看着这样干净温柔的人,怎么能坠入泥沼似的,那样不堪?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她因听了赵黼点破薛君生的底细,便对他心有成见,然而这世间谁竟比谁更尊贵些不成?她在江夏王府之中所遇所经,难道就算好的了? 云鬟扶额,暗笑自己竟也心存偏见。 薛君生看在眼里,眼波越发温和了些,但云鬟不出声,他也不主动打扰。 倒是露珠儿跟晓晴两个,因跟他年纪差不许多,更兼薛君生样貌俊秀谦和,两个人便自然十分喜欢,露珠儿便道:“薛公子,横竖大家伙儿都不曾睡,你为何不进来坐着?” 云鬟听了抬头,这才展颜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坐了说话。” 薛君生听云鬟发话,又见她一笑明媚,他便走前几步,小心在云鬟对面坐了,一举一动,竟也是斯文的很。 云鬟暂把心底那些胡思乱想压下,只道:“方才有劳哥哥了。” 薛君生听她如此称呼,双眼一亮,便低下头去,唇边带了一抹笑:“哪里,只可惜并没帮得上。” 云鬟道:“是那贼人太过jian猾了。” 这会儿露珠儿因见众人都忙了半宿,可什么也不曾找见,又看晓晴正陪着林奶娘不曾过来,她便小声儿对云鬟道:“姑娘,会不会真的是嬷嬷太过乏累,一时看错了眼呢?” 云鬟道:“看错眼是有的,然而有一次,难道还有第二次不成?我是不信的。” 薛君生也点头道:“很是,何况今夜也并非一无所获,比如那宋先生的行迹就十分可疑。” 云鬟暗忖不答。 露珠儿却问详细,薛君生看云鬟沉默,他便轻声道:“先前在宋先生房中,发现他曾出过门,所以靴子上才有泥水,他只说是去上茅厕,然而看那个模样,分明是才淋湿不久,就算真个儿去茅厕,如今外头闹得众人轰动,他如何竟不露面儿?” 露珠儿呆呆地,似懂非懂,云鬟却看向薛君生,薛君生对上她的目光,察觉她有倾听之意,才又继续说道:“他既然才去过茅厕回来,不可能如此快就睡着,我揣测他不露面,无非是两个原因,其一,他不方便露面,是因为当时在忙做别的事儿,无法脱身;第二,他已经知道了外头发生的是什么,故而不想现身。” 露珠儿这才恍然大悟,便点头,又道:“薛公子,你好聪明!比我们姑娘……” 云鬟不待她说完,便咳嗽一声,露珠儿自知失言,忙捂着嘴退下了。 薛君生只当未闻:“凤哥儿,不知我说的可对呢?” 云鬟道:“薛哥哥心思缜密,推测的合情合理,令人钦佩。” 薛君生一笑,低头想了想,忽然问道:“是了,我有个疑惑不解。” 云鬟道:“但讲无妨。” 薛君生道:“凤哥儿说宋先生是杀害姚三儿的凶手,不过,宋先生当时明明是跟沈老爷在楼下吃酒,你可还记得?是我跟陈阿叔过去他房间查看之时,他们才上楼来的。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分身在楼上杀人?” 云鬟波澜不惊,徐徐道:“薛哥哥说的是,我方才细想了一遍,也有两个可能,第一是宋先生有个帮凶,故而能楼下喝酒,楼上杀人;第二,就要问沈老爷了。” 薛君生不解,云鬟道:“不知你留意过这客栈不曾,这一排房子,开窗便是后院,二楼也并不高,倘若是有些武功的人,上上下下也是极容易的,何况这院子跟前头的客栈门也是通着的……” 薛君生悚然惊动,道:“凤哥儿的意思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即刻去问一问沈老爷。” 云鬟先一点头,继而心中一动,便制止道:“哥哥不必过去,找个小幺去看一看,若沈老爷愿来,则请他来就是了。” 薛君生闻言,定睛看了云鬟半晌,才微微一笑:“甚好,有劳。” 当下露珠儿出门,就到楼下叫了一个小幺上来,自去请沈老爷,不多时,就见沈老爷从门外进来,一边儿笑说:“你们两个小孩子,眼看快天亮了,也不自在睡会儿?” 薛君生站起来相迎,三人落座,沈老爷道:“说罢,要问老爷什么事儿呢?” 云鬟见他已经猜到了,便跟薛君生对视一眼,薛君生问道:“白日里沈老爷跟宋先生在楼下吃酒,不知宋先生可有什么异动不曾?” 沈老爷听了,脑门皱起,想了想道:“并没什么呀……” 薛君生提醒道:“比如他有没有借口离开?” 沈老爷眼神微变,停了停方道:“他的确是离开过两次,都是去茅厕……后来一次耽搁的有些长,我还问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哩。” 薛君生道:“是不是就在上楼遇见我跟阿叔之前?” 沈老爷呵呵笑笑道:“可不是么?是了,当时还听见楼上有人叫了声儿……我本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正好儿宋老弟就回来了。” 薛君生忍不住露出笑容,先看一眼云鬟,又把跟云鬟揣测之事说明。 沈老爷如在梦中,道:“原本不好随意怀疑他人,不过这宋贤弟是我在路上遇见的,因为他也是往白马寺上香来,故而一块儿来入住了。他又如何知道我有那宝物呢?” 云鬟问道:“恕我多言,不知那宝物沈老爷是从何处得来?如此稀罕珍奇,只怕不是家传?” 沈老爷笑道:“这当然了,乃是有个人落魄之时,无奈拿了此物出来,老爷我识货,便重金得了来。不过老爷知道这非俗物,自己留着怕不妥,又因老爷想做一件功德,便想着把此物送到白马寺来供奉,可算是一举两得。” 他两人说时候,薛君生因不知何物,便有些迷惑不解,然而却并不贸然相问。 沈老爷见他安安静静地,便故意道:“薛小哥不想知道这宝贝究竟是何物么?” 薛君生笑笑:“既然非俗物,只怕我福薄,无缘得听得见,倒也罢了。” 沈老爷听言语这样可人,赞道:“果然不愧是……咳,你既然这样说,老爷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竟一定要拿出来给你看一看才好。” 薛君生含笑摇头,也不说话。 沈老爷见他垂眸带笑,越发喜欢,便从怀中摸了摸,压低声音道:“老爷也不是傻的,这样千金不换的宝贝,怎能放在房中呢?白日里你们说有贼,老爷便故意进去乱翻一阵儿,倘若真的有贼,他便仍在我那房内乱翻罢了,殊不知……自从上路,老爷一直亲身带着呢。” 沈老爷说话间,果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却不打开,又叫露珠儿打了水,他净手过后,掏出一方帕子擦干了手,才郑重打开,从内取出一物来。 灯光之下,只见此物淡褐色,隐隐有光,如骨如石,乍一看并不起眼。 纵然薛君生也算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也有些莫名,便道:“这个是……” 云鬟低低道:“这是佛牙舍利。” 沈老爷不由又看云鬟,先前在外头云鬟问时,他只说了是“佛牙”,本想逗这孩子的,不料她竟果然知道,且知道这物全名是“佛牙舍利”,又联想起她先前在宋先生房中的举止,心中越发啧啧称奇。 沈老爷举着那佛牙舍利,给薛君生跟云鬟又细看了一回,道:“这也是老爷识货,才肯花钱买下来,若是那些俗人手中,自然也不认得是何物呢。佛门的至宝,当然要归在佛门了,凤哥儿,薛小哥,你们觉着我这样做如何?” 两个人自然都说难得,沈老爷才把佛牙舍利又收起来,拍拍胸口道:“明儿送到白马寺,就算完了我一桩大心愿了。” 薛君生到底心思缜密,便问道:“不知这宋先生是何来历?” 沈老爷道:“他说是从冀州过来的,做的是干货买卖,其他便不知了。” 云鬟见沈老爷意气洋洋,心底便想:沈老爷果然识货,知道身怀重宝,不可大意,是以一路而来,有许多护卫紧紧护着,多半这宋先生不知何处得知,故而盯上他,只不过一时难以下手罢了,因此才觑准时机,在客栈内行事。 这宋先生身份不祥,若是细查他的来历,只怕会有所发现,然而如今尸体也找不到,连报官都不能,自然更无从查起。 只是姚三儿因何而死? 云鬟便对薛君生道:“可否把小二再叫来?问问姚三的为人……”说到这里,便回头看一眼里头休息的林奶娘,低声又道:“以及长相。” 薛君生起身出外,不多时果然带了小二上来。 沈老爷见两人这般,越发有了兴趣,竟也毫无睡意,便在旁相看。 小二到来后,因道:“姚三儿么,也是店内打杂儿的罢了,不瞒各位说,他这人爱赌,一个月的几个钱儿多半都送了赌坊了。且有些手脚不干净,掌柜的骂过他几回,近来才改了,白日里听老爷说有贼,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他又犯了老毛病呢。” 云鬟道:“他是何模样?” 小二道:“尖尖的下巴,人有些干瘦,对了,还有两抹鼠须,就跟沈老爷这样儿似的。” 沈老爷两抹胡须抖了抖,瞠目不悦道:“老爷这是鼠须么?再说打嘴。” 小二捂着嘴道:“是小人一时说错了话。” 云鬟又问:“先前你说什么,有人说姚三儿进城了,又是怎么回事,他果然进城了?” 小二才笑说道:“是下午时候姚三儿偷偷跟厨子说的,他这人时常偷懒,我们都习惯了。” 小二说完,就又问道:“三位,莫非还是觉着姚三儿被害死了不成?可是为什么要害他呢?或许他真的去了城内、正大赌特赌也未可知。” 云鬟跟薛君生都不言语,沈老爷打量他们,忽然说:“我瞧你们两个无论如何是不死心的,我便多说一句,客栈外头虽然已经找遍了,可客栈里头却不曾搜过呢,再者说,倘若凶手不是宋贤弟,而是客栈里其他人,这尸体自然可能在任何一个房间中,我们如今只搜过宋贤弟的房,自然一无所获了。” 小二吐舌道:“老爷说的忒吓人了。” 云鬟虽然也有此心,不过是夜间,众人都安歇了,自然不好再兴师动众地挨个房间细细搜查。 沈老爷说了一番,忽地犯了困,便起身回房自睡,小二也自去了。 这会儿雨声越响,也更冷了,薛君生便劝云鬟再歇息会儿,便也自回了房。 次日,林奶娘因受了惊吓,夜里发起热来,竟不能起身。 正巧掌柜叫小二来报,说是因雨下的急,前往白马寺的路上有一块儿山角塌陷,把路拦住了,一时不能通行。 当下往洛阳去的客人有的便冒雨启程,沈老爷一行却自然被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