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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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绍礼摆弄小孩的动作熟练,偏偏男人下手是无意识地重,孩子的脸直接被毛衣蹭红。碰巧何智尧向来就是个心大的,摊着小手小脚,任爸爸伺候自己。他看起来很活泼,只是在整个过程依旧没说话,到了必要交流的时候,才打着自创手语和爸爸交流。 何绍礼格外仔细擦完他的脸,再拿机器人毛巾顺便擦了擦胖脖子,最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儿子,说:“哦,你说你不想搂着变形金刚睡?” 何智尧拼命地摆着手,认真地把自己的意思比划出来。何绍礼平时能看得懂他的动作,此刻却三番四次会错意,是想借机逼儿子说话。 可惜,这招在今晚不好使。 何智尧发现家里跟来一个陌生又沉默的女人,他虽然不胆小,但不喜欢陌生人,因此完全不肯开口,来回地跟爸爸比划。最后被逼急,何智尧终于很轻很轻地用鼻音说了声“哥哥”,眨眨眼睛,开始迅速地往外冒眼泪。 何绍礼无奈地重新拿起毛巾,压着儿子的整张脸,掩盖住眼泪。 “说过多少次,你不要叫我哥哥,要叫爸爸。”他低声说,“别哭了,胖子。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眼角略微一瞥,江子燕从进门后就束手束脚地和她两个行李站着,整个过程中都像幽灵,也看不清她神情。直等到何绍礼要抱着儿子走进睡房,才无声地跟上来,声音有些沙哑。 “邵礼,我今晚能跟着他睡吗。”恳求的语气。 何绍礼扫了她一眼,点点头,把何智尧的手交给了她。 因为旅途的半醒半睡和时差,当天夜里,江子燕也是预料中的没有合眼。 她在窗外影影昭昭而来的微光中,凝视着何智尧的睡颜。何智尧呼吸的声音依旧很轻,这孩子长相个性都和她南辕北辙,是个随和脾气。刚开始得知自己要和陌生女人睡觉,何智尧也只是抬头瞅了瞅她,胖鼓鼓的脸一半不理解,一半很警惕。 儿童房没有独自浴室,她匆匆地在另一个房间里洗漱。小朋友花费不少功夫,用小汽车、变形金刚和枕头在大床中间堆了个壁垒,是要各睡各边的意思。等到她走出来,这个大自然的小搬运工已经疲劳地睡过去。 江子燕没怎么费心地看那堆得高高的玩具墙,径自走到何智尧那一侧,把孩子轻轻地推进被子里。方才听到孩子被他爸爸不客气称呼为“胖子”,这孩子确实不负虚名。很浅的双眼皮,脸颊都是rou,沉睡时习惯地揪着被梢。 她还没来得及对何智尧进行自我介绍。 “我回来啦。”江子燕轻声说,慢慢地摩挲着他的小手,“mama回来啦。” 儿童房间中安静一片,她想到之前误会孩子是哑巴,便觉胸口处微痛。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么想,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大脑好像瞬间就傻掉了。只是在当时,内心有个强烈念头,如果何绍礼没有好好照顾他,她就会带何智尧离开。 这曾经是支撑她失忆后的唯一信念。 在深夜静谧中,江子燕轻轻展开自己的双手,她手的皮肤白皙,比其他女人更硬更长些。如果不死,她这辈子不会再离开何智尧。 ☆、第 4 章 养孩子是个技术活。育儿专家口沫横飞介绍的亲力亲为的教育模式,落实到实践上无非是一个固定框子。 工作日,清晨五点。何绍礼起床、运动,开启把儿子唤醒并运送到幼儿园的流程。当然,还要亲自准备果腹的食物,大人是黑咖啡加两片吐司,而儿子是冷牛奶加谷物早餐。附带每人一个水煮蛋,三个小西红柿外加两片生菜叶子。 江子燕谢绝了他的咖啡,坐在旁边啜着清水。她初来乍到,不想轻率作出女主人姿态去扰乱别人的习惯生活,因此旁观为主,暗自记住父子两人的喜好。 清晨时间仓促,何绍礼的动作井然有序,何智尧昨晚睡得晚,吃早餐时候眯着眼睛,临走前依旧是何绍礼为他穿衣穿鞋。 她帮不上什么忙,刚想手快地把桌面上用过的餐具收到池子里,就听到何绍礼制止:“家里有洗碗机,你什么也不需要做。” 江子燕讪讪地收手,随后他把一切妥帖整理完毕,推着软绵绵的何智尧往前走。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何绍礼停下脚步等她回话,显然思考应该为她留下点什么,何智尧也抬头安静望着她。 江子燕略微感到些不适应,更被那种无声赶时间的状态影响。她笑着摆摆手说:“你俩还是先走吧。” 一分钟以后,人去楼空。 天还没有亮透,云层是硬邦邦的灰色。江子燕走过去拉上轻纱窗帘,越发觉得公寓过分空旷起来,她弯腰研究了会那洗碗机,略微清洁了桌面卫生,回到了何绍礼昨晚帮她收拾好的客房。 浅白色埃及棉床单厚实又平滑,江子燕强迫性地伸手抚平上面唯一一道的折痕,忽地想到了刚才忘记问的重要问题——她还不知道何家的wifi密码,甚至也不知道此处的地址。 昨日才刚回国,一切依旧是兵荒马乱。也许她今日应该休息片刻,再做他计。但失忆前后的江子燕都不喜欢无所事事。她望着墙角的行李箱出了片刻的神,随后取了些美元放在包里,略微梳洗后走出门。 何绍礼工作到中午的时候,接到母亲董卿钗的电话。 “子燕回来了?”语气居然有点亲热, 董卿钗以前是一名工程师,个性温吞,但有时候会非常严厉,不是很容易讨好。江子燕的细致却很对她胃口,当得知他这个老古董母亲喜欢古代珠宝,她找来好几本中国历代首饰格物志的手抄本,整理好印刷本送过去。 “你和子燕、尧尧晚上回家吃饭。你姐他们一家也回来。”董卿钗嘱咐儿子。 何绍礼放下电话后,突然想到江子燕独自在家,不知道怎么解决午饭问题。家里冰箱确实有不少食物,但他猜她八成不会碰。曾经的江子燕个性很傲慢,也很擅长反客为主,但矛盾的是,她会渴望得到其他人的尊重。 他给家里座机打去电话,长久没有人接听。正在这时候,私人手机在半分钟内连续震动了三下,收到了三条短信。 何绍礼顺着这电话号码重拨,很快接通。 “绍礼,这是我新办的国内号码。”那方柔声说。很熟悉的江子燕语气,有条不紊,“以前的号暂时用不到啦。” 何绍礼沉默片刻:“你在外面?” 江子燕正和大堂里一些办理基金的大叔大妈挤坐在椅子上,一手翻看她的日程本。国内银行的办事效率比国外高很多,她很满意。 “我上午去换了人民币,再到营业厅开通新号,现在在另一家银行办理银行账户,下午就去面试。” 她早在决定回国时,就已经开始联系心仪的公司请求面试。如今,无非一切按计划行事。 何绍礼对这种作风毫不意外,顺口问:“你中午吃的什么?” 江子燕正眯眼看着银行的叫号牌,顿了顿才回答:“出门的时候,我拿了你家冰箱里一个苹果当午饭。”突然间觉得不太好意思,她再含糊地说,“打算办完卡后,再去吃东西。” 她有些头痛地按着眉角,要不要因为不问自取拿了苹果而道歉?当时挑了最小的一个。 何绍礼确实有些意外,他笑着说:“你待会自己随便吃点。等下午办完事后给我来个电话,我去接你。晚上一起回家和我爸妈吃顿饭。” 江子燕干脆地应了,又故作若无其事:“尧宝他是在英顿幼儿园里上课吗?如果我这里事情结束得早,可不可以先去接他?到时候就在幼儿园回合。” 他继续笑着回答:“就这样。” 不需要问她怎么打听出了何智尧的幼儿园,江子燕是什么人?失忆后独自出国,回国后独自办理证件,光是通知他换了号码的短信,为求稳妥都重复发了三条。江子燕仅仅比他大四岁,行事作风却像比他大四十岁。 何绍舒和她岁数相同,上大学第周末评价江子燕的原话是“我同宿舍住的是一个强人”。开学半个月后姗姗来迟的大学迎新晚会前,兰羽对他抱怨,“遇到一个神经病”。 “人家今天上午在学校超市里结账,没看路的时候和一个女的撞了下。我的书都掉在地上了,那女的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就走了。没素质!不知道是老师还是学生!”又对他恨恨地咬耳朵,“那女的穿着个粉色毛衣,我今晚要是再看到她,绝对撞回去!” 他这位青梅竹马什么都好,但也是典型的城市漂亮女孩,脾气拽得要死。对着别人爱答不理的,偏偏太缠着自己。 迎新晚会由学生会举办,大多数本科和研一新生来参加。何绍礼中途被抽上台玩游戏,逆着人群走的路程中也和人也撞了满怀。他习惯性地先低头说了抱歉,对方退了两步后沉默离去,留下一个高瘦背影,桃粉色粗线毛衣加纯蓝色牛仔阔腿裤,大学校园里最普遍最不修边幅的老气装扮。 何绍礼玩完游戏,在欢呼声中从一人多高的台上跳下来,把奖品塞给兰羽后准备开溜。何绍舒正站在角落和一个背对他的女生说话,随手拽住了他。对方的眼神随着何绍舒的招呼转了过来,一双眸子长长的,目光锋利,看了何绍礼足足半分钟,忽而一笑。 “你好,我叫江子燕。” 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江子燕的微笑。 有些羞涩也有些冷漠,热风加凉月地美丽。 何绍礼在这几年里,逐渐地成为一名合格的单身爸爸。他带着那哑萝卜般的儿子看了几次医生又经过几次检查,所有结果都说没问题,无非建议家长多制造下语言环境,刺激孩子早日开口说话。他认命地坐在地板上,陪何智尧做认字游戏,看着那小胖子咯咯咯咯地傻笑,眼前会突然浮现她第二次的微笑。 这辈子无法忘记,那晚夜风徐徐,两人在空旷走廊里异常激烈地争吵。江子燕说了不少狠话,他也是。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兰羽突然跑了过来。 “趁着我不想跟你计较,你滚到一边去。”江子燕轻蔑地说。 现在的何绍礼很年轻,可那时,他太年轻了,冷笑:“该走的人不是她。” 江子燕的笑容像半化开的雪水,幽闭又曲曲蒙蒙,两分钟后她纵身从窗口消失,他三步并作两步捉了空。这个江学姐,心思巧结又不假辞色,行事更狠辣如斯,毒箭一样击穿了他的心。 何绍礼曾经是迎党唤友、酒吧和邀约不断的社交动物,如今时光飞逝,他深居简出,全心工作,偶尔旅游要记得查看酒店是否配备儿童乐园。等他陪着何智尧看完第三遍迪士尼和梦工厂的秀逗电影,她生的儿子终于歪头第一次开口。 “哥哥?“ 何智尧的幼儿园在本城有本部和分部。江子燕跟着导航,依旧是花了点功夫找到正确地址。赶到的时候刚好下课,门口被赶来家长水泄不通,停满了名贵的车。她怕冷,用羊绒围巾裹着整张脸,只露出寒星似得一双眼睛。握着昨晚抄写下来的班级号,跟着家长来到填满了黑头发和黄头发小孩子的温暖大厅,微微松了口气。 何智尧班里的老师从没见过江子燕,也没听过何智尧有个“mama”。她疑窦重重,上下看着眼前的女人,强硬要求给他爸爸打电话确认身份。 扯皮过程中,江子燕略微蹲下身,和紧紧牵着老师手的何智尧对视。她微笑,终于能说:“尧宝,我是你的mama。” 今天是周五,勤勤恳恳地连上五天幼儿园的何智尧连打着哈欠,搂着的卡车玩具上面尖角压着胖胖的下巴,显得没什么活力的样子。孩子套着身黑色的童装羽绒服,上面铺着厚厚的正层毛领子,配上那张圆脸,看上去就非常想摸。 江子燕叫了他几声,看他懒洋洋地不亲近自己,沉吟片刻,掏出新手机。 就在幼儿园老师以为,这位陌生家长要展出她与孩子的合照证件,或者是亲自给何绍礼打电话,不料,江子燕只是以诱惑的声音对何智尧说:“我手机里都是游戏哦。” 幼儿园老师无语了片刻。何智尧听得懂“游戏”,立刻转动晶亮地眼珠子,无声地望着江子燕。但他半信半疑,依旧站在原地,任眼前恶劣的大人继续抛出筹码。 “你想不想玩我手机?”她露出个淡淡笑容。 从幼儿园老师的角度看,眼前这女人半蹲着和何智尧平视着说话,围巾末梢已经轻垂在地面,她不在意,眼也不眨地望着孩子。江子燕每次说话的声音向来很低,但一字一句又很清晰,仿佛能落在心上似得。 幼儿园老师呆了片刻,忽地忍不住承认:“您应该是智尧的mama。” 江子燕惊奇地抬头,而何智尧也迷惑地望着老师。 相同的是他们看人的方式,很自然地上挑着眼睑,谁被这么双清明眸子一瞥,仿佛石破天开般,白羽投到掷壶里,明明白白。 等何绍礼来到幼儿园的时候,看到和谐的一幕。幼儿园老师放心又不放心地站在旁边,江子燕坐在室内低矮儿童秋千上,何智尧紧紧挨在她旁边。两个人头凑在一起,是正在翻看何智尧今天上课学的英文单词列表。 “apple是苹果,其实,这个英语单词在旧法语里是指’所有的水果’,但随着词汇慢慢改良,apple才成了专指苹果的单词。而苹果呢,在圣经里是亚当和夏娃的启智物,是代表智慧的果实。”江子燕看着涂卡纸上被何智尧粗糙涂成红色的块状物,也不管他现在是否听懂,只自顾自地说下去,“尧宝,你可以跟我念一句,来,apple,跟我念。” 何智尧因为手机游戏的诱惑,此刻慢吞吞地举目瞅了瞅她。估计江子燕这幅长篇大论确实很有信服力,让他想到了自己老师,于是给面子小声念了句:“apple。” 男孩的吐音流畅,童音不大,但嗓音如同揉碎的热苹果酱洒上巨人的肥裤裆,每个字音空荡荡又稚气相连。 江子燕面上神色不动,内心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终于确定这孩子是能开口说话的。 “真棒,再跟我念一遍,apple。” “apple。”何智尧显然学过这个单词,熟练地开口,这次声音大了点。 “真棒。”江子燕难得鼓励人,翻来覆去也只能这般说。内心颇觉得老怀甚慰,更觉得微微奇妙。 这么大的孩子,智力水平该是多少呢?她想着,继续试探:“尧宝,你告诉我,你平常最喜欢吃什么水果啊?” 何智尧这次没有回答她,只低下头专心地凝望他的小鞋子。黝黑狐狸毛就像温风蹭在脸上,显得他眉目异常细致。江子燕看得心都有些化了,伸手过去想捏捏他的小手。刚摸过去,何智尧就挣脱了,把手藏到背后,再眯起不大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她失笑,不再强求亲近。 再过了会,何智尧大概觉得安全了,他从自己大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最终抓一个糖果出来,在她眼前得意地晃了晃。江子燕中午确实没吃多少,看到小孩子那股生动表情,故意说:“我以前有个外号,叫阎王。阎王啊,是大山里出来专门吃小男孩的妖怪哦。” 何智尧在她细声慢气的中身体一僵,他短暂的人生还没被这么糊弄过,用眼角很小地瞟了眼江子燕微笑的脸。正好看到身后深深凝望他们的何绍礼,立刻无声地扑过去,张着手求救般地要爸爸抱。 何绍礼今日穿的是西服,他就跟拍西瓜似得,直接把儿子的软脑袋按下去。何智尧哀怨地依着他的腿,不肯松手。 这时江子燕回头也看到来人,迅速地从秋千上坐起来。太阳落山,四周是地灯从下而上的光芒,后面是色彩斑斓的卡通图墙,把整个身都环绕成柑橘色调的温暖形象。她见到何绍礼总有微妙的局促,不过很快调整自己面部表情,露出一个代表友好的笑容。 “绍礼。” “真难看。”他忽地冷淡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