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节
武松懒得提醒他,那石碑上写的是蝌蚪文,他可看不懂。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写的是寻常字儿,大和尚也识不得三五个。 果然,鲁智深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才发现半个字不认得,骂一声直娘贼,自己走了。 被鲁智深这么一勾,武松却忽然也好奇起来。石碑一直被供得高高在上,他扫过一眼,可却没看仔细过。这会子借着点酒意,忽然十分想弄清楚,自己的名字,写成那“蝌蚪文”,却是个什么样儿? 她的呢? 于是也追随鲁智深的脚步,凑到那石碑前头,仰起脑袋,使劲揉揉眼睛,仔仔细细地从最后一行读起来——第一行太高,看不见。 当然完全看不懂。这圈圈叉叉的,世上居然还有这等文字!满山的兄弟们,竟然一个都没有识的! 难怪是天书呢。武松再狂妄自大,这时候也只能承认,世间毕竟还有些他解释不清的东西,不得不敬服。 一行行的往上数。数着数着就乱了,盯着那些字,头晕脑胀。 退开的一刹那,突然心中闪了一道细细的光。满脑子晃荡的酒意,竟然晃荡出一幅模糊的画面来。 孙巧手点心铺开业的第一天…… 大伙忙得脚不点地。贞姐儿认认真真的记账。十字坡酒店,六娘在清点店里的资产。他凑上去问一句:“干什么呢?” 再揉揉眼睛,隐约感到什么无比荒诞的。 ——吴学究说,这是“天书”,世间无人识得,须得得道高人拜求作法,方能显出译文来? 武松管小喽啰要了碗解酒的汤,咕嘟嘟喝下去,又觉得身上酒气难免,又拿茶漱了口,清清爽爽的,这才大步跨出忠义堂,直奔萧让的院子。 “敢问大哥……” 门口小喽啰还没说几个字,武松不耐烦打断。 “那个叫贞姐儿的小丫头住不住这儿?——睡了?让她起来找我。我有事问。” 那小喽啰反应半天,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山上一个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小丫头学徒,居然让一个天罡好汉点名要见,这可稀罕。 贞姐还是有点怕武松,恭恭敬敬地施了礼,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是来查问自己功课了。 赶紧先坦白:“我、我一直跟着萧先生背书……帮着柴伯伯算数……六姨让我做的都没落下,武二叔让我来做什么……” 武松觉得自己已经挺温柔的了,听到她提“六姨”,更是从心底下熨帖了一刻。见了她,像是见了半个六娘,想必他脸上也是慈和的?不知道这孩子战战兢兢个什么。 但他也不太善于跟小孩子打交道,尤其是半大不大小姑娘,眼睛里忐忑不安的,仿佛他武松出现在院子里就是罪过。 还是得做出点长辈该有的范儿,笑道:“你别慌,嗯,先吃点……” 话说出来,左右看看,才想起这话说大了。六娘以前倒是喜欢屯零食,谁去拜访她回来,都能让她塞点生熟果子。他倒是习惯了,却忘了自己房里可是坚壁清野,半点吃食都不存的。 好在贞姐也不敢拿他东西,赶紧礼貌推辞,说不用不用。 看小姑娘神色,不像有太多心计的。指着院子里石凳让她坐下,直接问:“石碑的事儿,你听说了?” 贞姐茫然点点头。石碑上又没她名儿,作醮作法事自然也没她的份儿,因此只是“听说”而已。 “除了萧让、柴进,你这些日子,还在帮谁干活?” 贞姐眼珠子转转,扭捏答:“没、没有啊……” 挑眉毛,“跟我还撒谎?” 明明只是点出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想到小丫头哇的一声哭了。 “武二叔我错了……吴伯伯不让我跟别人说……呜呜、不是我要骗你……” 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了。武松惊讶:“吴伯伯?吴学究?” 识时务者为俊杰。贞姐如此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吴用,此时心中惭愧,抽抽搭搭的点头。 “他让你做什么?” “嗯,他……他开始是看我记账……问我那些、嗯,那些符号文字,是哪儿来的,谁教的……” 武松明白了七八分。萧让既见过她用符号记账,吴用自然也知道了。 “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便实话跟他说,这是六姨家传的闺中女书,传女不传子,记账的时候用起来简便……” “嗯,他怎么说?” “他问我,这种书法……有没有给其他人看到过……问过好几次,我实话说,只有六姨和萧先生见过……” 武松笑道:“我也瞟过一眼,你不知道吧?” 他明明笑得友好,贞姐却浑身一哆嗦,吓一大跳,忙道:“你……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啊,啊哟,我真不知道……” “没事,我也没真瞧清楚。然后呢?吴用让你做什么了?” “吴伯伯说……让我把这些书法跟萧先生都写一遍……解释清楚……说是寨子里、寨子里在编纂什么《海内异文集注》……还夸我写得工整,让我……” 武松无话可说,静静思索半晌。这次吴学究玩得似乎有点大。 上次六娘回山,军师就提出把这小姑娘留山上,理财算数的时候帮忙。难不成那时就开始计划了? 六娘的小徒儿,十来岁小女孩,聪明归聪明,哪禁得住智多星吴用一番忽悠,还不是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 还是不太敢信,沉声道:“我带你去瞧瞧那石碑。你看看上面的字,你认识不认识。” 贞姐也隐约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 “去……去忠义堂?” 那石碑高高在上的供在忠义堂最里面,哪是说去就能去。听他口气,还要悄悄的避人? 武松毫不在意,“你先回去睡一觉。等夜深了,我带你过去。” 见小姑娘疑惑,又飞快地想了句解释:“对了,别跟人说我问过那‘闺中女书’的事。就说……嗯,我就是问问你这些日子的功课。你六姨在意你,让我帮着管管你。” 这句话里加了三分威严。贞姐自然不敢表示反对,赌咒发誓的答应了。 忠义堂门口彻夜守着小喽啰。三更半夜,贞姐打着呵欠挪着腿儿,瞧着远处的灯光火光,一个个都在眼里成了重影儿。 突然耳边飕飕几声风,腾云驾雾,立刻吓醒了。等她战战兢兢睁开眼,已经身在半空,稳稳站在忠义堂后身搭起的木架子上。硕大漆黑的石碑立在眼前。上古蝌蚪之文,刻着上应星魁的义士们的大名。 武松的声音轻轻从头顶传来:“别怕,我扶着你,掉不下去。近旁都是人,不能点灯,你上手摸。” 每个字都是不容置疑。贞姐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触上了冰凉冷硬的表面。 一个字,两个字。一行,两行。 小姑娘的世界观有些崩塌。 “武二叔!” “嗯?” “这……这上面不是人名,是……是……” “是什么?” “是咱们点心铺的流水账……” 第205章 征辽 岳飞一身戎装, 夕阳在背后承托着,照亮了他一缕眉梢。全身如同镶金,生出渊渟岳峙的气魄。 他的头发已经干干净净地束了起来,在脑后系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环。依旧是浓眉大眼, 气质温和,但昔日的少年气褪去,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他欠身, 郑重一个揖礼。夕阳从他背后露出脸来,刺得潘小园眼中一道闪亮, 突然不由自主的想流泪。 她简直不敢相信。直到岳飞礼毕,直起身, 将那夕阳又挡住, 叫她:“师姐?” 她这才回过神,目光扫过岳飞背上的弓, 小声再确认一遍:“你……你说你要去出征。” 岳飞恭恭敬敬答:“方才不是都对师姐说过了。” “你……再说一遍。” 岳飞也知道她为什么魂不守舍的, 认认真真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朝廷已经正式和金建盟。现在金军南下, 宋军须按约北伐。小弟已被编入西军,不日启程河北,直取幽云。开拔之前, 军士都给批了探亲假。今日特来向师姐辞行。” 潘小园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摇头, 这才发现, 大冷天的,居然已经出汗了,全身莫名其妙的燥。 “你是说……宋金已经重新续盟, 继续北伐之约!怎的……怎的一点风声也没有!” 盟约的关键钥匙——徽宗密信——不是已经毁于周老先生之手了吗?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薄薄的旧纸在他手里化为碎片,飘落到地上四处。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先生的狡黠神色,看着自己,永远不会忘。 一局臭棋重新下过,本以为这次的大宋便不会重蹈靖康覆辙——至少,能多拖个三年五载的。 而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亲眼见到了方腊的亲笔信,约定和梁山一同起事,诛杀国贼,为民做主,扑灭宋廷对外蹚浑水的作死苗头,让辽金鹬蚌相争去! 怎么突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历史毫无破绽地接续了它应有的轨迹?好像有个多管闲事的冥冥之手,锲而不舍地将剧情往它该有的方向,用力猛推。 岳飞显然看懂她的神情,也显然和她有着同样的疑惑,眉头微微拧了一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密信,他们还是能够火速会盟。此次北伐,也并非所有人都看好。老种相公……” 军情之事,不能吐露太多。这次的命令来得极为突然,仿佛是什么断掉的榫头突然接了起来。整个军营里的效率不同寻常的高,直接接到来自己蔡京和童贯的指令。 岳飞被分到种师道的麾下。老种相公镇守西疆多年,对付西夏也许是一流,但面对一直与其处于和平状态的辽军,还能不能所向披靡? 岳飞转而轻轻叹气,“但小弟既然从军,朝廷有召,正该尽忠尽职,杀敌报国。这一去吉凶未知,师姐在京师要多保重。” 她心中五味杂陈,半是隐忧,半是觉得荒诞。 突然想到,西门庆是不是和瞻云馆里的金国使臣有接触——尽管只是讹他们的礼物——这厮会不会知晓些内幕? 掩饰住变幻不定的脸色,不想在岳飞面前显得太悲观。 “那好,你定要注意安全。虽说打起仗来不要命,但……但……” 说到一半,自己噎住了。劝他什么?虽说打起仗来不要命,但倘若真的敌我力量悬殊,还是先跑为妙?倘若辽军势不可挡,千万别螳臂当车? 虽然知道历史上的宣和伐辽,结果必定是一塌糊涂的惨败,但这种话,对岳飞说?劝他贪生怕死、明哲保身? 最后硬生生改口:“但还是要机灵着点儿,北方胡人血性生猛,从小骑在马背上,战法多样,都不是西夏军能比的。还有……嗯……” 伸手入怀,掏出来个小纸包。最后剩的那一点点赵太丞家顶级伤药,是她为了拔高那点无中生有的“女侠”风范,一直随身带着的,总觉得万一哪天能派上用场,救人于水火之中呢? 这会子不心疼,全让岳飞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