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楚荀想把丝布揭开透透气,转念想起脸上蹦出来的那颗红疙瘩,只得强忍着。仅此走神刹那,他忽然感觉脖子处一凉,某只玉手又不请自来,用两指指腹极其自然地摩挲着他的脖子。 “不请太医看?”梅千灯淡问。 楚荀压下怒火,双手背后,微眯双眼,决定用沉默而(自认为)强大的气场,叫这江湖草莽明白什么叫皇威浩荡不可亵渎。同时,他美眸里传达出浓烈的信息:把你的爪子拿开。 梅千灯丝毫没在意太子瞪视。 她自问自答:“你惧医。” “怎么可能!”楚荀压根绷不住了。 “还嫌药苦。” “梅千灯,你够了啊!”太子已经是公鸭嗓子,蒙着面指着梅千灯的鼻子跳脚的样子,有些滑稽。 小镜子私以为,伺候太子十几年了,头一回看见太子如此狼狈,不顾形象。小镜子甚至豁然开朗,哦!原来太子殿下老不喜欢太医看病,是因为他惧医,怕喝药啊。 梅千灯这节骨眼上想起她爹的叮嘱,不能任性,不能得罪太子。于是低头,平举手臂,抱拳:“太子请息怒。” 哼,算你识相。 太子太傅是个姓宋的翰林学士,人称宋阁老,年近古稀,个子矮,头发花白,不胖不瘦,胜在嗓门洪亮,且目光如炬。他也不是第一天教太子,基本看着太子与狄木阳长大,但却是第一回见梅千灯。 所以当梅千灯默默跟着楚荀踏进圣贤阁的门槛时,宋阁老的眼睛亮了亮。 消息他是早已收到,皇上给太子找了个伴读。当时他还觉得太子这伴读寻得稍晚了些,一般皇子皇孙开蒙时就有伴读,皇上早几年干嘛去了? 不过看眼前这位,样貌上乘,气质内敛,稳重淡定,全京城的贵胄子弟里也找不出这么一个抢眼的娃娃。 于是,宋阁老开口先赞了句:“真是个妙人!” 楚荀印堂发黑,丝布下的嘴角小抽三下。 然后宋阁老又说:“皇上倒是开明,让个女娃娃来给太子殿下当伴读。” 梅千灯有一瞬的慌神,瞟了眼宋阁老,不自觉轻皱眉头,正想撇开头去不加理会老头的话,楚荀扯着他的公鸭嗓子倒是替她打抱不平起来:“咳咳,阁老你年纪大了,怎生男女不分,梅公子分明是个男子,你瞅他那脸蛋和身段,哪里有一点像姑娘家?”这厮心底补了句:他要是个姑娘,肯定一辈子嫁不出去。 (大家请坐等太子以后打脸。) “哦,这脸蛋确是比殿下更好看些。”宋阁老一捏胡子,如炬的目光又在梅千灯身上打量一圈,径自笑了,“身段也比太子殿下好。” 太子:(╯‵□′)╯︵┻━┻还给不给人家好好上课了! 正巧狄木阳进来,入目就是太子戴着口罩饱受委屈的模样,心里头“咯噔”一记,望向太子旁边的梅千灯,梅千灯好像刻意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狄木阳暗道:莫不是昨天他离开之后,太子殿下和梅公子闹不愉快,梅公子失手打了太子殿下的脸?现在跟夫子告状?这该如何是好,太子殿下最在意的就是他那张脸了。 狄木阳越看越像,胸中澎湃,不及细想,扑过去虎爪子一撸,就揭下了太子蒙面的丝布。他还嚎了一嗓子:“太子殿下,让微臣看看你的脸,伤得严不严重,看过太医了没有?” 楚荀傻了三下,眨巴了三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宋阁老、狄木阳和那个江湖草莽的三双眼睛,视线都已落在他脸上。他今日刺激过大,大脑差不多罢工,呆呆地抬起双手摸摸自己的俊脸,然后终于幡然醒悟——他的痘痘暴露了! “嗷——!”公鸭一声叫。 他甚至崩溃到,有那么一瞬都在纠结天际外的东西了:三双眼睛到底是六只眼睛还是九只眼睛?! 宋阁老:“太子殿下,今天老夫不给你们讲那些讲大道理的,要不我们来讲讲《皇帝内经》?” 狄木阳:“太子殿下,要不我去找军医来?军队里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我们家军医这方面经验特别足。” 太子蔫儿着,趴在桌上装死。 宋阁老:“殿下你听我说,老夫曾经也青春过,这是正常发育现象,一颗痘而已,根本遮挡不住殿下的风姿。” 狄木阳:“殿下,你看我额头上,也长了两颗痘痘,敷了点我们家军医自制的芦荟薄荷粉,很快就消下去拉。” 太子噌地抬头:“那你叫人送点那粉来。”说罢,又埋了下去。 “好好好,我这就去拿。”狄木阳转身,见抱臂在一旁冷眼静观的梅千灯,加了句,“梅公子随我一道去吧。”也不等梅千灯同意,拉着她就往外走了。 “咳咳,等等!”太子忽然叫住他们,多瞥了一眼梅千灯,才道,“今日之事不可告诉任何人。” “是!” “你这么大一张脸摆在那儿,一出门,没瞎的全看得见。”沉默许久的梅千灯最终没忍住,给太子补了一刀。 太子似打了鸡血,怒发冲冠,跳起,直指梅千灯,这个江湖草莽一来,他十五年完美的人生就走到了尽头!都怪他!太子心中悲愤,难听的咆哮:“你说清楚——本太子的脸——哪——里——大——了!” 狄木阳拽起梅千灯,迅速离开楚荀视线。狄小将军深深感觉到,方才他的担心不是白担的,太子和梅千灯,就算昨天没打起来,过几天也肯定打得不可开胶。 ☆、第6章 君臣之道 梅千灯随狄木阳一起回将军府取药。 路上,小将军心有千千结。他一会儿低头看会路,等下侧头又瞅瞅淡然的梅千灯,再看看路,艾玛!差点踩到地上一坨狗屎!狄木阳心里嚎了一声,往梅千灯那儿挤过去,顺势抓住了梅千灯的胳膊。 小公子虽没抽出胳膊,但她嫌弃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梅千灯:“正常男人步子往前迈大半分,便能跨过狗屎的。” 狄木阳深以为,那是在说他不正常,只有女人走路才扭来扭去! “小公子,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讲。就是关于太子殿下的事儿……”他压低声音,怕给旁人听见。 梅千灯有个好习惯,一般人想说话的时候或者说话没说完之前,她不阻止和打断。她就静静等着,看上去乖巧得很。 狄木阳又凑过去一点,咽了口唾沫,他正纠结着怎么说,以梅千灯率直的个性,拐弯抹角的话也不一定能听得懂。 哎,算了,要不直说吧,让梅千灯知点主仆分寸,不要惹太子不高兴。 “就是太子殿下是君,我们是臣,小公子知道啥是君臣之道吗?”狄木阳险些咬舌头,他懊恼:明明想着要说白话的,咋地舌头撸不直还是绕了呢。 街上的行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俩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还是从宫里出来的官大人。 梅千灯眨巴眨巴眼睛,无视他人目光,直言:“君臣之道,恩义为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说的。” “……” 狄木阳竟然无以言对! 之前太子殿下还嫌弃自己的太子伴读是江湖草莽,胸无点墨只会打架,今朝看来,梅小公子不光会打架,还出口成章,学富五车啊!于是狄木阳更加纠结了,要怎么劝一个能文能武的人既不要和太子打架也不要和太子斗嘴? 此乃狄小将军活了十五年来遇到的最头疼的问题。 “狄将军。” “啊!啊?” “能松手了吗?” 狄木阳这时才发现,街上许多人看着他。他急红了脸,他都后悔了,干嘛要把梅千灯拉出来呢,还不如留给太子殿下闹心。 当梅千灯到达将军府时,正巧有小兵出来寻狄木阳,说是老将军找他有要紧事商量。狄木阳便让小兵去药房取了粉末,交代梅千灯:“今日不巧,只能劳烦小公子独自将这药带回去给太子殿下,早晚外敷内服,另外替在下安慰殿下几句。” 梅千灯利索地收了东西,点头,“那我告辞。” “小公子……” ? “小公子来自江湖,是侠义之人,今后能否以江湖的方式,把太子殿下当做江湖兄弟来对待吗?” 梅千灯静立微风中,须臾,在风中留下二字:“不能。” 她是个诚实的人,她和太子这辈子也做不了江湖兄弟。 顶多是姐弟。 梅千灯提着一串药包,往回走,京城热闹繁华,却没什么吸引她的地方。她总是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安安静静,岁月不扰。 但她的脚步突然在某个铺子前面停下,踌躇少顷,最终拐了进去,没过一会儿,她即出来,身上无甚变化,只手里提着的药包变成两串,继续若无其事回宫。 按常理来说,人从一个地方怎么出来的,就该原路返回的进去。 梅千灯按这个常理,走回宫门口,刚想进去,不巧之前的侍卫换过班,眼下当值的几个并不认识她,凶巴巴将她拦了下来。 “皇宫重地,你想干嘛?” “进去。” 那侍卫看梅千灯脸生,又没穿官服,冷笑,“你有御赐的腰牌为证吗?” “无。” “既然没有,私闯皇宫,其罪当诛。” “……” 梅千灯停下步子,她武功虽好,但大内高手如云,侍卫更是密密麻麻,真打起来,她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她要怎么进去呢?她的视线越过侍卫,看见整齐砌着的宫门砖头,穿过宫门还能看见半露的天和宽平的石板路。 “那你能去告诉太子,梅千灯在门口吗?” 她试了一个最规矩的办法。 可守门侍卫大概见多了这样的老百姓,并不帮她,甚至嗤笑:“你看那边一排都是想让我们通传,准备进去见皇上的,你这人是追求不高还是目光长远,想见太子。想见太子,让太子亲自来接你啊,不然休想进去!” “……” “走走走,一边去。” 梅千灯便站在了墙边那一排老百姓的末端。 京城的气候宜人,比梅子洲头暖和许多,梅千灯先是抱臂等了会,有些犯懒。她觉得这样不好,爹爹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于是她身形忽然一动,将袖中的软剑抽出,利落出招:一式落雁平沙,二式龙飞凤舞,三式马踏飞燕……反正干等着进不去,不如练功吧!梅千灯英姿飒爽地斩起春风。 宫里皇帝正在上朝,收到消息的时候,宫外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冲练功的梅千灯拍手叫好,只差梅千灯收功的时候,掏出几个铜钱丢给她。 太监总管踩着小碎步到龙椅边,与皇帝耳语几句。皇帝眼珠转了转,掐指算了下时间,吩咐那公公:“让太子去接。” “是。” 楚荀彼时还趴在圣贤阁的课桌上,接到自己老爹口谕,内心崩溃。 他取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也没心思伪装,直言不讳:“小镜子,你快去把那莽夫接回来。” 太监总管笑容可掬,出手阻止道:“太子殿下,皇上说了,必须您亲自去接。” “……” 那么问题来了,他要怎么巧妙得在众目睽睽下,藏起他=小!脸!=上醒目的痘痘。 “小镜子,撑伞。” 楚荀寻思片刻,无奈出门,默默把梅千灯骂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