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只有走的时候,尤文溪才道:“你这顿饭吃了两万多。” 井西放筷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筷子顺着桌面滚到了地上。他弯腰要捡,尤文溪拦住他:“等等,这个不需要你亲自动手。”说完她微微抬高了音量喊道:“服务员,这位先生筷子掉了。” 候在屏风后的服务员进来,先微微鞠躬:“这位先生,请让我为您换新的餐具。” 尤文溪摇摇手:“不用了,我们已经吃完了,你把筷子捡起来就行。” 服务员道:“好的。”说完她弯腰捡起筷子,却并没有放到桌子上,而是微微弯腰退了出去。 尤文溪见井西一直望着服务员,解释道:“他们不会在客人还没离桌的时候收拾桌子,确定我们结束用餐并且离开餐桌去结账时才会收拾,全程不用一分钟,并且能收拾得干净整洁,如同你坐下之前。” 井西已经努力表现得很克制,但他微微紧绷的手臂肌rou和难得无措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来到这里后内心复杂的情绪。 下楼时井西接电话落在了后面。 老鼠在电话那边嚎:“井哥你知道尤老师把账给结了吗,五十个人四千多啊,说结就结……” 尤文溪走在他前面一两步,当他心神重新回到她身上,才发现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尤文溪去参加他们自助餐厅聚餐的打扮,放在这里竟然也毫不违和。 上身带刺绣图案的短袖衬衫,下身七分长的藏蓝色a字裙,看起来材质上佳,虽然款式简单,但绝对大方得体。 她体态优雅端庄,腰背挺直,亭亭玉立,站在豪华的旋转楼梯上往下看,就像睥睨臣民的公主,不,女王。 俩人沿着长而宽阔的楼梯下到一楼,迎面撞上一行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男女。 魏筹被众人围在其中,一马当先。 俩人漠然对视,那一瞬间暗潮涌动,气氛竟显得有些凝滞。 有人认出尤文溪,刚想喊,却被人拉了拉袖子,一个尤字冒了个头又咽了下去。 魏筹终于笑了笑,只盯着尤文溪,道:“和朋友来吃饭?” 尤文溪不答反问:“你也是?” 魏筹点点头,扬扬手示意身边的人:“都是合作伙伴。” 尤文溪哦了一声:“那祝你们合作愉快,生意兴隆。” 魏筹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道:“承你吉言。”说完他退开一步,旁边的人也识相让路。 魏筹伸手示意:“你有事先走。” 尤文溪向魏筹的那几个合作伙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最后扬起下巴,带着井西接受臣民朝拜般抬头挺胸地走了过去。 魏筹盯着走在后面的井西,面色冰冷,眼神阴晴不定。 一对看热闹的情侣和井西擦肩而过,声音不大不小:“他们俩真离婚了吧,这么客气,之前多恩爱啊。尤文溪这次还带了小姘头,就这么撞上不嫌尴尬吗?” 井西回头,那群和他仿佛两个世界的人已经走到了楼梯拐角处,那个领头的男人像是察觉到什么蓦地转头和他对视,视线冰冷又莫名透着些许悠然,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豹子,漠然又无趣地看着脚下努力往陡坡上爬的蚂蚁。 上车后尤文溪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 井西扭头看她:“他是谁,为什么你看到他那么紧张?” 尤文溪不可思议地看向井西:“我紧张?开什么玩笑。” 井西没说话,脑海里回想起尤文溪在和魏筹对视时,不由自主攥紧手袋的动作。 尤文溪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心虚,开着车一路没说话。 到了青柏路后井西下车,道了再见,刚要走,尤文溪又降下车窗喊住他:“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井西脚步一顿,回头看她。青柏路的路灯低矮昏暗,好像连灯光都蒙着油垢灰尘,阴影里井西的脸模糊不清,尤文溪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突然觉得心口被刺了一下,因为她感受到了他身上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无助。 他像一头暴露了弱点被击溃在地的小狼崽,仿佛要示弱求助,几经挣扎却仍然坚强地自己站了起来。 “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尤文溪确定望不到他的身影后才慢慢将车窗升了上来,有点担忧地想,会不会过犹不及? 、 青柏路里面的老居民区因为这么多年不合理的城市规划,路况变得越来越复杂。纵横交错如同迷宫。 但井西闭着眼都能摸到自己家。 左拐、右拐、直走……10米、20米、50米……他像一颗置身棋盘的卒,按照预定的轨迹,起到预定的作用。 他以为这辈子的意外到父母去世的那一刻为止。接下去的日子他会过得古井无波了然无趣。他只需要让自己活得像个人,不需要太有人样。反正他们临死也是这样说,所有人都是这样说,井西,你不用太努力,你只要好好的过日子就行,照顾好廖晴,照顾好廖晴爷爷。 他以为自己活下去的使命就是照顾廖晴,照顾廖晴爷爷。谁让他们最后把他托付给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带着拖油瓶的老人。 他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和廖晴会是永远互相看不顺眼的邻居,他不会和这样离经叛道的女生有任何交集,他依旧是贫民窟里最与众不同的天之骄子。他可以在父母的庇佑下一辈子骄傲、自得、眼高于顶,他可以在多年后功成名就之时,将父母接出这里,在所有人艳羡崇拜的视线里扬长而去。 如果青柏路老居民区永远都在,那他会成为他们口口相传的励志典范,即使不相熟,他们提起来井西这个人也会觉得自豪骄傲。 因为他是青柏路老居民区出去的,他们与有荣焉。 他曾经妄想做一个被人仰望的人,做一个改变自身甚至改变环境的人,最后他成了一个被环境同化的人。 他像一座泥塑,被人打磨雕刻得光滑而完美,高高矗立在人的视线上空。被人膜拜久了,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大理石构造,镶金嵌玉。却忘了,他身处泥坛,一个刚开始浸没他脚踝的泥坛,当有一天他的骄傲自满达到了顶峰,泥坛日积月累的冲刷终于将他的双脚磨成了泥浆,他轰然倒下。从此再没起来。 他以为他会永远成为泥坛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