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金蔷薇朝她微笑:“三娘,待会儿不论我和表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只管安心高坐,等事情了结,我再谢你。”

    她的表情坚定又脆弱,笑容中夹着萧瑟落寞之意。

    不知为什么,李绮节忽然觉得心口发酸,点点头,轻声道:“jiejie自便。”

    石磊一踏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立在门边的表妹金蔷薇。

    她挽高髻,着艳装,头顶珠翠,妆容妩媚,美目含情,弯眉颦黛,直直地望着他。

    虽然她没开口,但眼神流转间的柔情蜜意,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石磊低叹一口气,心中只觉愧疚难安。

    少年时,他和金蔷薇同进同出,同坐同卧,感情分外亲厚,但那只是小孩子之间单纯的友爱之情。年纪渐长后,他收敛玩性,随堂兄弟们一起去学堂念书,很少再入内帷,渐渐的便把温柔娇弱、楚楚可怜的金蔷薇淡忘了。

    偶尔在长辈膝下承欢时碰见金蔷薇,对方似乎性情大变,不复以往弱不胜衣之态,他心中已不再有波澜涟漪,少时的懵懂情意,早已成为往事。

    因为两家有婚约在先,石磊愿意娶金蔷薇为妻。有自小认识的情分在,他觉得可以和表妹可以成为一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佳偶。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叫温薇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下章写完所有配角结局,然后就能写主角结局了。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金蔷薇见过温薇, 只需匆匆一瞥,她就发现,温薇和以前的自己是那么相像,同样的柔弱, 同样的朱唇皓面,同样的惹人怜惜。

    连眉眼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输给上一世的自己, 该如何挽回?

    上一世,她死后,灵魂并未远去,她跟着表哥回到家乡,旁观表哥为自己cao办丧事。

    眼看表哥一日比一日消瘦, 她想安慰他, 却无能为力。

    田氏打扮得粉光脂艳, 上门吊唁, 被表哥赶走。

    向来没脾气的石老爷和石太太也对田氏不假辞色,不许金家一行人进灵堂。

    田氏不服气,站在石家门前骂骂咧咧,石家干脆和金家彻底断绝往来。

    瑶江县是个伤心地,她的葬礼过后, 石家慢慢迁回老宅居住。

    转眼丧期已过, 表哥一直未娶,他以举人之身,在老宅开办族学, 为族中子弟开蒙。光阴荏苒,眨眼间许多年过去,表哥仍旧孑然一身,族人见他意志坚定,不再劝他续娶。四十岁那年,他从族中过继一双幼年失祜又失恃的兄弟,亲自抚养长大。

    他过世的时候,儿孙绕膝,家宅兴旺。分散在各地担任官职的学生相继赶回老宅,为他抬棺。出殡那天,送殡的队伍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山脚,哭声不绝。

    表哥是个好人,兢兢业业几十载,教得桃李满天下。

    这一世的石磊还未取得功名,他走进房内,拂去落在肩头上的雪籽,眼眸低垂,不和金蔷薇对视。

    既是出于规矩使然,也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看表妹饱含情意的眼神。

    金蔷薇看着年轻俊朗的石磊,心里竟然有淡淡的欢喜浮起,也许,这样也好,表哥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他将和喜欢的人携手共度一生,而不是如前世那般,每天对着她的牌位絮絮叨叨,孤独至死。

    她告诉自己,人的感情是不由自主、无法控制的。

    表哥依旧还是那个表哥,温柔多情,容易心软,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一直爱下去。

    上一世有多感激他的深情,这一世就有多颓丧绝望。

    他没变,变的人是自己。

    缘分无法强求,生生世世,哪有那么容易,能够修得一世夫妻,已经是难能可贵。

    上辈子,表哥给了她一世深情。

    虽然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记得前世种种,但那些深刻而遥远的记忆,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她无以为报,这一世,就让她还表哥自由好了。

    两个梳单螺的丫鬟侍立左右,两人在月牙桌前落座。

    石磊的目光落在当中一碗晶莹的鱼冻上,表妹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表妹比他还了解他自己。

    “表哥,我敬你三杯酒。”金蔷薇手举白玉杯,一字一句道,“饮过此酒,咱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废,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不等石磊做声,她朱唇轻启,微笑道:“第一杯酒,祝表哥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双宿双栖、比翼齐飞。”

    石磊大惊失色,刚拿起的筷子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金蔷薇微微一笑,仰头饮下杯中烧酒,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五脏六腑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又辣又烫。

    忽然被酒水呛住,她捂住疼得喘不过气的胸口,咳嗽几声,没想哭,但眼泪不知不觉滑出眼眶。

    上一世,洞房花烛夜,喝交杯酒时,她也被呛柱了,表哥立刻把她搂进怀里,喂她喝温热的蜜水,满脸紧张关怀。

    而此刻,石磊也盯着她,但眼里更多的是愧疚和不知所措。

    她定一定神,继续斟满白玉杯,“第二杯酒,愿表哥身体常建,岁岁平安。”

    石磊望着她,没有去够酒杯,宽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

    金蔷薇一气饮尽杯中酒,执起青花红彩鱼藻纹酒壶,清冽的酒液再度灌满剔透的白玉杯,“最后一杯酒,望表哥学业有成,年年顺景。”

    三杯酒,三祝愿,字字句句,全是他。

    爱了两辈子,刻骨铭心,矢志不渝,如今却必须狠下心肠,亲手挖出自己的肝肺。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忽然伏在桌上,泪流满面,手中的白玉杯跌落在脚边,摔得粉碎。

    酒液撒得到处都是,上好的烧酒,香气慢慢飘散开来。

    仿佛无形中有只手在狠狠撕扯自己的肺腑,石磊心头惶然,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沉痛,怔怔道:“表妹……”

    金蔷薇抬起头,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刷,似哭似笑,似悲似喜:“表哥,你走吧。”

    石磊久久无言,双腿像灌满铁水,牢牢浇铸在地上。

    他隐隐有种感觉,离开这间房屋,有些东西,他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丫头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动身:“表公子,这边请。”

    石磊眉头紧皱,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金蔷薇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扫过月牙桌,酒壶、瓷碗应声落地。

    她望着门外阴沉的天色,幽幽道:“今日一别,各自安好。”

    声音已经不复方才那般悲伤哀戚,像雨后的晴空,明朗澄澈。

    片刻后,石磊恍然走出金府大门。

    伴当连忙举着伞上前伺候,他愣了一下,推开绢布伞,迎着漫天飘洒的雪籽,一步一步走回石家。

    荷叶带着小丫头撤走桌上的盘碗茶碟,金蔷薇另挑了个绞胎菊瓣茶杯,继续饮酒。

    一杯接一杯,她喝得满面通红,眼角渐渐染上春意。

    李绮节从屏风后走出来,“金jiejie,别喝了。”

    金蔷薇醉眼朦胧,斜眼看她,“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喝酒?表哥变心了,我要喝!喝醉之后,我就不用伤心了!”

    荷叶忍不住,哽咽一声:“小姐!”

    李绮节叹口气,强行扶起金蔷薇,搀着她往里间走,回头吩咐荷叶:“去煮碗醒酒汤来。”

    荷叶用手背抹抹眼睛,答应着去了。

    李绮节个子高挑,力气又大,而金蔷薇娇小玲珑,身娇体弱,压根不是她的对手,半搂半抱着把醉酒的少女送入床帐,丫头送来热水巾帕,她亲手绞干手巾,为金蔷薇擦脸擦手。

    “不!”金蔷薇忽然抓住李绮节的手,“表哥没变心,变心的这一个,不是我的表哥!表哥是无辜的,上辈子他等着我长大,把我娶进门,我们去弥陀寺求同心锁,约定生生世世,永远做夫妻。”

    丫头们以为金蔷薇在说醉话,没有在意。

    李绮节却变了脸色。

    旁观完金蔷薇和石磊杯酒退婚约,她已经把实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原本不该吃惊的,但这会子听到金蔷薇醉中深切的怀念和痛苦的倾诉,她还是悄然色变。

    她和金蔷薇,是同样的人。

    她从后世而来,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金蔷薇重活一世,拥有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执念和记忆。

    她们俩注定孤独,注定不被人理解,只能把秘密藏在心底,独自踏上漫漫人生路。

    幸运的是,李绮节有家人相护,有孙天佑陪伴。

    孙天佑或许不能读懂她,但他愿意尊重她,包容她,信任她。他给了她所有承诺的一切,甚至更多。

    而金蔷薇却不能和上辈子的丈夫心意相通,他们原本是天作之合,只因不经意间错过一个互相理解的契机,从此渐行渐远,最终将成陌路。

    这一刻,李绮节无比怜惜金蔷薇,也无比思念孙天佑,虽然只分离两个时辰,却像是隔了无尽岁月。

    安抚好金蔷薇,等她入睡,丫头从外头走进房,压低声音道:“孙相公在府门外。”

    李绮节讶异道:“他怎么来了?”

    丫头轻声道:“外面落雪了,孙相公怕路上不好走,亲自来接您。”

    走到门外一看,淅淅沥沥的雪籽果然变成纷飞的鹅毛大雪,雪中夹杂着豆大的雨滴,雨雪混在一处,一个似雨帘,一个如薄雾,一快一慢,一动一静,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随着欢快的雨打芭蕉声沉思,一会儿看着缓缓坠落的雪花发怔。

    孙天佑头戴竹笠,身披博罗四季云鹤纹抹绒斗篷,脚踏鹿皮靴,骑着一匹雪白马驹,踏雪而来。进宝赶着马车,遥遥缀在他身后。

    李绮节站在金府后门的屋檐下,看孙天佑翻身下马,斗篷下的腰腹、长腿劲瘦矫捷,动作利落。

    “冷不冷?”孙天佑走到她跟前,抖开一件厚实的大绒一口钟,把她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看你的脸都冻红了,回去得喝碗辣姜汤。”

    李绮节乖乖由他牵着,登上马车。

    孙天佑转过身,准备去骑马。

    李绮节忽然觉得不舍,手指微微用力,牢牢扣住他的手,“陪我。”

    孙天佑怔了一下,回头看她,酒窝轻皱,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好。”

    这一晚她缠着他不放,热情得近乎疯狂。

    他不言不语,默默把她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享受难得的惊喜体验。

    第二天睁开眼睛,帐帘半卷,窗前一片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