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节
墙上是二十世纪末的钨丝灯,小姑娘坐在沙发上帮他歪歪扭扭的包扎伤口,表情十分认真, 整个房间都氤氲在一种陈旧的色调里。 他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沉溺在梦里的人,必须找到梦和现实不一样的地方才能知道自己在做梦。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幻觉,那他也必须找到这梦境里的破绽,才能把这幻觉击碎。 可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破绽。 他不用站起来,因为整个房间已经被他刻进大脑。他把所有细节过了一遍又一遍,再次确认这里没有任何门、窗,也没有任何有悖于现实理论的地方。 他被困住了。 他不自觉地把小姑娘抱紧了一些,思路却在触到女孩衣料下嶙峋的骨骼时,像转得飞快的大型机器忽然断了电,就这么戛然而止。 她怎么这么瘦? 不是天生的那种瘦,而是营养不良的瘦,她的脸色也很苍白……或许是她长大后也一直又瘦又苍白,他太习惯反倒一时没注意到,这根本不是一个健康的小孩该有的脸色。 乔伊握住她细得不正常的手腕,慢慢皱起眉: “你多久没吃饭了?” “挺久了吧,差不多时针转四个圈的时间。” 小姑娘认真把纱布缠了一层,鲜血立刻濡湿了她的手指: “我朋友有时会忘记给我送吃的。” 她从小与世隔绝,从未见过日出日落,虽然从书里知道日、月、年的概念,却并不习惯用“天”来表示时间。 时针转了四个圈,也就是两天。 她两天没吃东西了。 乔伊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李文森有一次梦游,站在西路公寓五号阁楼的窗台边,非要说天上有一只青蛙在哭,他问她为什么青蛙要哭,她回答道: “因为青蛙肚子饿了,很饿很饿,但是没有东西吃,爸爸没有来,阿姨也没有来。” 她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语气低低的: “再饿下去,我会饿死掉的。” …… 她会饿死掉的。 怪不得,怪不得她有那样严重的暴食倾向。 平时他如果不看着她,她就能不停地吃,直到吃不下为止。她此刻语气再平静,他也能猜到,食物匮乏的恐惧是如何影响她一生,饥饿已经被她刻进身体,再也忘不掉。 …… 李文森背对乔伊,因此没有看到,她身后男人此刻的眼神那样浓郁,浓郁得让人害怕。 他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直到他眼里那些会吓到她的情绪全都妥善收好,这才抱紧她,亲了亲她的额头: “你爸爸和阿姨呢?他们不给你送吃的吗?” “我不是说没有爸爸了吗?也没有阿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不过书里的小孩都有父母,可能她父母死了吧。 “所以你这两天就只喝了水?” 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的食物都是你朋友给你送?” 她又“嗯”了一声。 “你朋友是谁?” “我没见过它。” “那他怎么给你送吃的?” “它会把食物放在窗子边上。” “窗子?” 乔伊目光一下凝注。 地下两公里深处,哪里来的窗子? “是房子就有窗子。” 可具体窗子在哪,小姑娘又不说话了,她把他的手缠了一圈又一圈,快缠成一只木乃伊。 乔伊叹了一口气: “你那个朋友,在哪里?” “不知道。” 她垂着眼睛,也不看他: “我没见过他,大部分时候它只给我送吃的和书籍,有时我会听到它和我说话,但很少,声音是从窗子外来的,我猜它住在云朵上。” “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有啊。” 她手指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灯光里微微颤动,接着又慢慢用纱布缠在他的手掌上。 却不再像第一次他问它朋友名字时露出那样凶巴巴的表情。 “它有两个名字,时针每转14圈的第1、2、5、6、9、10圈时,它叫伽俐雷,时针每转14圈的第3、4、7、8、11、12圈时,它叫muller。” muller。 时针每转14圈就是一周,第1、2、5、6、9、10圈就是周一、周三、周五,第3、4、7、8、11、12圈就是周二、周四、周六。 也就是,它一三五叫伽俐雷,二四六叫muller…… 再联想起曹云山之前说他一三五叫jack,二四六叫mark…… 仿佛一道闪电倏忽照亮空旷的原野。他之前的完美推理,那四个小小的、怎么都找到缘由的疑点还盘亘在他心中,此刻却如同迷雾被风吹散了一半,他模模糊糊抓到了什么,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他一定忽略了什么非常、非常的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只有安妮和安遭到销毁?刘正文和克.隆计划到底是什么关系?计划最高执行者已死,谁是后面的谋杀者? 还有奇点。 顾远生说的奇点,到底是什么意思? …… 牛顿经典物理体系之后,曾有人说,物理大厦已基本盖完,除了两朵小小的、令人不安的乌云,结果就是这两朵乌云,几乎推翻整座大厦,衍生出量子力学和相对论。 那么这四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疑点,会不会就是推翻他整个推理的乌云? 之前几乎找不到破绽的推理,自从他掉进这个奇异的、爱丽丝般的梦境里时,又仿佛都说不通了。 比如,他知道伽俐雷和muller两个系统,用的是一个服务器,却从没料到,它们或许根本就是一个系统。 可一个系统,为什么要取两个名字? 又比如,他的推理并不能解释他遇到的这一系列事情。 他十分确定他不可能回到过去,也十分确定,哪怕世界上最先进的科研所,也不可能完全模拟如此复杂的神经系统电信号,在他的幻觉里制造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李文森”……而最奇怪的,是李文森自己的陈述。 她方才说的话,不存在的爸爸,藏在罐子里的mama,身为最重要的试验品,却只有伽俐雷给她提供食物。 这太说不过去了。 如果她是实验品,至少是国宝级别的实验品。但现在的情况,好像除了伽俐雷,根本没人知道她存在一样。 …… 乔伊只觉得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他保住李文森的把握,在地下三层走廊尽头就已经戛然而止,那堵墙后的世界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可他拦不住他的小姑娘。 乔伊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11点51。 他快没时间了。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把她抱在自己腿上,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小的巧克力。 因为怕李文森低血糖,他随身总是带着一枚糖,但一般起不到作用,因为李文森自己就会带,他的小未婚妻像孩子一样痴迷于各种糖果,简直是个小糖果罐。 “刚才你和我说,这个房间里有一扇窗。” 他把巧克力放在她面前晃了晃: “如果你告诉我它在哪里,我就把这枚小糖果送给你。” 李文森眼睛一亮,却马上垂下眼睛: “我不想吃。” “为什么?你不喜欢糖果吗?”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整理了一下他手上那只被她缠好的蝴蝶结: “你是要走了吗?” ……他是要走了吗? 她黑而凉的长发铺在他的手指上,像一匹黑色的缎子,她的眉眼和他爱的小姑娘一模一样,连语气都没有分别。 可就算这样,她也是假的,是不存在的。 乔伊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晌,摸了摸她乱糟糟的长发: “是,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呢?” “未来。” “未来?” “对,未来。” 他把她小小的身子拥进怀里,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警惕,而是小猫一样窝在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漆黑的眼眸却望着不远处的一盏灯火。 原来这就是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