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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自从遇上了白马,岑非鱼便如同三月的黄河。吹面一阵杨柳风,把他心中的怒气、怨气、杀气、狂气全都带走了,将他心上的玉门雪消解成一腔桃花汛,夹着冰、裹着雪,带着滚滚泥沙,奔流向西,消失在白马化成的海洋中。

    白马的一个眼神,就能把十载春秋、滚滚红尘中早已故去的深情唤回来;白马的一句话,就让岑非鱼在那场变故中丢掉的精神,渐日涨了回来。

    不知何时,岑非鱼心中的怨愤业已流尽。他不再无缘由地同他人对抗,亦不再自寻苦楚来惩罚自己,不再蔑视什么,不再嘲弄什么。他不再需要烈酒,收敛了脾气,眼神日甚一日的清明。

    最后,岑非鱼在白马的劝说下,从自己向来看不惯的淮南王手里,接下了一个铜板。这个简单的动作,促成了两人的十年来首次单独密谈,且是好言相谈。

    岑非鱼得了淮南王支持,招来百名手下进驻石头城。

    眼下,石头城早已整饬干净,石板路上没有一丝积雪。

    数十里青石高墙上,“岑”字大旗随风招展;城关门楼前,持戟守卫神情肃穆、形威声厉,令人望而生畏;山顶平台中央,擂台早就摆开,台面宽阔平坦,长宽近十丈,中有假山、小湖,微缩出自然景观;此外,看台四周的青砖残垣都已被整饬过,垒起了一圈高高的看台,至少可供五百人就坐观赛。

    苍郁青山、茫茫白雪、朱红旗帜。

    雪后冬阳下,万物都透着未曾散去的湿润幽寒,至美无言。

    然而,这样的美景,白马却是匆忙看过,无力欣赏。

    他只恨自己跑得太快,将余下四人远远甩开,不得不独自接受来自岑非鱼手下人的热情迎接。如何迎接?

    岑非鱼的手下,俱是赳赳武夫。那“瘦高个”强牵走乘云后,虬髯汉便扯着嗓子一声高呼:“嫂夫人到了!”

    幽静的石头城中,忽然钻出近百人。

    城墙上的人摆出一排打鼓,咚隆咚隆敲得震天响;正在整饬道路的人放下手中活计,迅速列队站好,山呼“嫂夫人万受无疆,嫂夫人受与天齐,嫂夫人同大哥百年好合”。

    白马呆立原地,却被虬髯汉扯进城寨,众人一哄而上,轮流牵着他的手问候寒暄。最后,不知什么人混在人堆里瞎起哄,鼓动众人把他举起了往天上抛,差点没把他用毛毯裹起来,一路扔到厢房里!

    及至白马逃命似的跑进厢房,反手将门锁上,他仍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吐了出来,脑袋里不断地回响着“嫂夫人”三字。

    白马喘匀了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才得空思量。他能看出,岑非鱼在他手下人中的威望极高,他们的感情真挚,或许,这些人全都是白马军的旧部。此外,他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这些人他娘的一定是全都对岑非鱼芳心暗许,今天挖空了心思要把自己吓走,好独占岑非鱼一辈子吧!

    白马的猜想果然没有错。

    岑非鱼从青州招来的百名手下,全都是当年跟随他前往青州,为先代齐王送马头符节的人,亦是因此而幸免于难。现在,他们都是岑非鱼的心腹。

    进了石头城,岑非鱼日日接待来宾,与人应酬,忙得脚不沾地。

    白马轻易不能被人看见,每天都躲在房里。

    这日天晴,白马独自跑到城墙上玩耍,听见悠悠笛声,循声而去,便遇上了周望舒。他不想打断周望舒,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默默地听着,待到周望舒吹完一曲,他才笑着打招呼:“三叔也躲懒。”

    周望舒收起笛子,却似乎是回错了意,以为白马说自己不为此事出力,便认真道:“青山舫、如是楼,势力中心俱位于巴蜀。此二者,一主谍报、一主暗杀,既是上不得台面的阴暗组织,又常年经手江湖悬赏令,向来靠信义立足江湖,拿钱办事,不染纷争。”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白马挠挠头,坦言心中疑惑,“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想,有心人只消稍稍查探一番,便可知晓你同二爷是结义兄弟。我原以为你们并不在乎,眼下如何又如此谨慎起来?”

    “我们对你从无隐瞒,许多事情你知,但天下不知。”周望舒肃容,逐一道来,“二哥的身份来历,只有洛京中的少数政要知晓,他们不敢宣扬,因为曹家被灭门,错在先帝。在外,曹三爵早已身死,岑非鱼不过是个疯和尚,是青州马场的土财主。”

    说到此处,周望舒失笑。

    白马亦莞尔,道:“二爷sao包得很。我小时候就听刘曜说过,白马银枪岑非鱼,喝下二十年的烈酒,一醉就是十年。”

    周望舒笑罢,怅然道:“可周望舒是什么?周望舒什么都不是。”

    白马:“三叔,别这样说。”

    周望舒摆摆手,道:“青山舫、如是楼,是我和乔姐主事,但若有人想一探究竟,线索必会断在洛京青山如是楼。他们能查到什么?我爹生前,乔姐和我都没有名分;我爹死后,我们相依为命,活在黑暗中,成了爹的影子。他们什么都查不到。”

    白马:“可你在江湖上亦有威名。”

    周望舒:“江湖上若有传言,必都是我们故意留下的。你想必早就看明白了,我们对手下人都从未有过全然的信任。否则,张家兄弟不仅不会将你认错,还会向赵王戳穿我们的阴谋。”他说着,眼中不无悲凉,“对待亲信尚且如此,更莫说旁人了。可是,人而无心,不亦悲哉?”

    白马知道,周望舒说的是事实,可事实并不止于此。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拍着周望舒的肩膀,说:“旁人不知道,但我知道的。三叔,我知道你。”

    三年前,白马初遇周望舒,只觉得他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觉得自己穷其一生,都不能望其项背。如今,他同周望舒并肩而立,虽觉得这名剑客仍旧高大,却再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冷血大侠。

    但是,白马并未因此而自豪。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不仅是因为他在被人践踏的时候撑了过来,更是因为世上许多善良人,曾给过自己帮助。

    周望舒沉默着,眺望远方层叠的山峦。

    “三叔,你若是觉得难过,就想想我。当初,若你没有救下我,我想必早就死。”白马同周望舒一道眺望远山,忽而福至心灵,对某句话有了新的感悟,“我父亲常常叹息,说‘中原的东西都很小,塞外的东西都很大’。初时,我只见过中原来的李雪玲,便以为父亲说的‘小’,是说中原人的心胸狭窄。”

    周望舒心有戚戚,道:“确实如此。”

    白马却摇头,道:“现在,我却忽然觉得,父亲说的‘小’,是指中原人专情。我们留恋故土,忠君爱国,不贪恋别人的土地,不染指别人的财宝。人心拳头大,一个人的感情只有鸽子蛋那么点儿,原本就分不了多少给别人。你对乔姐好,对二爷好,对我好,对檀青好,谁说你没有心?你对我们都很有心。”

    周望舒沉默着。

    白马知道,这种事若不是周望舒自己想明白,自己说再多都没用。

    周望舒是一个血rou身躯,他有自己的斗争。今生的大多数时候,他既没有姓名,亦没有面目。这回,他同往常一样,一直身居幕后不曾现面,纵使偶尔现身为檀青解围,亦会戴着个面具。

    那面具白扑扑的一面,没鼻子没嘴,只眼眶处开了两个小洞,虽比起先前的青铜面具好上了许多,可看着却仍旧让人瘆得慌。

    在周望舒的指导下,愣头愣脑的檀青渐渐成长了起来。

    檀青原名段青,同风头最省的段氏鲜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读过书、见过世面,被人追杀过,在市井里吃过苦,若不是与白马相比,亦足够聪明伶俐了。遇上周望舒以后,他连习武都格外用功。

    如今,檀青有功夫、有眼力,能同人各路人物寒暄,被周望舒指派广发英雄帖。或许是这一个月以来日日央求,求烦了周望舒,他他终于如愿,做了周望舒的徒弟。

    两人成了师徒,檀青便“得寸进尺”起来,不知哪里来得胆气,悄默默地用朱砂在周望舒面具的脸颊上,画了两个红彤彤的实心圆,看着跟丑角似的。

    周望舒对外表不上心,对这面具浑不在意。旁的人,此处特指岑非鱼,从来都十分乐意看他笑话,见到这面具以后不止没有嘲弄,还一个劲儿地捧杀他。周望舒亦不放在心上,仍旧戴着那面具。

    “愣头青拿着什么?三叔,他又要来烦你了。”白马远远望见朝城墙上跑来的檀青,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这或许是周望舒的转机,“三叔喜欢那小子么?”

    周望舒面无表情,道:“不知情为何物。”

    白马笑道:“凡事皆向心中求,你不同自己过不去,老天爷就不会同你过不去。若二爷不是那样疯癫流氓,便闯不进我的生活。”

    周望舒似乎被白马说动了,问他:“如何才能知道我有情?”

    “情爱这样的情,我不太明白。但人是有许多情的,喜怒哀乐皆为情。”白马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在匈奴为奴的时候,日子苦闷,每日都会数云朵,若见到形状漂亮的,便在心中记下。每当觉得难过,我便会回想记忆中的云,顿时就觉得开心了许多,这是我的欢欣之情。你识字,可将每日觉得快乐的事情记下来,日后翻看,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周望舒不置可否。

    白马:“三叔,让自己快乐些吧。”

    檀青终于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跑到周望舒面前,手中拿着一张纯白的面具,还有笔墨,道:“师父,上回我画的那个面具不好,平白让二爷看了笑话。这回咱们一同画个威风的!”

    白马故意挑衅檀青,道:“愣头青,别打搅我们说正事。”

    檀青“切”了一声,道:“嫂夫人,找你叔叔去吧!你能有什么正事?我跟师父才有正事呢!”

    周望舒不知如何下笔,半晌没有动作。

    檀青却热情高涨,不住地为周望舒提建议。

    最终,周望舒被檀青掌着手,落下了第一笔。

    白马看到此处,便悄悄离开了。

    明日就是上元节,亦即武林大会开幕的日子。

    第87章 开局

    元月十五,终究是到了。

    此日,各路江湖人云集,盛况空前。

    主办英雄会的岑非鱼却也不输排场。他手下这百名白马军旧部,个个都是精锐,大多生得高大威猛,手持银亮大戟,着一身黑红劲装,散发着军人气度。他们中虽有胡有汉,但彼此俱是泽袍兄弟,彼此常年相互扶持,队伍令行禁止,完全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轻骑兵。

    石头城中,十名鼓手伫立烽火台上,似点点星火势欲燎原。二十名弓箭手凌云负长弓,占据着蜿蜒城墙上的制高点,猎鹰般密切监视整个城寨的情况。余下众人,分成数个小队时刻巡逻。

    自卯时起,鼓手作鼓一击,而后,每隔一个时辰,增一击。至亥时,九鼓响毕,一日的比武才算落幕。

    骨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搅碎氤氲不散的冰雾,重重落在鳄皮大鼓上。鼓面上风干的动物脂膏,瞬间粉碎四散。

    咚——!

    一鼓响,天色尚且昏沉,天地间一片云雾弥漫。

    及宾客从房中鱼贯而出,用过朝食,入看台落座,云天一线处方现出斑斓五彩光。须臾,红日破云,如丹砂一粒;继而风流云动,雾若白浪翻腾,日光似万箭穿云而过,遍洒山川,群峰绛皓驳色,蔚为大观。

    天幕如画,缓缓展卷,缤纷色彩渐次铺陈。

    在这创世般的鸿蒙中,一颗赤色奔星倏然显现,携雷霆万钧之势飒沓而来。

    众人一眨眼才看清,那一颗赤火哪里是奔星?那是朝阳金光下,策马疾行的岑非鱼!

    岑非鱼一身朱衣,暗绣金线,在日光下流动着熠熠辉光。他人未到、声先至,爽朗大笑:“诸位英雄,久等了!”他师从高僧弗如檀,尽得佛门内家真传,内力雄浑刚猛,一声招呼气壮河山。内功稍逊者听了他的吼声,只觉耳膜发麻。

    武林小辈不由担心,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感慨:“若此人全力一吼,不知要震伤多少人!比武尚未开始,他便给咱一个下马威。可见传言非虚,岑非鱼武功高强,却也自大狂妄。”

    亦有人怀疑,不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岑非鱼只三十岁出头,内功再高又能高到哪去?我看,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你们就等着看他翻船吧!”

    岑非鱼浑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策马奔至看台边,随手把缰绳一甩,向上跃起,兔起鹘落,转眼已站在看台中央的主座前。

    在场众人,纷纷站起,等主人发话。

    岑非鱼向四周抱拳,单刀直入,朗声道:“忆昔江山初定,匈奴狂徒犯我疆界,我少室派师祖朱士行于洛阳大摆英雄宴,招徕五湖四海的能人异士。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中原儿女共聚一堂,以武会友、指点江山,同饮一碗断头酒,赴玉门、卫家园,何等壮阔?”

    他说着,从面前的桌案上拎起一个酒坛,道:“在此,岑某以二十年的花雕,遥敬二十年前的诸位英雄!”他说罢,一气饮下整坛花雕,将空酒坛往地上重重一摔。

    “好!遥敬二十年前的诸位英雄!”

    听者无不为岑非鱼的豪气所感染,一齐端起水酒狂饮。

    岑非鱼用力一抹嘴,继续道:“中原武林,人才辈出,却已有二十年不曾开过英雄会。岑某生不逢时,未能一睹当年群英毕集的盛况,实是抱憾无穷。遥想当年,我师祖朱士行曾发宏愿,不惜以罗刹手段,护山河万民,是悲哉,不亦壮哉?”

    他说着,又喝了一坛酒,摔碎酒壶,大笑道:“不肖徒孙岑非鱼,遥敬师祖朱士行!”

    旁人听罢,不无感慨,举杯附和道:“朱士行前辈当的起这一杯!”

    谁料,岑非鱼忽然话锋一转,道:“师祖的大弟子赵铎,为镇西大将军,无论朝代更易,一生戍守边关,拒匈奴铁骑于玉门。”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一时鸦雀无声。

    岑非鱼不以为然,兀自说道:“师祖的关门弟子赵桢,为白马军主帅,七岁从军行,年十五,战死沙场。”他说到此处,竟莫名大笑起来,笑罢才继续说,“今日,诸位英雄齐聚石头城,为的就是商议如何将赵家最后的骨血、赵桢将军的遗孤,拿去换那万两黄金!是快哉,不亦悲哉?”

    无人应答,唯有狂风卷雪,旌旗猎猎。

    “诸位为何不喝?”岑非鱼拿起最后一壶酒,一气饮下,把酒坛摔得粉碎,笑道:“酒,我已代你们敬上,请赵将军的后人现身罢!诸位‘英雄’,请落座。”

    宾客不知岑非鱼是何用意,只当他人来疯又发作了,找得个台阶便顺坡下驴,纷纷落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马车从远处驶来,一路颠簸摇晃。

    这日,白马穿着乌衣皂靴,腰间郭洛带上,鎏金白银马头带钩刻着“厉马登高堤”五个大字。他头上戴了个小帽,帽檐下垂着青纱,遮住他的上半张脸,手上则戴着一副精钢镣铐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