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魏徵心里一动,看来自己的办法还是奏效了,但脸上却故作错愕:“陛下,您……您做什么了?” “朕已经决定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不日便将正式下旨,遍告朝野!”李世民盯着魏徵大声道,“这事朕也已提前告知魏王了。怎么样,现在你又想说什么?” 赵德全又是一惊,万没料到皇帝一气之下,还真把这事给说了。 魏徵做出一副大为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陛下,万万不可这么做!” “为什么?” “您一旦这么做,必然会进一步激发魏王的夺嫡野心,也会让满朝文武视为您废黜太子的先兆!” 李世民冷哼一声:“危言耸听!” “陛下!”魏徵突然摘下头上的乌纱,高举过头,双腿一跪,朗声道,“陛下,您若执意为之,那臣今日便恳请陛下恩准,让臣致仕还乡、归老林泉!” 李世民一怔,没料到魏徵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赵德全眼睛一转,赶紧跑过去,帮魏徵把乌纱帽戴回头上:“哎呀魏太师,有什么话您跟大家好好说嘛,哪有动不动就摘乌纱帽的?!” 魏徵不语,执拗地把帽子又摘了下来。赵德全赶紧又给他摁回去。如是反复三次,最后帽子还是没戴回魏徵头上。赵德全无奈,只好摇摇头放弃了努力,悻悻然走回李世民身边。 “魏徵,”李世民缓和了一下情绪,“你具体说说,朕这么做有何不对?” “回陛下,武德殿既在深宫大内,参奉往来,固然极为便近。然而,此殿在东宫之西,地位尊崇,甚于东宫,魏王若居之,欲将太子置于何地?储君乃一国之本,若放任亲王凌驾其上,则国朝礼制将形同虚设,天下臣民亦无法可依,必遗祸阶,实堪肇乱!陛下既爱魏王,又何忍将其置于嫌疑之地?此外,武德殿乃昔日海陵王所居,其以悖逆伏诛,此朝野共知,魏王若移此殿,岂非大不祥之举?故此,还望陛下三思,尽早收回成命!” 海陵王就是当年的齐王李元吉,曾居此殿数年,武德九年与隐太子李建成一同被诛后,被李世民降爵为海陵郡王。魏徵现在提这一茬,表面上是说“不祥”什么的,实则是在暗示李世民,若让魏王入居此殿,必将引发与当年一样的兄弟阋墙的惨剧。 尽管李世民明知魏徵必然会反对此事,但还是没料到他会反对得这么厉害。 沉吟片刻后,李世民忽然笑了笑:“玄成啊,你辅佐朕这么多年,每次犯颜直谏,朕心里多少都有些不快,但事后来看,你每次所言,又几乎都有道理。所以,你方才这一席话,朕也会仔细考虑的,你先退下吧。” “陛下圣明!”魏徵这才郑重其事地把乌纱帽重新戴回头上,“臣告退!”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魏徵一走,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 “大家,”赵德全小声道,“您方才真该忍住,别跟这个一根筋的魏徵提这事。” 李世民冷然一笑:“德全,你真以为,朕刚才是一时情急说漏嘴了吗?” 赵德全一怔:“那……那大家是……” “这件事就是颗石子。”李世民目光中带着深邃的笑意,仿佛自语一般,“不把这颗石子扔出去,朕又怎么会知道,朝廷这口大池塘里到底藏着多少只蛤蟆,这些蛤蟆又会叫出多少种声音?” 赵德全恍然大悟:“大家真是天纵圣明!老奴真蠢,差点以为您真是说漏嘴了。”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差点,你已经这么以为了。” “是,大家说得对,老奴愚钝,老奴愚钝!” “方才魏徵闹这么一下子,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朋党,还是那个清高孤傲的耿耿诤臣!” “大家何以见得?” “他要是有朋党,早有人把消息漏给他了,还需朕来‘说漏嘴’吗?” 赵德全频频点头,一脸佩服之色:“大家英明!” 楚离桑从那天深夜回家之后就发起了高烧,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楚英娘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天天守在床边,亲自喂她喝药。楚离桑烧得不知白天黑夜,迷糊中却还惦记着送钱到菩提寺去给那个“呆子”,只是这三天连清醒的时候都不多,更别提要下床出门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楚离桑的烧才渐渐退了,意识也终于清醒。 楚英娘不停地抚着胸口,把满天的神佛菩萨都感谢了一遍。楚离桑看见母亲眼里布满了血丝,知道她这几天几夜肯定都没合眼,心里既感动又歉疚。 喂她喝粥的时候,楚英娘嗔怪道:“你这几天快把娘吓死了,尽说些胡话!” 楚离桑一惊:“我……我说什么了?” “娘都听不懂。只听你瞎喊什么‘呆子别走’,还说‘我要帮你’‘给你钱’什么的。到底谁是呆子?” 楚离桑支吾着:“我……我做噩梦了,梦里的话你也当真?” 楚英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旋即笑了笑:“算了算了,你病好了才要紧,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楚离桑咧嘴陪着母亲笑,心里却一直在想自己病得真不是时候,一晃就好几天,也不知道“呆子”现在怎么样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尔雅当铺的伙计刚刚卸下第一块门板,就看见几天前的那个白衣男子又站在门前,手里依旧抱着那只黑布帙袋。 伙计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轰他走,男子却一改前些天的态度,一直低声下气地求着情,说这回不是来典当的,而是专程来向吴掌柜道歉的。 “道什么歉?”伙计一边卸门板,一边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成天游手好闲骗吃骗喝吗?去去去,我们先生要干正事,没工夫理你!” 男子终于失去了耐心,脸色微变:“这位兄台,在下跟你好言好语说话,你……你怎么能随口诬蔑人呢?” “我看你小子就是有病吧?”伙计怒了,“是不是真想找打呀?” 男子正待声辩,吴庭轩走了出来,对伙计道:“大壮,忙你的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叫大壮的伙计又狠狠瞪了男子几眼,才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吴庭轩看着男子:“这位郎君,咱们那天该说的话都说了,不知你今日……” 男子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眼里含着泪花:“吴掌柜,请您救救小生吧,小生这回真的是没活路了!” 吴庭轩一惊,慌忙将他扶起:“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的眼泪掉了下来:“官府的人,找上我了……” 吴庭轩终于恍然领悟,忍不住一声长叹。 尔雅当铺后院的小花厅里,吴庭轩和男子在蒲团上席地而坐。男子刚刚讲述完自己的遭遇,眼眶仍旧红红的。 男子说,他叫周禄贵,父亲是本地人氏,年轻时离家经商,置了些产业,因平素喜爱书法,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重金购得王羲之草书真迹《十七帖》,视为无上珍宝。数月前,父亲忽然思念家乡,想要叶落归根,便将所有产业变卖,带着他和母亲踏上了归乡之路,不料却在半路遭遇山贼,所有金银细软被洗劫一空,母亲也不幸遇害。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贼人本来已将王羲之墨宝一并抢去,后来发现只是一卷没用的文字,便弃置道旁。就这样,因山贼无知无识,他们父子才得以捡回这件无价之宝。 回到伊阙后,他们已身无分文,只能寄居菩提寺,吃庙里的斋饭。虽然吃住有了着落,但经此劫难,父亲一病不起。为了给父亲抓药治病,他把所有能典当的东西陆陆续续全部当了,可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焦急万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瞒着父亲把《十七帖》偷出来典当,后来就发生了吴庭轩知道的那些事。 而令周禄贵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昨天,伊阙县令派人找到了他,命他交出《十七帖》,说是要献给皇帝,但只答应以区区一百缗铜钱作为补偿。他据理力争,却遭到威胁,说他再不识相连那一百缗都没的拿,并且限他三日之内把法帖送到县廨,否则便以抗上为由,将他们父子投进监狱。他百般无奈,最后只好来请吴庭轩帮忙,求他救他们父子一命…… 吴庭轩听完,眼睛不觉湿润,叹气道:“周郎,你现在该明白,为何伊阙县的所有当铺都把这幅王羲之真迹说成赝品,还把你拒之门外了吧?” 周禄贵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天,我本应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只是出于商贾之人的秉性,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对你隐瞒了真相。”吴庭轩面露愧疚,“我真是对不住周郎,也对不起令尊啊!要是早告诉你,你们父子或许便能躲过此劫。” 周禄贵赶紧道:“先生切勿自责,都怪我自己太过书生意气,不知世道险恶……” 吴庭轩想着什么,有些不解:“你刚才说要我帮忙,可吴某也只是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如何帮你?” 周禄贵诚恳地望着他:“吴先生,这个忙您一定帮得了,在整个伊阙县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吴庭轩越发困惑。 “吴先生,我知道,您不仅是品鉴书画的大行家,本身的书法造诣也极为精深,所以……”周禄贵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道,“所以我想请您,依照王羲之的笔迹,将这幅《十七帖》重新临写……” “万万不可!”吴庭轩猝然一惊,“官府之中能品鉴书法的大有人在,况且今上本身就是一位书法高手,朝中能人更是不胜枚举。这么做,一定会被识破的!” “先生误会了。”周禄贵笑笑,“我怎么敢做这种欺君罔上的事?就算我敢,我也万万不能拖先生下水啊!” 吴庭轩蹙紧了眉头:“那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想好了,我一介穷书生,断断无法与官府抗衡,只能把真迹交出去。所以,我请先生临写此帖,并不是要给皇上看,而是要给家父看的。” 吴庭轩终于恍然:“你是说,用临本瞒住你父亲,让他以为真迹还在?” 周禄贵沉重地点点头,眼中又浮出了泪光:“家父原已病重,若再失去他视同生命的这幅墨宝,他定然承受不住打击,所以,小生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先生成全!” 吴庭轩闻言,心中颇为感动,但同时却想着什么,面露难色:“周郎,我也想成全你的一片孝心,问题是,虽然我在鉴赏古字画方面略有心得,但个人在书法上实无造诣,恐怕……恐怕无力担当此任啊!” “先生过谦了。”周禄贵恳切道,“小生回伊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您还是略知一二的。以您的书法造诣,莫说一个小小的伊阙县,就算放眼整个洛州,也罕有比肩之人。” 吴庭轩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周郎切勿听信外间传闻,那都是些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东西……” “吴先生,”周禄贵直直地看着他,“请恕小生直言,去年秋天,洛州刺史杨秉均为母做寿,请您写的那幅贺寿帖,应该不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吧?” 吴庭轩一怔,顿时无语。 想起此事,吴庭轩仍然颇为懊悔。他自从十六年前来到伊阙开了这家尔雅当铺后,便一直没写过一个字,但前年春节却心血来潮,一时技痒难耐,便写了一副春联贴在了当铺门口,不料却被偶然经过的洛州刺史杨秉均一眼看上,连声赞叹他的字有王右军之神韵,遂于其母八十大寿之际,硬逼着吴庭轩写了一幅贺寿帖,从此吴庭轩工于书法的名声就传开了。 见他蹙眉不语,周禄贵赶紧道:“吴先生,小生之所以提及您的旧事,实在是救父心切,并非有意唐突,还望先生谅解!” 事已至此,吴庭轩也无法再隐瞒了,只好苦笑着摆了摆手:“我并无责怪周郎之意。的确,吴某年轻时也学过几年书法,但只是对行楷稍有涉猎,比如你刚才提到的贺寿帖,便是以行楷书写。至于像《十七帖》这种典型的草书,吴某却素未深研,又如何帮你呢?” “先生又过谦了。”周禄贵笑道,“仅凭一对春联的寥寥数字,便能写出右军行楷之神韵,如此大手笔,我相信草书也定是卓然可观的。” 吴庭轩闻言,不禁又苦笑了一下:“不知周郎想过没有,即便我有本事帮你写这个临本,可令尊赏玩此帖多年,必已熟识王羲之笔迹,万一临本被令尊瞧出破绽,岂不是弄巧成拙,反倒害了他?” “家父年事已高,且抱病在身,眼神已大大不如往日。我想,以先生的大手笔,定不会让家父看出破绽。”周禄贵很执拗地坚持道,“所以,只要先生尽力而为便可,至于与真迹能像到几分,倒也不必强求。” 吴庭轩眉头深锁,似乎极为矛盾,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实不相瞒,吴某自十六年前移居此地,便发誓不再写一个字了。为刺史杨秉均写帖一事,实属迫于无奈,绝非出于吴某个人意愿。所以,还请周郎谅解吴某的苦衷,此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回轮到周禄贵沉默了。他把头耷拉下去,显得失望已极。 气氛几近凝固。 “既如此,那小生也不便强人所难了。”周禄贵站起来,给吴庭轩深鞠一躬,“叨扰先生多时,小生深感抱歉,这就告辞。” 吴庭轩起身,回了一礼,眼中颇有些不忍,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周禄贵神色黯然,抱着那只黑布帙袋慢慢走了出去。吴庭轩怔怔地目送他离去,心中五味杂陈。忽然,他察觉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只见楚离桑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定定地看着他,眼圈有些泛红。 吴庭轩一惊:“桑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楚离桑直视着父亲:“爹,您自小便教我,做人要以义字为先,救人急难,扶危济困,乃是做人的本分,可您刚才……” 吴庭轩把目光挪开:“不是爹不帮他,而是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无非是临写一幅字帖而已,到底有多复杂?” “桑儿,你也知道,爹十六年前便已封笔,为刺史写帖只是被逼无奈。所以这一次,爹不会再破例了。” “为什么?”楚离桑蓦然提高了声音,“您为什么就不能再破一次例?” 吴庭轩想着什么,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道:“这是爹个人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再问了!”说完便转身朝外走去。 楚离桑气急,追上几步,大声道:“爹!您这么做是无情无义、见死不救!这不是我认识的爹!” 吴庭轩一震,停住了脚步。 “桑儿,不能这么跟你爹说话!”楚英娘从花厅的边门走了进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目光看着楚离桑。 楚离桑越发委屈:“娘,您不知道,刚才爹他……” “我都知道。”楚英娘冷冷地打断她,“方才那个年轻人的话,我也都听见了。” 楚离桑一怔:“那就是说,您的想法也跟爹一样,是吗?” 楚英娘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