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床榻上,楚英娘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但她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居然透着一股安详和平静。楚离桑一下跪倒在榻前,抓住母亲的手,眼泪不可遏止地潸潸而下。绿袖也跪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 “桑儿,别哭……”楚英娘轻抚楚离桑的脸,微微笑道,“人固有一死。娘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着你出嫁……” “娘!你不会死,你不能死!”楚离桑终于开始号啕大哭,“现在爹被抓走了,你又要丢下我,我不让你死!” “桑儿,听娘说,娘时间不多了,有些话必须告诉你。”楚英娘虚弱地道。 楚离桑蓦然想起母亲被揭下面罩的一瞬间,那个面具人似乎喊了她一声“丽娘”,当时根本来不及去想,可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不对劲了。 “桑儿,你听着,娘过去不叫英娘……” “是叫丽娘吗?”楚离桑渐渐止住了哭泣。 楚英娘点点头:“娘过去的名字是虞丽娘,现在用的这个名字,是你外祖母的……” “娘,您和爹为什么都要隐姓埋名,你们到底在躲什么?” “我们在躲避仇恨、野心、杀戮……桑儿,不管娘过去是谁,经历过什么,你都不要再追究,什么都不要管。你和绿袖要逃得远远的,平平安安过日子……” “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您叫我怎么平平安安过日子?”楚离桑哽咽地说,“您说有些话要告诉我,难道就只有这个吗?” 楚英娘苦笑:“娘何尝不想把什么都告诉你,但是……桑儿,娘现在只能对你说一句话,发生在咱们身上的所有事情,都跟《兰亭序》有关。” “《兰亭序》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会把我们害得家破人亡?” “桑儿,还记得娘对你说过的话吗?这世上有些秘密,是永远不可去触碰的……” 楚离桑苦笑了一下:“好,我不问这个,那我问您,那个面具人是谁?他跟您到底是什么关系?” 楚英娘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他是……是娘的仇人。” 楚离桑一惊:“他对您做了什么?” “就是因为他,娘才会带着你流落他乡,四处漂泊。桑儿,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与你无关,你别再问了。” “既然他是您的仇人,今天他为何会放过我们?”楚离桑看着母亲。 方才在松林中,楚离桑虽然因为母亲的伤而万分焦急,但当时的事情她并非没有察觉。那些黑衣人其实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只要面具人一声令下,她和萧君默等人便危险了,说不定就会葬身于此。可面具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罢手,显然非常理所能解释。 楚英娘一怔,停了片刻才道:“或许……或许他这个人,还有一点良心吧。” 楚离桑思忖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她不敢把这个念头说出来,甚至仅仅是让它停留在脑中,便是对自己和母亲的一种侮辱和嘲讽。然而,令楚离桑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深感痛苦的是,这个念头从跃入她脑海的一刻起,便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下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这一天,楚英娘在说完这些话后,又接连吐了几口鲜血,然后便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楚离桑趴在母亲身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直到最后似乎把眼泪都哭干了,才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揽起了她,还扶她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把她放在床榻上,并且轻轻帮她盖上了被褥。 楚离桑依稀感觉,这个人有一副宽广的肩膀、一个厚实的胸膛,还有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把头靠在这个人的胸膛上,依偎在他怀里,然后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去想,把一切痛苦和悲伤全部忘掉…… 这个人走出房间的时候,明媚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勾勒出了他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侧脸,并且让他的脸仿佛闪现出一种金黄色的光芒。 一个人的脸竟然会发出光芒? 楚离桑好想让时光就在这一刻静止…… 萧君默安顿好楚离桑后,让绿袖陪着她,说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诉刘驿丞。接着,他从行囊中掏出几枚金锭交给了刘驿丞,并跟他叮嘱了一些事情。然后,他集结了仅剩的六名部下,仔细询问了昨夜他离开驿站后发生的一切。最后,他拍了拍这些部下的肩膀,只问了一个问题:“这两拨黑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吗?” 这些部下很清楚,在昨晚的计划中,萧君默特别重视的一环,便是尽量抓一两个活口,以便获取这些人的更多情报。然而事实却是,两拨黑衣人在庭院里扔下了二十多具尸体,却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将军,”一名部下歉疚地道,“我们也想按您的吩咐抓个活口,可这些人的武功实在不弱,我们力有未逮。还有,这两拨人都是疯子,有几个受伤倒地的,我们本以为十拿九稳可以逮住了,没想到他们最后一刀,都是朝自己胸口捅的,所以……” 萧君默彻底明白了。 这两拨人都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死士!他们显然在执行着相同的铁律——宁可自尽,也不能被捕。 “弟兄们,你们都尽力了,我萧君默感谢你们!”萧君默道,“虽然没抓到活口,但就你们方才说的这一点,便足以告诉我们一些东西了。所以,我们也不算一无所获。” 六名部下闻言,不禁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们之所以喜欢追随这位年轻的将军,不由自主地信赖他,愿意为他尽忠效死,不仅因为他智勇双全、聪明能干,还因为他总是很体恤下属。 萧君默心里惦记着先行一步的罗彪和辩才,不敢在驿站中多有耽搁,随即命部下准备出发。上路之前,他又到房间里看了楚离桑一眼,才默默离开。 刘驿丞送萧君默出了驿站门口,然后互道珍重,挥手作别。 跟这个年轻人认识、相处才短短几个时辰,刘驿丞对他的智慧、勇气和仁义便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萧君默刚才给了他几锭金子,除了委托他办一些楚离桑的事情之外,又特别叮嘱他雇一些乡民,把驿站中这些尸体,连同松林中那些玄甲卫和黑衣人的尸体好生掩埋,别让他们暴尸荒野。刘驿丞感动,特意问他:“将军连敌人的尸体也要一起安葬吗?”萧君默笑笑道:“敌人也是人,他们也是儿子、丈夫、父亲,跟我们一样,只不过是为了各自忠于的东西而战罢了。” 刘驿丞深深叹服,觉得从这个年轻人身上还真是学了不少东西。看着萧君默等人在西边的驿道上绝尘而去,直至身影消失,刘驿丞依然久久舍不得离开。 萧君默万万没有想到,直到他离开甘棠驿驰上了驿道,这场劫杀依然没有结束。 驿站西边六七里处,有一片郁郁葱葱的麻栎树林,驿道从树林中间穿过,蜿蜒向西。当昨夜罗彪按照萧君默事先拟订的计划,与四名玄甲卫带着辩才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地穿越这片林子的时候,他完全没料到,还有一群黑衣人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他们是李安俨的手下,足足有将近二十人。 这次任务,李安俨从长安总共带出了三十多人。他生性谨慎,心思周密,每次行动都不会把全部筹码一次性押上。因此,昨天他只带了一半人手去夜袭甘棠驿,而把另一半人手留在了这片麻栎树林里,以备策应。 罗彪一头闯进林子之时,夜色仍然漆黑,李安俨的手下只用一根绊马索就成功地拦截了他。随着身下坐骑一声凄厉的嘶鸣,罗彪、辩才和马匹同时飞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后面四名玄甲卫大惊,立刻勒住了缰绳。 罗彪毕竟是训练有素之人,在落地的瞬间蜷身屈腿、双手拄地,然后顺势往前翻滚了几下,卸去了大半坠落的力道,所以并未受伤。然而辩才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落地的时候咔嚓一响,不知什么地方的骨头断了,当即痛得叫了一声。 就是这声痛叫,让林子里的人立刻意识到此人绝非玄甲卫。 “朋友,把你们带的人留下,可饶你们不死。”林中传出一个阴沉的声音。 罗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张口对着林中大骂。 林中安静了片刻,然后便有许多黑影从驿道两旁的密林中冲了出来。罗彪是个粗中有细之人,嘴里虽然骂骂咧咧,脚上却一点没停,趁对方还没杀到,早已跑过去扶起地上的辩才,一转身就蹿进了茂密的林子中。 与此同时,那四名玄甲卫为了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也立刻向四个方向散开。于是,一场捉迷藏般的暗夜劫杀,便在这片麻栎树林中展开了…… 大约三刻之后,李安俨也带着幸存的五六名手下撤出甘棠驿,赶到了这里。他稍一观察,便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旋即和手下分头进入驿道两旁的树林,加入了这场劫杀。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已大亮,萧君默也终于来到了这里。 一匹乌黑的骏马躺在驿道旁,因伤重而奄奄一息。萧君默下马蹲在它面前,轻轻抚摸它的鬃毛。马儿双眼无神地望着他,轻轻甩了一下尾巴。 它的脖颈显然已经折断,所以现在除了尾巴,它哪儿都不能动了。 萧君默眼眶微微泛红,帮马儿合上了双眼,然后慢慢站起身来。 六名部下看见萧君默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向驿道两旁各指了一下。众人会意,立刻向四面八方各自散开,开始对这片林子展开搜索。 萧君默扫了周围一眼,凭直觉朝西南方向策马走去。行走了一刻左右,他先后看见了两具玄甲卫和五具黑衣人的尸体。萧君默下马向那两名牺牲的部下默哀片刻,然后继续朝密林深处走去。又走了半里多路,不远处传来了山涧泉水哗哗奔流之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有人说话的声音。 萧君默立刻下马,把坐骑系在一株树上,然后把食指竖在唇上,对着马儿轻轻“嘘”了一下。马儿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眨了眨眼睛,身体却一动不动。 在山涧旁的一堆乱石边上,站着四五个黑衣人,其中一个黑衣人面朝山涧,背对树林站立,其他几个黑衣人躬身站在他身后,似乎正在低声禀报什么。萧君默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躲在一棵树后,终于从那几个黑衣人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令他备感安慰的消息:辩才仍然没有被找到。 为首那名黑衣人静默片刻,忽然低头咳了几声。 萧君默眉头微蹙,正想探出头去看清那人,忽然感觉脖子上有些冰凉刺痛,微微扭头一看,两名黑衣人正各自拿着一把刀抵着他。萧君默摇头笑笑,立刻举起双手,很主动地站了出来,并大步朝乱石那边走去。两个黑衣人一愣,赶紧跟上他,同时有些忙乱地抽走了他腰间的佩刀。 蓦然看见萧君默被两名手下押着走过来,李安俨大感意外。昨晚他一直在担心萧君默的安危,却始终没找到他,现在看他安然无恙,且一副气定神闲之状,终于放下心来。 萧君默走到李安俨面前一丈开外站定,双手仍然举着,嘴里却笑道:“你们昨晚折腾了大半夜,死了那么多人,今天一大早又在这里瞎忙活,还是没找到辩才。要我说,就你们这能耐,可比我们玄甲卫差远了!” 李安俨默然不语。他旁边一个黑衣人却忍不住了:“萧君默,你现在已经被我们抓了,休得再狂妄!” 萧君默一听,索性把手放了下来,盯着这个黑衣人:“这么说,你们认识我?” 黑衣人自知上了萧君默的当,顿觉尴尬,只好闭口不言。 萧君默把目光转向李安俨:“这位朋友,虽然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可惜你的站姿和气势还是把你出卖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也是在朝中任职之人,对吧?” 李安俨闻言,不禁又咳了一声,不知道是真没忍住,还是在掩饰身份被揭的尴尬。 萧君默一笑:“既然大家同朝为臣,又何必同根相煎呢?我有个提议,你们不妨把真面目露出来,咱们坐下来聊聊,你们说说为何要劫辩才,要是能把我说动了,说不定我会把人交给你们呢?” “萧君默,你别忘了,你现在还在我们手上,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那个黑衣人又道。 “喂,我说,你们老大都没发话,你老是这么越俎代庖不太好吧?”萧君默跟这个人斗着嘴,眼睛却始终盯着李安俨。 李安俨忽然轻笑了两声,附在黑衣人耳边说了什么。黑衣人马上对萧君默道:“年轻人,我们先生说了,就算你刚才猜对了,可朝中文武何止成千上万,你又怎么猜得出他是谁,别白费心思了。” “也对,像你这种藏头缩尾、连话都不敢说的人,跟你聊天实在无趣!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奉陪了,告辞。”萧君默轻描淡写地说完,转身就走。 他身后那两个黑衣人一愣,赶紧要拦他。萧君默突然出手,只用了几招又准又狠的擒拿功夫,就把两人全都打趴下了,然后捡起自己的佩刀,唰的一声收回鞘中,拍了拍手,对李安俨等人道:“还打吗?” 那四五个黑衣人登时大怒,同时抽刀就要上前,被李安俨低声喝住了。 “别跟他纠缠了,通知弟兄们,撤!”李安俨低声下令。几个黑衣人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听命,赶紧护着李安俨快步离去。地上那两人也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几位慢走,恕不远送!”萧君默对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句。 就在李安俨等人消失在密林深处时,萧君默忽然听见山涧那边传来了一两声模糊的呻吟。他立刻抽刀在手,循着声音跑到山涧旁,绕过一堆乱石,来到一块大石头处,然后用刀拨开石头底部的一丛杂草,发现里面有个小洞居然可以藏身,而罗彪和辩才正躲在其中。 罗彪躺在洞口,居然睡着了,正微微发出鼾声。 萧君默忍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脸:“喂,天亮了,醒醒。” 罗彪睁开惺忪睡眼,见是萧君默,嘿嘿一笑:“我醒着呢,这种鬼地方,我哪睡得着?” “你是没睡,可辩才被抓走了。”萧君默逗他。 罗彪大吃一惊,赶紧回头,见辩才仍旧躺在洞里,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萧君默蹲下,这才看清了里头的辩才,于是刚刚放松的心情瞬间又变得沉重——辩才痛苦地蜷缩着,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几乎已经不省人事,连呻吟的力气都快没了。 楚离桑醒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她脸上。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经历了什么。 此刻,楚离桑多么希望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母亲的死,都只是一场噩梦,梦醒后一家人仍然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伊阙县的那个家里。然而她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梦,而是可怕冰冷的现实。短短几天之间,她就经历了此前二十年都难以想象的一切,仿佛坠入了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 泪水无声地涌出眼角,一滴一滴濡湿了枕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离桑拭干了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然后告诉自己: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家破人亡、无处依凭的人了,今后的路你只能一个人走。父亲需要你去解救,母亲的仇也需要你去报,所以你必须坚强!还有那个所谓《兰亭序》的秘密,便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同样也要去面对。娘说世上有些秘密不可触碰,但是现在,你不但要去触碰这个秘密,还要去揭开它! 楚离桑从床榻上坐起,绿袖要来扶她,她忽然抓住绿袖的手,说:“绿袖,从今往后,咱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对吗?” 绿袖怔了怔,赶紧点头。 “所以,从现在起,咱们都不哭了,一滴眼泪也不再流了,好吗?” 绿袖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庭院里停着一辆牛车,上面放着一具贵重的楠木棺椁,楚英娘的遗体已经躺在了里面。牛车旁边有一驾马车,正是原来辩才乘坐的那一驾。牛车和马车上各坐着一名车夫,都是刘驿丞雇来的。 这就是萧君默临走前委托刘驿丞办的事情。 刘驿丞走到楚离桑面前,说了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然后把一个包裹递给了她,说这些是萧君默让他转交的。 楚离桑打开一看,里面有一锭金子,还有十几缗铜钱。 “萧将军给了在下三锭金子。”刘驿丞道,“办完其他事情后,剩下的,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