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在宋修远殷殷切切的目光下,穆清终于微不可见地点了头。然而他的手还未抬起,便听见了她那清丽的声音:“吓着了,其实我乔装成这个模样到马球场,就是为了能帮上你。可是我做了什么呢?我连白矢都不知道,让申屠骁的箭童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取走了动过手脚的白羽矢,害你输了首试。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若是你原先的那位随侍箭童,定然不会像我这般不中用,一定可以分辨出申屠骁做的小动作。首试结束的时候我是真的不安,怕自己害了你......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拖累了你。我不该......今日是我错了。” 方才说话的时候,穆清一直敛着双眸,此时见宋修远久久不发声,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便抬起眼帘,侧头偷觑他。 宋修远眸色清亮,怔怔望着她。 这个女子! 面前女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都喜欢得不得了,可现在她的一席话,明明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却一下子令他的心底生出无限的柔情蜜意。当他听着她说出“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拖累了你。我不该......今日是我错了”时,心底竟觉得不忍。 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担忧他,她只是想助他一臂之力而已。有错的分明是那心怀不轨的申屠骁! 穆清没有等到宋修远的回应,左手却被拉起,一下便被他揽到了怀里。宋修远把下巴搁在穆清的头顶,用右臂紧紧箍着她。 穆清上半个身子被宋修远带过来,下半个身子却仍留在原先的位置上。这样怪异的姿势令她无从着力,只能顺势躺在了宋修远胸口,一时窘迫。 “将我放开!你臂上还有伤!伤口迸裂了该如何是好?” 裂了便裂了吧!宋修远心底腹诽,双手却是将穆清圈得更紧了。 “夫人切莫妄自菲薄。”宋修远在穆清头顶轻轻道,“夫人替我选的白羽矢劲直锐利,白羽密而不厚,且重量分布合宜,是为上乘。若没有夫人特意为我挑选的白羽矢,若非夫人试前宽慰使我心定,只怕我放不出二试的四矢参连。” “可——” “即便不是夫人,我亦会救下箭童。”宋修远知晓穆清在担心什么,直接接口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穆清不再言语。 她忽然便想通了一些事。 她知晓宋修远为人品性,排兵布阵之人,为了大局舍弃一枚小小的棋子再正常不过。这个男人是朝廷的辅国将军,他的心底有一股子家国之情,他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随侍箭童的性命至夏国朝廷与公主姻亲而不顾。可是他愿意为了救她而放弃那些他看重的东西,愿意为了让她宽心去扯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她又如何开得了口戳穿他? 她又......如何拒绝得了他? 穆清窝在宋修远怀里,右手悄悄攒搓着宋修远的衣襟,轻柔道:“如果可以,我不愿做你的拖累......”微微吸了口气,续道,“我会竭尽所能,不让自己成为你的软肋。” “!” 宋修远身形微僵,方才,穆清说她不让自己成为她的软肋! 唯珍之重之之人,方可成为软肋。穆清这般说,便是领受自己的心意了! “那我便拼尽所能,不让夫人成为祸国红颜。” 自古而来,女子多是男子权谋下的牺牲品,至于稗官野史上的红颜祸水,大抵是男人无能时被推出来的挡箭牌而已。 她懂宋修远所言何意,宋修远亦懂她! 作为和亲公主的穆清就是夏蜀联合的一枚小小棋子,只是比起美人一笑的褒姒,比起鼓上起舞的赵飞燕,她有幸遇上了宋修远。 穆清靠着宋修远,含笑点了点头。 接着,她便感受到了宋修远胸腔下强劲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入她的耳中。 穆清嘴角的笑意直直蔓延至了眼底,他真的很喜欢自己呢,不过是那样的一句话,便让他高兴至此。 蓦地,穆清愣住了。仿佛有哪里不对劲...... 她竟忘了宋修远还带着伤! “快些将我放开,你还带着伤,情绪波动不利于恢复。” 穆清伸手推了推宋修远的胸口,宋修远却纹丝不动:“让我抱一会儿。” 她哪里肯依!在宋修远怀里挣扎着便要起身。 “噗通!”马车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穆清趁机坐直了身子。垂首看去,原来是方才颠簸之间,缚在腿间的匕首不慎掉落在绒毯上。 是宋修远赠她防身之用的匕首,她一直依言贴身带着。 宋修远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心绪,在看到滑落出来的匕首时,又被穆清戳得一塌糊涂,见穆清捡起匕首回过头,一时也被猪油蒙了心,对着那殷红润泽的双唇便吻了下去。 ...... 回府下马车时,穆清的脸红得如同一枚熟透了的虾子,连乌黑的碳粉都遮掩不住。 适才她与宋修远交谈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想起林俨一直坐在车外替他们驾车,穆清觉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林俨了。 *************** 正月廿三日,正是姜怀瑾与申屠骁比试的日子,亦是柳微瑕的十七岁生辰。 柳微瑕发了帖子,邀请了几位亲近的闺中好友,在太尉府的菡香院里设了一个小宴。 这两日穆清一直陪宋修远静养在府内。因心里到底含了内疚之情,她对宋修远的伤便格外关注,夜里也直接将宋修远赶至床榻歇息。 许是射艺比试那日将话说明白了的缘故,宋修远时时刻刻都喜欢盯着她,顶好连夜里就寝时也黏着她。只是自打穆清发觉但凡宋修远抱着她便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时,唯恐他的伤口又突生出什么不好的幺蛾子,哪敢让他再黏着她?便任劳任怨地在小榻上窝了两宿。 收到了柳微瑕的帖子后,穆清收拾一番便提着两坛花雕到太尉府借花献佛去了。 因知晓姜怀瑾与柳微瑕之间的关系,见着生辰宴上柳微瑕心不在焉的模样时,穆清便多留了个心眼。待到宴罢其他贵女告辞后,她又留下多陪柳微瑕说了会儿话。 从宫宴至今不到十日,柳微瑕的模样神态却变了许多,不复原先的天真模样。 见四下无人,穆清开口问道:“meimei这几日可是没有歇好?” 柳微瑕点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心中藏了事,如何歇得好。” 藏了何事,穆清不问也知晓同姜怀瑾有关。 “jiejie你说,今日的比试,阿瑾可会胜出?”话音方落,似意识到不对,柳微瑕又改口道:“四殿下可会胜出?” 今日姜怀瑾与申屠骁在皇宫相辉楼内比试六艺之书,比试内容由太常寺提早备下,与前日的射艺一样,比试前无人知晓。 眼下不过未时两刻,柳太尉尚未从宫中回来,想来宋修远亦未回府。她们这些深闺女子又如何知晓比试结果? 穆清思索了一番,应道:“四殿下行事沉稳、自有把握,meimei不若放宽心。前次宫宴上他不也是立即便向meimei解释清楚了吗?” 柳微瑕闻言,愣愣点点头。 姜怀瑾解释得太清楚了,还同她父亲也一一道明了前因后果。这下不仅她知晓泉茂酒肆的夏瑾便是如今的四皇子姜怀瑾,连她父亲柳柏安都知晓四殿下与自己的小女相识,甚至有意于他的女儿。 可柳微瑕思来想去,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但具体奇怪在何处,她又说不出来。 且这样的问题又不好意思大喇喇地问母亲嫂嫂,在穆清面前更是不便提及。柳微瑕只觉得她整个人像团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 穆清看她不愿多说,便宽慰了几句。 看着案上的两坛花雕,穆清心底不禁唏嘘:陆离啊陆离,你拿什么与四殿下争? 又陪着柳微瑕说了会儿话,穆清正欲告辞,前院却突然传进了消息,道镇威侯随柳太尉一齐出宫回了太尉府,至于今日的比试......姜怀瑾......输了。 ☆、求请 姜怀瑾竟输了? 从柳微瑕的贴身丫鬟碧落口中得知消息后,穆清与柳微瑕面面相觑。 明安帝爱极了他的这位幼子,是以姜怀瑾幼年便得了明安帝的首肯,微服跟随皇商踏遍四方,阅尽各地风物。所谓士农工商,世人瞧这位四皇子醉心游历、无心向学的模样,便也只以为他是又一个宗室纨绔。只是近些年姜怀瑾却逐渐收起了心思,留在京中的日子也愈发多了起来。姜怀瑾在明安帝的默许下,从翰林院中选了几位年轻合眼缘的翰林供奉,仿效前朝名典《大昭地理志》,编纂《五国异闻录》。 去岁十一月末,姜怀瑾虽随着使团远赴凉国,但他手下的翰林供奉们却一日也不曾松懈,赶着将《蜀国卷·上》初稿编了出来。也正是这半卷图志,将贴在姜怀瑾额头上的“纨绔”二字撕了下来。 穆清是夏国朝堂中为数不多的蜀国人,成书不多时便有翰林供奉特意将一册抄本送给她过目,那送书的翰林供奉告诉她其中的配图题字皆出自姜怀瑾之手。 旁的学问她不懂,但她瞧得出来,书册中的字迹清新俊逸,画作酣畅细腻,皆堪称翘楚。反观凉国宗室,重骑射而轻文书,姜怀瑾拥有这样的才华,怎会输了这样的一场比试? 再问,碧落却道她只知晓这些。 柳微瑕心中焦急,穆清拉着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以示宽慰,看了眼更漏,估摸着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她可没忘了,碧落还道宋修远此时就在太尉府外院戳着。 射艺比试的那日夜里柳柏安便携着夫人来瞧宋修远的伤势,与宋修远两人关在书房里神神叨叨了数个时辰,徒留穆清与陆夫人在花厅中大眼瞪小眼。 穆清可不认为宋修远跟着柳柏安回太尉府是为了商谈公事,前日夜里方才谈过,这会儿又哪儿来的这般多公务? 果真如她所想,一见她被从人带到外院,宋修远眸色清亮,牵着她便同柳柏安告辞回府了。 穆清心底亦好奇今日的比试,回到府上便问了宋修远。 宋修远看她关切的模样,倒也一一同她说了,神情认真,毫无敷衍之意。 原来今日的比试内容是山川风物图。为显公平,太常寺特意令申屠骁作出夏国风光图,而姜怀瑾则是塞上饮马图。 “四殿下的画功我见过的,笔力不俗,且从他对蜀国风物的描摹来看,凉国的塞上牛马定然也不成问题。”穆清曲起左手食指,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思索道:“莫非申屠骁对于山水写意的造诣远在四殿下之上?” 宋修远摇摇头:“申屠骁的书画功夫的确是上乘的,但比之四殿下,尚缺了些火候。” 穆清的胃口被宋修远吊足了,问道:“那这结果又是为何?” “落款时,四殿下不慎用细狼毫在留白处划上了一道。为了补救那一道细小墨痕,四殿下用了瘦金体。” “瘦金体......”穆清又蹭了蹭下巴。 宋修远发觉但凡她遇见了恼人的问题时,就会不自禁地有这样的小动作。他伸手将她的左手捉下,解释道:“夫人可听说过宋徽宗赵佶?” 经宋修远这一提示,穆清恍然。宋徽宗赵佶自创瘦金体,瘦金体笔迹劲瘦,但至瘦又不失其rou,故而在凌厉的笔锋之下,又无端显出一股风姿绰约之态。 姜怀瑾的塞上饮马图酣畅旷达,瘦金体虽然是极好看的一种书法,但若用在塞上饮马图的落款上,便显突兀了。 看着穆清的神色,宋修远知晓她想通了,遂又补道:“今日的比试是书,本就更侧重书写、识字、作文。太常寺的那群老狐狸为了顾全申屠骁的面子,便没有在识字作文上刻意为难。只是之于书写一道,便挑了些刺。相较而言,画什么倒不重要了。“ “那申屠骁画了什么?”他这一路行来,游山玩水,想来心中对夏国风光亦有己见。 宋修远看了穆清一眼,神情古怪:“郢城风光,城北这一块画得尤为用心。” 穆清正仰了脖子吃茶,被这出乎意料的答案惊到,一时竟直接略过嘴将茶水送到了喉咙里。她以为申屠骁会选取自认风光,当真是出人意料。 见穆清呛得眼角泛水。宋修远忙从她手中夺过了杯子,轻轻替她拍着背。 穆清被宋修远突如其来的亲近闹红了脸,待缓过气来,脑中的弯弯也转过神来,叹道:“申屠骁果真不简单。他作了郢城风光图,除非四殿下真真是画圣再世,不然太常寺判定他输,便是拂了圣意。”穆清又望了宋修远一眼,幽幽道:“即便没有不合时宜的瘦金体,只恐四殿下亦难赢得比试。” 宋修远闻言,点头赞同。 郢城乃夏国都城,是天家圣威之所在。但凡涉及到了一星半点儿的皇室宗族,朝臣百官都得俯首称道,更遑论申屠骁还极其用心地将皇宫描摹了出来。 穆清盯着宋修远,却见他的面上毫无愠色,甚至有淡淡的笑意,不禁问道:“申屠骁那厮赢了比试,你竟还笑得出来?” “夫人貌美,看着美人,我心情甚好。” ...... 穆清觉得自射艺比试后,在自己面前,宋修远愈发油嘴滑舌了。也罢,左右还有三日后的最后一场比试,还未到必输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