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 马车出了玄武门后一路奔驰,耗费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京郊的元微山,山下有个小村,住着宇文泓此行要见的人。 来的不算巧,叶遂进山采药去了,他下了马车,耐着性子在草庐里等了两刻钟,才终于等到了神医回来。 早起的时候虽然退了烧,但脸色还是不佳,是以才一见面,叶大夫就吆喝了一声,“怎么跟煮熟的虾子似的,伤风了?”说着招呼他过来,要给他诊脉。 饶是他这样习惯肃冷的人,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乖乖伸手,微哑着嗓子说,“前两天夜里着了凉,大约是受了些风寒。” 叶遂一边试脉一边咂嘴,“吃过药了吧?看来发的差不多了,顶多两三天的事,耽误不了过年。” 叶遂是京郊有名的神医,宇文泓当然不怀疑他的医术,微微点头,礼貌道:“多谢大夫。” 叶遂收回手来,似乎根本没打算给他开药,只是问道,“大老远的来,不会就为了这点小毛病吧?” 他微怔一下,“大夫神机妙算,我的确为着别的事而来。” 叶遂没接话,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宇文泓顿了顿,低声道:“还是从前那桩,我觉得我应该还有些希望。”这毕竟不是什么寻常病症,尤其他正处盛年,这种事说出来,实在有些艰难,他又停了一下,才接着道:“今早……我发现那里有变化了。” 身为老大夫,叶遂倒是对各种病症司空见惯,嗯了一声,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问道,“持续了多久?可有行房?” 幸好原本就因伤寒红着脸,这会倒看不出什么神色异样,他咳一声,否定说,“并没有行房,持续了……清醒后,大约有一刻钟吧。” 叶遂点了点头,又问,“清醒后?那此前可是受过什么刺激?” 他摇头,“并无什么刺激,只是无缘无故,做了场梦……” 叶遂便了然了,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早就说过,你的身体并没有什么毛病,这下相信了吧?” 可他却并不信,反驳道,“怎么会没事呢,我曾经受过伤……” 叶遂丝毫不以为然,“伤处早就好了,倘若真的有问题,今早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了。信我吧,你的问题,还是在心上。” 见他怔楞,叶遂继续道,“我问你,昨夜可是梦见了女子?” 他迟疑的点头,“确实,我从前,极少会做这样的梦。” 叶遂自己嘟囔道,“那大约是因为你从前不开窍,现在终于开窍了……” 他没听清,“什么?” 叶遂咳了咳,直截了当道:“我跟你浪费多少唇舌都无用,你只要找到梦里梦见的那个女子,重复一下昨夜的梦境,自然能相信我的话了。” 宇文泓有些无奈,“我想不起她是谁……” 叶遂笑了笑,随手煮起茶来,“这个好办,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会无缘无故梦见她的,白日里去过什么地方,跟什么人说过话,甚至看见过什么,只要回忆一下,应当能找出端倪。” 这一点宇文泓倒是也不否认,他知道他该是认得她的,定然是从前在哪里见过,而现在也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他还在回忆,叶遂那边的茶煮好了,分了一杯推至他面前,道,“前些日子新制的梅花茶,拿初雪煮的,你有口福了,快来尝尝。” 他回神后却是婉拒,只道,“天色不早,家中还有事,就不打扰大夫了。” 语罢传人来付诊金,叶遂却伸手一挡,笑道,“这次就免了,等你成了事,我等你的大礼。”话里话外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宇文泓也露出淡笑,“一言为定。” 叶遂嗯了一声,他爽利起身,出门登上马车,一路赶回宫中。 马车走远了,草庐里的小药童出门去瞅,回来后一脸好奇的问叶遂,“师父,他给银子,你为什么不要啊?” 叶遂一个人悠然喝着梅花茶,“不过说几句话而已,就伸手拿人家的钱,你当师父我想钱想疯了?” 小药童撇撇嘴,“您清高!我都快冷死了,碳薪都快烧完了,您知道吗?” 叶遂自顾自的喝茶,“放心吧,他还会再来的,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物,到时候谢礼肯定更大方,信不信?” 小药童坐在炉子边切药,抬头回了一句,“那徒儿可等着沾您的光了!” ~~ 静瑶从前不太信鬼神之说,但亲生经历过一回生死转换,她便心存敬畏了,借着陪太后礼佛的空当,也好好念了回经,一是感谢上天给她重活的机会,再是祈祷自己这次的道路能顺遂平安。 瞧见她念经念得虔诚,从佛堂里出来后,太后特意问她,“刚才见你一本正经,可是许了什么愿?” 她笑答道,“太后料事如神,奴婢的确是许了。” 太后也一笑,“这有什么料事如神,能跟哀家说说,你许了些什么吗?” 她拣好听的话说,“奴婢求神明保佑我大梁江山风调雨顺,盛世平安,”说话间略想一下,紧接着补充道,“还求陛下龙体早日康复,也好让太后宽心。” 好听的话谁都受用,太后点了点头,又问道:“没替你自己求个什么吗?” 她抿唇道:“奴婢也私心为自己和家人求了平安。” 这才是真心话,私下里太后还算和蔼,温和着跟她道:“也是应该的。”说着进了正殿。 静瑶现如今基本算是太后的贴身女官了,太后更衣,连专门司衣的宫女也不用,依然点名叫她做,静瑶没有推脱的权利,只得亲自上手,好在她从前也有过礼服宫装,知道是怎么穿戴,因此这差事也不算生疏。 她这边的差事刚做完,就见陈尚宫进来给太后回话了,“娘娘,陛下方才已经回宫,且叫人来传话,说一会儿会亲自来给您请安,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就不叫您折腾了。” 太后叹道,“他这会儿也还生着病,哀家也没打算叫他折腾啊,罢了,那就在这等着吧。” 话是这么说,但一直等到用过了午膳,才见门外有动静,福鼎亮嗓喊了一声“陛下驾到”,须臾,就见宇文泓进了正殿。 毕竟是亲生骨rou,太后原本气了一早上,此时一见他还一副病着的样子,顿时也顾不上生气了,赶紧关问道:“身上好些了吗?听说你昨夜发了烧,今早又出宫去,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打发别人吗,或者等好了再去办不行吗?这么折腾,太不拿身子当回事了!” 宇文泓跟着母后在暖榻上坐下来,解释道:“已经不烧了,这会好多了,母后放心,大夫也说没有大碍,两三天就该痊愈了。” 太后这才舒了口气,门外春梅送了茶进来,静瑶上前奉茶,双手将茶盏放在宇文泓手边,照规矩道了声:“请陛下用茶。” 宇文泓一怔,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眼扫过她的脸,心忽然被什么猛攥了一下。 这副眉眼,柔中带媚,已然与他昨夜梦中之人重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皇桑:是谁,撩完人就跑…… 静瑶:你说什么,听不见…… 皇桑:明明昨天梦里还亲伦家的…… 第十八章 宇文泓静静看着眼前人,果真在这里。 他回来的路上反复琢磨叶遂的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会无缘无故梦见她的……” 所以他回忆了一下,昨日因为不太舒服,除过来福宁宫陪母后用膳,便再没去过什么地方,而也只有福宁宫有宫女,他自己的乾明宫是没有女人的。 他还记得她的声音,娟若流泉,此时一听,便立刻认出了她来,只是昨夜梦中的那副眉眼明媚妖娆,现在她却谨慎收敛,规规矩矩的垂着眼眸,并不曾看他一眼。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时没有说出口,该怎么说呢,难道直截了当的问,昨夜为何要到梦中勾引朕? 他虽病着,还不至于糊涂,分明是自己梦见了她,要叫她如何回答呢?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叫屋里人都察觉出了异样,陈尚宫心中一顿,看来没错了,这丫头果然入了圣上的法眼了,悄悄看了眼太后,想看太后如何反应。 只见太后轻咳一声,从旁打岔道:“听闻昨儿半夜淑妃担心你,就传了御医,哪知你非但不见,还把她也赶走了,怎么如此不近人情?” 宇文泓回神,调开落在静瑶身上的视线,问道:“母后刚才说的什么?” 太后一噎,又道:“哀家问你,怎么这么不给淑妃面子?大半夜的叫她回昭纯宫,人家娘家当初可是全力支持你,再怎么样,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 他手抚着温热的茶盏,淡声道:“朕很知恩图报啊,定北侯荣升卫国公,他们女儿入宫,母后也指了妃位,难道还不够照拂他们的面子吗?” 语罢将茶杯端了起来尝过一口,忽然皱眉看向静瑶,“怎么不甜?” 静瑶被他冷不丁这样一问,呆愣了一下,赶紧回话道:“茶房大约不知陛下想喝甜茶……奴婢这就叫人重新去煮。” 语罢想退出殿外,却被他一拦,特意叮嘱道,“你来煮,像昨天那种。” 静瑶垂首应是,去到了茶房里。 太后问道:“生了病连口味都变了,你自小不爱吃甜,什么时候还非要喝甜茶了?” 宇文泓唔了一声,“这两天苦药喝多了,自然想喝点甜的调剂口味。” 太后倒也不反驳,转而问起了其他。 ~~ 静瑶颇感无奈,上辈子当惯了主子,现在却成了什么事都得做的碎催,更衣也就算了,煮茶竟然也成了她的份内事,她心里抱怨几句,但总归圣命难为,只得照昨天的法子煮姜茶。 茶房里倒闲适,她一边动手,春梅一边在旁悄悄跟她道,“陛下今日好奇怪,平素根本不爱吃甜的,今日怎么这么挑拣起来?” 静瑶手上动作未停,努嘴示意她噤声,压低声音道:“忘了上回的教训了?当心祸从口出。” 春梅只好收住嘴,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动作上,看了一会儿,好奇问道,“我从前煮姜茶都用滇红,你怎么用祁红?” 她伸手给小茶炉扇火,慢条斯理的解释说,“滇红香高味浓,确实不错,但祁红更有种独特的甜香,正好可以掩盖生姜的辛辣,所以更适合用来煮姜茶。” 说着水就滚开了,她稍待一会儿,将茶倒进了茶杯,再调了一点蜂蜜,又跟春梅说,“一点就够了,再多就腻了。” 春梅又好奇问她,“你怎么晓得陛下不爱喝甜的?” 她淡淡一笑,“男子大约都不爱甜腻吧。”说着将茶盏放进托盘,小心翼翼的进到了殿中。 她又规规矩矩的奉上了茶,见他喝过后终于合了心意,这才放了心,退到一边静立。 太后道:“听闻前阵子京西南路几个地方暴雪,乡民受了冻灾,可怜见的,这冰天雪地,让他们如何过年哪!” 宇文泓安抚道,“朕已命相邻的滑州汝州开放粮仓支援,受灾各地也已设立粥厂,灾民免除今后三年赋税,应当可以渡过难关。” 太后点头道,“陛下也尽心了,今早抱病上朝,全然一片为社稷之心,臣子们都看在眼中。” 宇文泓收敛神色道:“看不看在眼中儿子一点都不在乎,只要他们中能多有几个真心替社稷着想的,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的他神色语气都极为认真,言谈间分明是一位处处为子民着想的仁君,看不出任何暴君的影子。 所以静瑶觉得,许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来的样子,比如这位皇帝宇文泓,那些关于他冷血暴戾的传闻她倒都没有亲眼看见,她所见到的,倒是他孝顺,仁厚的一面。 再比如,外界人人称颂的温雅闲王宇文铭…… 就算曾是枕边人,就算曾耳鬓厮磨,那自以为浓情蜜意的三年时光里,她也从未看清过他的真心……哦,他或许根本没有过真心。从头到尾,她与惠王府里的任何妾室都没有区别,只是随时可供消遣,又随手可以丢弃的东西罢了。 明澈阳光几乎铺满暖阁的大半边,却照不到立在一旁的她。 静瑶看着地砖上菱花窗的影子,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多半如那华丽的影子一样,破碎成一片一片,难以拼凑,溃不成形…… 她失神了,眼睛里满是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