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荒啦文学网 - 历史小说 - 攻略青楼乐师的那些年在线阅读 - 第35节

第35节

    我已在房间内静坐太久。久到想不起景弦是何时离去的。窗外有洁白的信鸽扑哧着翅膀从陈府上空飞过,扯出一道浅白色的痕迹。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收到了景弦派人给我送来的信。说是从柳州来的,容先生给我的回信。

    我没急着拆开,因我一眼被附赠的另一封信吸引去了目光。“花妹亲启”几个字写得娟秀小巧,比四年前那封灵动太多。我一颗心急急跳起来,预感将要与她再见。

    那个在信的末尾满心悲凉地告诉我“此去金岭,再难相见,花妹珍重”的敏敏,这几年是否过得顺遂如意?

    应当是如意。想来她的字是近几年她的夫君握着手一笔一划教好的。我作证,这极有可能。概因四年前她寄给我的信中还是与我不相上下的狗爬字。

    稍好一些的是彼时她的字能为她哀鸣,情绪尽露,满纸悲凉绝望,而我那时候的字尚在容先生的磨练之中,依旧是惨烈到悲不悲凉另说,但求别错的水平。

    拆开信封,整整三页。她说她近日又染风寒,夫君携她游山玩水祛除病气,期间许会路过云安,望我亦回乡一叙。

    通篇介绍风土人情与各地美食,我看得口水都快要出来了。咽了几咽才发现,她字里行间竟有那么些文采斐然,颇有酸秀才当年文绉绉的调调,说实话,我吓了一大跳。

    唯有信末几句让我觉得是她寻常的调调:“出嫁前没有与他道别,如今四年过去,当年发生的那些早该被淡忘了罢?终究和他相识一场,若我再见到他,希望他能与我坦然别过,至少送个船,填补填补四年前的遗憾便也都罢了。”

    我又何尝不是,我与街坊四邻道了个遍的别,甚至连年少时一起争食的狗都没放过,却唯独没有与那个最重要的人道别。

    也唯有不与道别这一点和敏敏相同了。她那句“相识一场”与“也都罢了”是那么地淡然。成了家之后真就淡忘了吗?当年发生的一切便只有一句“相识一场”。挣扎在情海中沉浮那么久,就只有一句“也都罢了”。

    我若有敏敏这个境界,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只盼望着莫须有的青鸟。失败,太失败了。追心爱之人的年份我杠不过敏敏jiejie,追求时期所用的计策手段又杠不过她,这许多年放下一切重头再起的本事还杠不过。

    我这样的,当年究竟谁给的勇气去追那么好看的男人。我就该守着小春燕老实巴交地过,以他的义气也不会亏待我。你看,这样的话,我种下一个小春燕,长大之后不就直接收获一个好看的男人了吗?

    只是放不下他,放不下我执着过的那个人。若重头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被那个生得比花魁还好看的男孩儿迷倒。纵然已知道结果。

    我低头笑笑,末了瞧见落款时期,推算一番后估她近日便可至云安,只不知具体时日。

    她早寄出这封信,只是我来了云安,信被积压在柳州,容先生找到时机才一同随来。

    随容先生的信封一起来的是一小枝红梅。幽幽淡香,覆了信笺满纸,不会太浓,亦不会太淡。我想起我在给她寄去的信中问道:故人重逢,如何疏近得宜?

    她没有在回信中提及此事。但这一小枝红梅已教我想到当年冷夜中,她用二两银子买下我手里那枝红梅时说的话,“幽香过盛,便不稀罕了。这世间之事,恰如其分最好。”

    恰如其分最好。我的分位大抵是云安的过客,我如我分位般做个过客就好。可容先生没有教我怎么管住自己的心去只做个过客。

    而当务之急是,我这个过客该不该将敏敏jiejie近日要回云安的事情告诉一心沉迷于假设自己已经死去的酸秀才?

    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我直至次日给两位小童教课。小小姐今日扎着小揪揪,她的哥哥喜欢去扯她的小揪揪,然后哈哈大笑。我想起幼时我和小春燕也如他们这般……对,不如问问小春燕。

    只是小春燕还在督察期间,我若要问他,必先通过景弦。景弦今日怎生得还不来?我皱起眉望向窗外。已近黄昏。

    “jiejie,你在等昨天那个哥哥吗?”小小姐撑着下巴,趴在桌上,笑得十分明媚,“好巧,我也在等他。他怎么还不来呀?我字都写不下去了。”一副找到情敌后惺惺相惜的模样。

    她跟我笑得这么甜,想来是年纪还小,不懂得“心上人一般来说不便与人分享”的道理。

    我捋了一把她的小揪揪,“快快去写字,你爱慕的哥哥不喜欢不会写字的姑娘,你若要和他长长久久,总得寻点共同乐子不是?琴棋书画一个也别落下……好好学。”我也不晓得,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六年前的我听的。

    “先生来啦!”想必我好容易憋出来的劝导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挣脱开我捋辫子的手便朝门口方褪下银氅的景弦跑去。

    我回头正好看见小小姐扑腾在景弦怀里,摸他掌心的物什,“大哥哥这个是给我带的吗?好漂亮的鹤!”

    他拍了拍小小姐的头,压弯了些她的辫子,“这是青鸟。会传云外信的青鸟。”

    我心口一震,提笔的手抖了下,一滴墨点在纸面上,将“情”字晕开。

    “昨晚有急事,回了汜阳一趟。上回与你说起的琉璃青鸟便是此物。”他眉眼仍有未化去的风霜,双眸熬得通红,此时正摊开掌心,对我浅笑,“买来送给你玩。”

    晶莹剔透的琉璃,通透润泽。青鸟于飞,双翅柔展,目中一点未消雪,如泪盈眶。

    小小姐可怜巴巴地将他望着。不,准确说来,是可怜巴巴地将他手中的琉璃青鸟望着。我想我这般上了年纪的人,实在不好和她个小年轻争什么玩物。

    “她想要的话,就送给她罢。”我低头揉了晕墨的纸,随口回道,“我都快要大她二十岁了,还和她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赌气不成?我又不是小姑娘。”

    此话脱口,我隐约觉得似曾相识。抬眸看向他,他脸上的笑意如冰雪消融般消弭无踪。

    我望着他,斟酌片刻后轻声道,“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是当年那个蛮不讲理的姑娘家了,这几年我学着豁达了许多,且我在柳州的竹舍中有许多这样的小玩意,实在不必和一个小姑娘争。”

    好半晌静谧无声,屋内的气氛莫名萧索。冷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就见他转身关上窗,背对着我默了许久。待再转过身来时,已恢复如初,蹲下身,将琉璃青鸟交给小小姐,浅笑道,“要去谢谢jiejie,这是她送给你的。”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要郑重地谢。”

    于是,小小姐为了表示对我的感谢,决定带我和景弦去桥头新开的一家糖饼铺子,并掏她和哥哥的小腰包给我们买糖饼吃。企图用感谢我来掩饰她自己想吃糖饼的事实。

    就在我估量着她今日进食多少甜点时,景弦已欣然应允。好罢,我也好久没有吃过云安的糖饼了。

    然而世事极力证明,糖饼它没那么容易让我们吃到。

    “桥头好多人。”我远远望着桥边挤满的人群,微皱起眉。

    景弦随意拉住身旁跑过的人问那头情况。

    那人道,“说是有一对夫妻今早上开始就在那里卖治风寒的良药呢。他们带着个两岁的小闺女,能说会道地跟说书的似的,可会吆喝了!”

    “小闺女?什么小闺女?”小少爷两眼放光,欣然抓着小小姐,“你跟我一起去看看!顺便把糖饼买回来!”

    小小姐眉头一皱,一句“不同意”没能说出口就被带走。我生怕他们出什么事,赶忙跟上。

    “不必担心,我让人跟着他们的。”景弦拉回我,又滞涩着松开,顿了须臾,才轻声问道,“出来时小少爷偷偷对我说,方才在房间里……你在等我?”

    我停下脚步看向他,有些迟疑。

    他眸光微灼,似有些许力度。好像期待着什么,满溢希冀地凝视我。

    好罢,虽然我的要求会扰他公事,让他徇私枉法非我所愿,但此时,唯有他能帮到我。我怅惘地叹了口气,颔首道,“是。因为我想和你商量,见一见小春燕。”

    “……”是否真如我所见,他眸中希冀逐渐消散,继而被阴霾笼罩,沉沉不可直视,“你等我,只是为了见小春燕?”声音很轻,语调中透露着他偏执地不相信。

    他偏执的反问教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知道他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却又为何要反问我。

    就在我二人僵持不下时,远远一道轻唤从桥头传来。

    “咕咕,你跑慢点,娘跟不上了——”

    好似有什么清脆的物什在我耳畔轻敲出“叮铃”一声,撞乱我心。我要沉醉在那声音中,浸入回忆。唯有浸入回忆,逃避现实,方可化解我与他此时僵持之局。

    “花官,你跑慢点,我、我快要跟不上了!”

    那温柔的声音削开风雪,春意渐来。三月杨柳拂面,依稀有“叮铃叮铃”地岁月声,声声翘盼。

    我呼着暖喉的和风,转头焦急催促,“敏敏jiejie你快些!再不赶到陆大哥的船就要开走了!”

    第42章 到时候再告诉你

    酸秀才被邀去邻城富户家中说书贺寿。辰时出发,我拉着敏敏姐险些跑断了腿,小春燕却不知去向。以我对他的了解,许是藏在哪处好地酣睡。不过,说起来,他近日愈发浑脱,紧要时常找不见人。

    唉,莫不是我日日找景弦玩耍,与他的感情淡了?我与小春燕的亲情这般经不起我和别人的爱情磋磨的吗?匪夷所思。岂非真如酸秀才话本子上讲的那样: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与你相忘于江湖?我不愿意和他这般。

    不过我想,我已和许多人这般。那些给我送过食物后来又无缘无故揍我的人,那些给我送过冬衣后来走在街上又吐我口痰的人,其中也包括从前和我争食后来死掉的那几条狗。

    我想他们那些人,善良的时候是真善良,也是一时兴起的善良,等转过背不认得我这张千篇一律的乞丐脸了,就会因我丑恶肮脏而揍我,也会因我下贱碍眼吐我口痰。

    论起“相忘于江湖”,我心里已码出些谱,狗可以,小春燕不可以;饼子可以,景弦不可以。景弦和小春燕在我心里“相忘于江湖”的可能性远远比不上狗和饼子。

    提着一篮子鸡蛋追在我身后的敏敏jiejie也不可以。想着想着,我再次停下脚步回头等她,想帮她提篮子。她执拗地要自己提。

    好罢,幸好我腿脚够快,终究带领着敏敏在辰时前一刻赶到了。

    朝阳升起,淡淡的金光铺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码头来往的行人不太多,我远远地盯住了酸秀才和敏敏jiejie。

    之所以不过去,是因为不敢。与酸秀才站在一起的,是富绅家里的管事,也是那日吐我口痰的人。我深深记得他尖酸的脸和刻薄的话。

    昨晚在解语楼里,我还看到了那个富绅。他与管事站在一起,蔑视所有嫖客与被嫖客,群嫖中当然也包括我,我姑且算是来嫖景弦的。他们为何嚣张地蔑视别人呢,因为有钱。

    老鸨巴巴地凑过去,带着一堆穿得花红柳绿的姑娘。我看姑娘们笑得甚是开怀,没好意思打扰,怯怯地溜进景弦的房间。

    转身关门时堪堪与那尖酸管事的视线衔接上,他皱起眉不知是不是认出了我这个朝他吐口水的小衰蛋,我当然也没有蠢到干等着他盯着我这张脸想个明白,我迅速关上了门。

    今晨起来仍心有余悸,幸好去给景弦送鸡蛋时他无意间碰到了我的手,我这才觉得心情美妙了一些。可此时望见那管事戏猴一般的脸,我还是怂了。

    别过去罢,过去是讨打。他一定还记得我。早知他会邀请酸秀才去邻城说书,我便不吐他了。

    可见,千万不要和我学什么话本子里的睚眦必报,那都是骗人的,被报过的人兜兜转转间说不准就再次狭路相逢。

    但他看敏敏jiejie的眼神有些许恶心……我认为吐了他那一遭也很值。

    敏敏将鸡蛋递去时,酸秀才犹未接,那管事笑得嘴角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抢步上前帮酸秀才接住。还趁机摸了一把敏敏的手背!

    敏敏吓得立即缩手,我也跟着喉头一滑。我看见酸秀才皱起眉,握住敏敏的手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对她说了什么,敏敏点点头,随即朝我面前这棵柳树走来。我猜到酸秀才是催促她离开。

    她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朝阳的霞光淋在柳树上,潋滟如画。敏敏的目光被它吸引,便攀折下一根柳条,又转身跑了回去。将它塞到正跨步上船的酸秀才手中。

    酸秀才有些无奈,终是收下,随即又说了一句什么。

    待到我和敏敏姐回去时,她告诉我,酸秀才说的是,“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因一句叮嘱的话,敏敏jiejie甜得心眼子冒泡,在我身旁反复打量着她那只被酸秀才无意间握了一下的手。

    我瞧那手分明就还是与原来无二的手,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还是我自己的手好看,今早被景弦碰了一下,我觉得它能开出花儿来。

    我把敏敏姐送船的事告诉了景弦。他正尝试着拨弄琴弦,拨弄一会儿,停下来写些什么东西,又拨弄一会儿,再停下来写。总之是一如既往地没空搭理我。

    “……景弦,你在写什么东西?”我今早来给他送鸡蛋的时候他就在写,彼时我看他那白纸上唯有一句,此时还在写,却也只有三句。我不禁怀疑,我送一趟船的时间他究竟在作甚。

    他稍斜睨我,收回视线,在琴弦上拨弄了一个音,问我,“这样好听……”顿了顿,又拨了另一个音,“还是这样好听?或者……”他又拨了下,挑眉问,“这个滟?”

    “……”太学术了罢,饶是我学完了《离亭宴》也还是听不出这样跟那样的音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斟酌片刻,我慢吞吞道,“大家都很有特色。”你的挑眉最有特色。

    他转头看向我,盯了须臾。我抬眸直面迎上他的目光。料他此时定然对我无语,甚至很有可能在心底嘲笑我。

    你看,他这不就笑出来了么。眉梢眼角,尽是笑意。这般还不够,他垂眸提笔,拿笔杆子轻抵住唇畔,企图遮住他挽起的嘴角,道,“我在作曲子,一首很重要的曲子。要卖出去的。”

    “哦……”我盯着他嘴角的笑,不禁也跟着一起笑起来。好罢,他开心就好了,我回答得傻点儿好像也没什么关系。顿了顿,我继续问,“你近日很缺银子吗?我、我身上刚好有三个铜板,是昨晚上卖花环挣来的。”

    我摸了摸我的小荷包,掏出三枚铜板,统统放到他的面前。

    但他好像不稀罕,看都没看一眼,唯嘲弄地瞧着我,依旧维持着笔杆子抵住唇畔浅笑的动作,“你那几个铜板,怕是不够。”

    “那要多少才够?”我摸起三个铜板,在手心数了又数,没变多。沮丧地抬起头,我皱眉问,“你要拿银子做什么?我可以帮你问敏敏jiejie先借一些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吗?”他收回视线,接着抚琴,“我不想现在告诉你。”

    “……”我一噎,好的罢。

    半晌静默后,他才轻声补充了一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接住他扔出的话头,“那你要卖给谁呢?如果你还找不到买主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小春燕!他混得可好了,应该知道许多……”

    “不需要。”他神色蓦地微沉,打断我的话后稍顿了一会,漠然对我道,“已有人付了定金。”

    他冷漠的神情十分可怖。随着他年纪的增长,他的冷漠愈发骇人,让我有些不敢接近。我瑟缩着脖子,低头抠那铜板的眼子玩儿。没敢说话。也不会走。

    想来是我胆怂害怕的神情太过明显,他反应过来我本没什么错处,于是大发慈悲地解释了句,“我的意思是……我要做的这件事和小春燕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需要他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