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温凉在石凳坐下,雪花纷纷洒洒落入湖面的景色的确好看,仿佛天地苍茫,唯有此景。打着旋儿的白点从天悠扬散落,最终触湖而化,融入这微起波澜的湖面中去,如万水归海一般。 邬思道望着温凉古井无波的眼神,忽而言道,“先生可曾想过,便是出府了,或许也得不到想要的结局?”他的话中意有所指。 温凉侧目看他,“这又有何关系,至少某尽力了。”邬思道果真是知道了。 邬思道是极其聪慧的人,他不如绿意接触温凉胤禛的时间那般长,察觉到此事全凭其敏锐的思维,“温兄真是洒脱之人。” 温凉看着湖中景色,平缓地说道,“邬先生还是不要涉及此事,对你无益。”不论邬思道是欲劝阻也好,嫌恶也罢,若是让胤禛知了此事,邬思道怕是留不下来了。 邬思道轻笑道,“邬某并非蠢物,自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是钦佩温兄,不欲温兄因此折损罢了。”聪明人说话总是快活些,彼此间都知道对方到底是何心思。 温凉安放在膝盖上的指尖不经意地滑过狐裘,温暖的触感让他轻吸了口冷气,“邬先生似乎深有所感?”那回望邬思道的视线猛然透露出凌冽之色。 邬思道一怔,继而眉眼弯弯,“温兄果然敏锐。”他并没有阐述己身情感的喜好,只是见着温凉出尘淡雅,不欲他落入此间世俗,这不定是好事。 温凉从容地说道,“若是如此,邬先生大可不必担忧。” 邬思道颔首,没有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湖面水色,便是这般安静坐着的模样,他身上也总是透露出寂寥的色彩。 温凉在府内算是关系好的人唯有数人,沈竹一贯温和,脾气很好,也常是主事人。而戴铎才思敏捷,常语出惊人死不休,便是对胤禛也时常直言不讳。而邬思道与这两人完全不同。 某种程度,温凉与邬思道很是相似,两人更看重的是结果如何,期间的付出哪怕是己身,为了成就似乎也无所畏惧。除开偶尔几次外,温凉常见邬思道的笑意,可那对比沈竹与戴铎,更像是常年摘不下的面具。 温凉思忖了片刻,对旁人的情感生活不感兴趣,并不复言。只是忽然想起一事,望着邬思道,“爷已然决定让你回河南,你为何偏偏选中了田文镜?” 田文镜此刻不过是个小官,便是历史上他与田文镜是真的相辅相成,可时机不同,邬思道却还是选中了他? 邬思道缓缓言道,“四爷给出的人选中,唯有此人的身份背景最为干净,算是保皇党。他为官二十余年,案卷算是可以。如今升任直隶易州知州,正是缺少幕僚时,若能有所作为,他此前的底层经验便是好事。”那厚实的经验再加上一点政绩,足以更上一层楼。 温凉思忖后,点头认同了邬思道的看法,的确是如此。 “戴铎昨日来信。” 温凉启唇,把刚才思及的事情告诉了邬思道,“当初被救起的人,确是你的友人。”戴铎的书信一贯是分着公事与私事,公事一概是给胤禛的,私事是给温凉的。 此前温凉收到了戴铎的信件,其中提及了此事,便说那人清醒后,的确是提及了邬思道的名字,如今看来,确是当初邬思道所提及的友人。 邬思道呆住,那恬静的神色微变,继而破碎流露出庆幸悔恨,“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温凉当初的未定,如今的确定,对邬思道而言也是折磨,只是终究是个好消息。 他垂眉半晌,待重新回神时,眼角微红,打趣道,“温兄如今才告知邬某此事,难道是为了防止邬某抢着去江南不成?”话虽如此,那舒缓言笑的模样也不是认真。 温凉微挑眉峰,“只是不曾碰上罢了。”一顿,继而言道,“便是你想去,也不给。” 邬思道含笑,那周身郁郁气息散开不少,“人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了,其他的也不做他想。”他既应承,也投靠了胤禛,便没有为了己身的事情而远去的道理。 温凉漫不经心地在膝盖上敲打着节奏,“那人应该会被送往易州,远离江南,届时你等该能会面。” 邬思道的思绪大起大落,由悲到喜,接连两个好消息让他有些诧异。片刻后,邬思道站起身行了大礼,“邬某多谢温先生。” 邬思道本性聪慧,不过寥寥数语,便得知了此事的缘由,若不是温凉从中建议,不会如此。 温凉随着邬思道的动作起身避让,“某只是做了些微末小事,邬先生无需记挂。” 邬思道也不曾执意,站直了身子言道,“先生大恩,邬某无以为报。既然先生如此重恩,有一事,邬某却是担忧先生。” “先生行事一贯直率,不顾世俗,当乃洒脱君子,只是世人无知罢了。四爷与你有恩,然这般恩情,先生也尽数偿还。若大事可成,当防尊者鸟尽弓藏。” 邬思道向来说话都是含糊不清,这等仗义执言的话语自是从不曾有,若不是温凉,他当不会说到这般透彻。 君子之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邬思道以为,温凉已然切合有二,本心坚定之人,不为外物所动。风骨魁奇者,坦然经世,言而无畏,不曾后悔。 如此可敬可叹之人,若是折损,邬思道不忍。 “邬先生可知,这院中若有他人,你的性命不保?”温凉长身而立,风度自成,空灵隽永之气顿生。 邬思道叹息着,“人生在世,总会做几件出格的事情。若是因此出事,也是邬某所选,无关先生。”做事不后悔很难,可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后悔。总会有那么几件明知不能做,还是会做的事情。 温凉敛眉,望着湖光,“邬先生的话,某记下了。” 邬思道不再言语,如此对温凉来说已是足够。若非他察觉到温凉不似当初那般,也不必再三提醒。温凉确是奇人,智谋才略无一不缺,对其他全然不关注,可如果一直这般也是好事,若是开窍了…… 贝勒爷候着这漫长时光,欲等待先生开窍,这次远避江南,又何尝不是温凉的选择?胤禛应允了,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放纵? 邬思道真切希望,不该发生的不可发生,不然……便是祸事了。 温凉顶着漫天大雪回到小院,嘱咐了绿意一句,“明日派人去看望邬先生。”邬思道的身板看起来也不像是强壮,若是伤寒发热也是不好。 他倒是想过给他披风,奈何邬思道婉拒了。 绿意记下此事,小厨房早就备着热水,如今温凉回来,她连忙让人打了热水回来给温凉泡脚。铜盆放好后,温凉让绿意退下,自个在屋中浸泡起来。刺痒酸疼的感觉泛起,温凉忍耐了大半会,才让脚踝完全没过热气,落入水中。 冬日总是容易冻伤,温凉的靴子是绿意特地加厚过,可当小腿都隐约埋没在雪中,便是再厚都没有。温凉坐在小凳子上面按摩着脚趾,酸疼过后,又慢慢舒缓起来。 温凉虽不喜毛毯,可到了冬日,绿意还是在屋内都铺上了软软暖暖的地毯,屋内又通了地热,温凉在擦干水渍后便光着脚在屋内走动。 时辰渐晚,可温凉还不想睡,内屋与书房是打通的,温凉便踩着地毯直接走到了书房取书,又踩着软软的浅凹回来,靠在软塌上看书。 温良喵喵叫从屋外跳进来,为着屋内的暖意舒服地眯起了猫瞳,伸出一只前爪子舔了舔毛,轻巧地跃到了温凉的腹部,安然地踩了踩,满意地蹲下来。 温凉看着内衬被大猫踩出的梅花印,漫不经心地又掀了一页,他半曲着膝盖看书,如此倒是把这大猫都圈在怀里了。 软垫湿冷冷的,不过顺着大猫压下来的软肚子,又很快温暖起来。温良呼噜噜地打着小软声,好半会趴在温凉的肚子,猫头靠在右手手腕处睡着了。 温凉也不管她,安坐着继续看书。 远处喧嚣声起,随着时辰越晚倒是越发的热闹起来。烛火通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烟花乍放,绚烂了广袤苍穹。 子时悄然而至,新的一年到了。 小院寂然,温凉放假后,私下便各自聚起,只有绿意时不时出去看看温凉的情况,后又被温凉赶着去玩。 比起他处热闹,此处倒是安然自在,静寂无声。 子时过后,温凉看完大半的内容,躺在肚子上的温良早就软成一滩,两只前爪爪抵在温凉的手腕上,后爪爪倒是肆无忌惮地踩在了胸膛上,软乎乎地打着小呼噜,时不时挨挨蹭蹭。 温凉把书籍放在他处,原本是想着起身穿上鞋袜,看着大猫的模样,又默默地把书籍取回来,打算乘夜色安静,把尾巴给看完。 小院太安静了,安静到一道俊挺身影从外头而至,都发不出半点声响。门扉半阖着,胤禛凝眉站在屋外,对小院的散漫既微怒又无奈。 先生又把身边的人都遣开了。 胤禛屈指轻敲门扉,叩叩的声响惹来温凉视线,他微妙地看着己身的姿态,又望着那自如入内的胤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起身行礼,还是继续坐着。 胤禛一眼便看到软在温凉身上的大猫,失笑道,“我说先生为何保持着这般姿势,原来是温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久了容易不舒服,温凉身体的确有些僵硬。 大手抱起软成一长条的温良,胤禛搂着她坐在中间的靠椅上,大猫迷瞪瞪抬眼看看是谁胆大包天乱摸,一瞧是胤禛,啪叽一声又倒在胤禛的膝盖上,不过一息又呼噜噜起来,非常的淡定了。 温凉换了个姿势坐直了身子,随着他的动作,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温凉略微动弹了两下,这才舒服了些。 胤禛的视线在温凉身上扫过,又在白净脚踝停留一瞬,很快便移开,目视着温凉清亮眼眸。 “爷那么早便回来?”到底是家宴,便是皇宫也是不例外,总得是到子时才归,如今不过子时三刻,倒是早了。 胤禛摸着大猫柔顺的毛发,漫不经意地言道,“少了人,没滋没味的,也便散了。” 哪怕是家宴,胤礽和胤祉也是不能出席,康熙帝连子时都没撑过,早早便退场了。如果不是留在那里看着几个小的,胤禛也是早就离开。 年宴对他们来说,倒是最需要演技的时候了,献礼时争先恐后地露出父慈子孝的模样,敬酒的时候又纷纷温和以对,颇为考验忍耐。许是康熙帝也看到厌烦,今年只是走了个过场。 如此距离,温凉能够闻到胤禛身上那淡淡的酒意,并不浓郁,只隐约地散在室内,似有似无地撩拨着。 胤禛踏雪前来,倒也不是为了什么事,只是忽而心有所感,便径直前来。等到两人相对而坐,胤禛轻道,“先生,新年如意。” 温凉一怔,忽而想到,这不是胤禛第一年在除夕夜前来了。 之前数年,每一年宫中宴会后,胤禛都会过来,有时是真的有事,有时是安静坐着,然后在离开的时候说一句新年如意。 这么些年,每年第一位祝贺他的人,永远是胤禛。 温凉敛息,那瞬间有暖流爬上心头,继而栖息在眉宇间,“爷,新年如意。”仿佛是习惯了,温凉下意识脱口而出。 胤禛轻笑,撸着大猫的毛发,软软长毛勾在手指上,又悄然滑开,“先生可想出府散心?” 温凉不解看他,“眼下?”便是京城除夕热闹,此刻也该渐渐散去。 胤禛颔首,“西市不会这么快散,若是先生想去,如今还是能看个热闹。”马车从宫中回来时,胤禛正好看到了那处热闹的场景,苏培盛见胤禛有兴趣,便说了几句。 温凉默然望着窗外雪景,片刻后露出极浅笑意,“有何不可?” 今夜除夕,一年到头难得的日子,温凉确是升起了些许不明的心绪,他日如何日后再言,逍遥一刻也未尝不可。 胤禛心满意足地看见了温凉转瞬即逝的笑意,心知哪怕是温凉自个也完全不曾注意到此事。他也没有提醒温凉,只是约好见面,便把大猫放回软塌上先行离开。 温凉半靠着软塌望着胤禛离开的背影,懒散地蹭蹭大猫软软的毛发,此刻迷糊的温良软萌地看着他,任着温凉动作,好半晌才落地站起身来,这才注意到他的脚依旧白净,刚才是赤脚和胤禛见面。 温凉抿唇,脚趾头不自觉动了动,他习惯于把身体包裹在层层衣裳后面,忽然注意到这点缺漏,难得不自在。 待绿意听到动静出来,却见温凉穿戴好衣裳,外面披着一件不大常用的深黑大裘,顿时诧异,“先生打算出门?”如今子时过半,先生若是出去,是要去哪儿? 温凉不经意侧过头去望了眼铜镜,顿时有了主意,在铜镜前落座。原本他便习惯了女装人设,粉黛装饰在他换回原身后并不曾动用过,可温凉也不排斥这些东西上脸。 “出府。”温凉随手给自个改了眉形,又画了颗痣,顺便还想着给脸上再大动,让绿意看得着实不忍,连忙上前帮着修整。按着温凉的做法虽是能让旁人一眼扫去不能辨别,可这般糟蹋面相着实让绿意无奈。 温凉倒也不在意,任着绿意弄完后,也只是匆匆扫了眼,确认的确是能稍微掩盖后,便径直出去,绿意有些担忧,跟着先生一起到了侧门。 贝勒府的正门是对着街道,侧门则是偏僻了些,此刻小门正停着辆马车,苏培盛换了装扮守在车辕处,眼见着温凉出门,正想着去迎,一抬头见着温凉的模样顿时愣住。 温凉本身便会武,也不需他人相助才能上车,扶着车辕便直接上去了,留着绿意和苏培盛面面相觑。 绿意在心里暗骂自个愚蠢,如今夜深,若不是随着爷,先生也不会出府的想法。 早知道是跟着贝勒爷出府,绿意便该顺着先生的意思往丑里画。 苏培盛瞧见绿意那懊恼的模样,眨眼间便知道这出自何人手笔,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便让车夫开动了。 留下绿意着恼地在原地站了好半晌,这才无奈地回了小院,决意今夜便撑到先生回来才能安心。 胤禛回了外书房便着苏培盛去准备马车。刚才胤禛入内时,苏培盛是在院门候着的,如何不知道爷要和谁一同出门,连忙下去准备。 胤禛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这才上了马车直接在侧门停住。他本意是打算减少些意外,可不曾想到温凉撩开帘子那瞬,他眼里心中就只有一人。 温凉眉目清寒,微勾勒的眉峰狭长,带着不常有的锐利,可眼眸下那鲜红泪痣软化了温凉通身清冽的气息,眼眸流转间带出浅淡光华,那瞬间乍放的魅力生生慑住胤禛的心神。 青年在胤禛身侧坐下,丝毫不知刚才那车帘撩起的瞬间造成的影响,安静地说道,“爷久等了。” “……你上妆了?”胤禛低沉着嗓音道,含着几不可察的暗哑。 温凉点头,“刚才想岔了。”他本认为深夜出行,若是被认出许是不大妥当,可画完后忽而想起胤禛,那张脸放到何处都容易引起关注,温凉便是伪装了也是无益。 只是那时出门了,便没有再回去卸妆的打算,反正那装扮并不浓。 胤禛单手靠在窗边,在黑暗中掩盖着无奈的笑意,先生许是不知,这装扮果真无济于事,反倒是更加……罢了。 胤禛闭眼,重新睁开时,涌动的暗流早已消失。马车哒哒地走过街道,不多时便越发热闹起来,那灯光流彩也照映在窗帘上,透出些许光亮。 马车在拐弯处时便停下来,苏培盛取了凳子放置,胤禛先行下了马车,帮着后头下车的温凉撩起了帘子。温凉踩住凳子,“多谢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