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他应是考量到了这些,想在寒冬到来前解决何雄与武田等人。 但是照着如今这个势头,速战速决几不可能,那么他兴许就会使些非常手段。 顾云容心中转完这些计较,越发惶忧。 他也会一些倭语跟佛郎机话,但因着公务繁忙,未学精深。 他会不会吃亏?会不会遇上什么突发状况?何雄本身并非多么厉害的角色,但桓澈去的可是何雄的临时老巢,对方毕竟人多势众。 顾云容想想便心焦不已。 她思虑再三,向握雾提出带她去寻桓澈。 握雾这回坚决不肯:“您莫要难为小的,将个中情事告诉您已是冒了大不韪,您安心等着便是,殿下智勇无双,对付那帮贼寇不在话下。” 顾云容又严容迫了半日,握雾只是不应,并提出公事在身,不便久留。 顾云容无法,只好姑且作罢,想着再等等看也好,她贸贸然赶去,不一定就能帮到他。 这般又过了六七日,仍是全无桓澈的消息。他走前分明跟她说至少半月给她来一封信,但如今前后加起来,早已逾期。 又三日后,依然如旧。顾云容终于坐不住了,在握雾再度回来调兵时,提出带她过去看看,她只要确定桓澈无事便可。 握雾看她态度决绝,一时无法,思虑片时,道:“您要说到做到,确定殿下安好,就要回返。” 与苏州府内陆隔海相望的崇明岛上,何雄正清点战利品。 原以为要经历几场血战才能有所斩获,谁知那些守城的地方官那样怂,一听说倭寇大军袭来,就望风而逃,让他们坐收渔利。 国朝海防空虚多年,倭寇从前久惯强横,看来余威仍在。 何雄蔑笑,又命人将才掳来的一众女人绑来给他过目。 江南美人多娇,前阵子衡王使人送来的那几个可比倭国女人水灵多了,他久未见个母的,瞧见一头母猪怕都觉着清秀可人,遑论那等美色。 只是他把持不住,另几个更是如狼似虎,险些为着争抢这几个女人火并起来。 后头还是他为着大局,再三克制,将那几个女人分与他们,自己只留了一个。 但那本就是国朝给他的招降礼,衡王要招降的也只是他而已,凭甚将他的女人分出去? 何雄每每思及此,都愤懑不平。 等着,等抢够了本,等他慢慢取代宗承,他必让这群孙子好看! 何雄心中这般愤愤想着,目光从一众俘虏来的女人身上掠过。 也不知是否他运道不好,这些战俘里面没有一个容貌出众的,跟衡王送来的那几个相去甚远。 看来衡王挑礼时果真是上了心的。 何雄又扫视一回,仍未能寻出个美人。他烦躁挥手,命人将战俘都带下去,又差人去将他先前留下的那个妓子秋娘唤来服侍他。 他见带秋娘来的是个眼生的长随,警惕问他是谁引荐来的。 那长随尚未答话,武田平忠就搂着个女人笑眯眯走来,说那是他占城后掳来的,这人有心投靠他们,还是个秀才出身,精通汉文,最要紧的是,他曾在国朝县衙里做过事,对官府中事多少知悉一些。 何雄狐疑望向那长随。长随自称名唤陈高,何雄听他一口官话,又是北方口音,疑窦丛生,详审起他的身家背景来。 陈高对答如流,但语速并不快,仿似有些紧张。 武田因着先前争抢女人之事跟何雄一再不欢而散,如今见他对自己引荐的人问东问西,心觉是在针对他,极是不豫,打断何雄的问话,挥手命陈高下去。 何雄看了眼陈高的背影。 他总觉这人哪里不对头。然转念一想,读书人虽则骨头硬,但卖国求荣的也不是没有,屡试不第心灰意冷另谋出路也并非不可能。 一众海寇捡了大便宜,抢到手软,将一应掳掠所获悉数搬上船,全部船只泊岸。何雄与武田等人计议后,打算休整两日,再行进掠。 横竖国朝水师那头正乱着,又不知崇明岛这边的深浅,不敢轻易行事。 午间,何雄与武田等人饮酒作乐。 何雄荤腥啃多了,腻得慌,点了几样素菜,但火头却说船上没有素菜了。 正此时,恰有小贩前来兜售菜蔬。何雄见那小贩眉目清秀、干净利索,又对他们颇多献好,想起火头身边人手不足,一番问话后,就留了他打下手。 到晚,何雄喝得酩酊大醉,拉了秋娘快活一回,越发耍起酒疯,跑去找几个倭寇头子比试刀法。 武田与另个名唤藤原能胜的倭国武士皆习剑道,但都瞧不上何雄那点不入流的功夫。 日本国剑道三大流派,一刀流、神道流与阴流,各有要诀,亦各有分支,寻常武士一般择其一潜心修习,但何雄却想面面俱到,每个流派都学上一些,意在博采众长,但实则涉猎广,学得浅。 武田平忠哂笑,国朝似乎有句话叫贪心不足蛇吞象,拿来形容何雄倒是恰好。 何雄见众人不睬他,闹嚷嚷喊一通也无用,恼羞成怒,却仍存一丝清明,没去跟武田等人缠斗,倒是跑去找战俘泄愤。 战俘多是老弱妇孺,何雄费力挑拣出十几个男丁,寻来刀剑命其与他对打,后又不能尽兴,将男丁手足皆钉树上,戏而杀之。 何雄在酒兴刺激下,心内对于宗承等人的不满不断翻涌而上,杀红了眼,命人将数千战俘列队,他自己寻来一把鸟铳,立在一处土坡上,冲着下面众人瞄准。 战俘知他要肆开杀戒以火铳乱扫,哭喊震天。 何雄充耳不闻,大笑道:“你们要怨就怨倭王去,回头到下头做了鬼,也记得给他添一笔账。此番若非因着宗承之故,你们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一时忘乎所以,声高势狂,正欲开火,却骤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声呵斥。 “你这厮倒说说为何要将账记到我家大人身上?你当真是嫌自家命长。” 何雄正在兴头上,酒未醒,头脑混沌,闻言皱眉,回头看去:“哪来的王八来坏爷爷的兴致?他娘的宗承算个什么东西,连给爷爷提鞋也不配!” 此刻武田等人就立在不远处,急得满头冒汗,不住示意他赶紧打土坡上滚下来。 何雄却是岿然不动,根本没有意识到异常。他眯眼远望,但见深浓夜色里立着个长随打扮的男子,模样瞧不清楚。 何雄不作理会,回头就要开火。然而他才摸上发机,就忽听一道破空声呼啸着朝他袭来,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觉手臂传来剧痛。 低头一看,原是中了飞镖。 他手中鸟铳掉落在地,骂骂咧咧冲下来,怒声道:“谁伤的爷爷?!宗承那厮现如今不晓得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竟还拿他来吓唬爷爷!爷爷一铳毙了你!” 武田吓得面色惨白,顾不得许多,跑上前跟他低声嘀咕了一阵。 何雄这才终于瞧清楚,原来方才呵斥他的长随是宗承身边的宁安。 他即便酒醉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忍疼举起鸟铳强横道:“莫说是你来了,就算是你家主子亲自来了,爷爷也不怕,该说甚就说……” 脚步声起,一众从人自觉分开一条道路。一个高大身影踏着月影,缓缓步出。 离得近了,面目逐渐分明。 何雄语声戛然而止,鸟铳再度掉落,这回却是吓得。 隐在婆娑树影中的陈高隔着层叠枝叶,看到何雄哆嗦着跪倒在地,这才慢慢放下自己擎起的手,将三枚飞镖收回囊中。 他甫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凝着月华的潋滟水眸。 是被何雄留下打下手的小贩胡贵,他今日远远见过一次。 他面上平静无波,正要错身走过,却忽然想起方才瞧见的那一双眼眸。 那样的眼睛…… 他心里咯噔一下,蓦地回头。 胡贵目光落在他身上,道:“兄台三更半夜在此作甚?暗窥杀人?” 婉转出口的竟是仿若莺啭的悦耳女声。 陈高听见这把嗓音,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目光炯然如炬。 他面色逐渐沉下,看看左右无人,疾步迫近:“你……” 胡贵不闪不躲,又拟低哑男声:“兄台晚间吃饱了么?厨舱内还有些荤菜,不如端来给兄台加餐?” 陈高沉声道:“立刻回去!” 胡贵也将声音放轻:“要回也是你跟我一起——放心,我机灵着呢。” 陈高正要再说什么,忽听武田等人唤他过去。他捏了捏拳头,沉沉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何雄酒已完全醒了,一半是吓得,一半是疼得。 方才宗承那一镖,正中他右边肩胛骨的位置,他现在有些担心他右臂废掉。 他原本确实气势汹汹,也以为自己当真不惧宗承,但真正见到对方那张阴冷的脸,他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多年以来深植入骨的敬畏或许当真难以磨灭。他心里唾弃自己孬种,面上却还要做出讨好认错之态。 宗承在舱内酒桌后坐下,利目扫过,冷厉嗓音直戳人耳:“你们不该跟我解释一下这回的冒名之事么?” 武田等人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最后还是藤原能胜赔着笑岔题:“您一路劳顿,想来腹内饥饿,不如先给您上些肴馔,接风洗尘?” 武田平忠此刻也反应过来,连道正该如此,忙叫胡贵等人端饭菜过来。 第七十九章 武田一干人等交代罢转回头,却见宗承仍旧满面霜寒,遂纷纷将目光投向何雄。 何雄跪伏在地,冷汗涔涔,噤若寒蝉。 他自进来就一直跪着,宗承没发话让他起来,他不敢动一下。他身上飞镖未取,直竖竖插着,伤口血流不止,右臂与一侧后背皆被血染红。已疼得麻木,但他根本不敢提一句治伤的事。 莫说让他起来,宗承自打现身开始,就没搭理过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曾,仿佛全然当他不存在。 当众羞辱之意昭彰可见,但他一声不敢吭。 他忽觉舱内一静,抬头看去,发觉武田等人竟都望着他。 他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白,分辩道:“大人明鉴,此事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我也是被逼……” 武田平忠忽而打断他的话:“我看何样那伤得尽快处理一下,血都落地成摊了。” 话外音便是再不让他滚走,会脏了船舱。 宗承终于发话:“将他拖出去,然后把污渍清一清。” 众人忙忙应是。 何雄被人架着出去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大人,小的是否能找人包扎伤口?”他不敢对上宗承的目光,只敢偷瞥他神色。 宗承只说让他出去,可没说他准去治伤。宗承虽为人低调,但积威甚重,一般被宗承亲自教训的部下,未得他允,都不敢擅自医治,这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