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 弄之瓦砖这是说,女孩子出生之后,不能让她睡床, 而是要睡到床下,表明她低男人一等。给她的玩具,也只能是砖啊瓦的不值钱玩意儿,不能把她养娇了……” 他跟罗敷隔案对坐,帛书铺在她面前,他自己扫视一个个倒置的文字毫无困难,还能讲得头头是道。罗敷心悦诚服。 可他讲的内容却是愈发匪夷所思。说是家庭守则一类,又不像。 她终于忍不住打断:“等等!这是谁家的规矩?” “曹家的。”王放眼皮不抬,再吃颗枣,“这意思咱们待会儿再解。这句话里生字不少。比如‘床’、‘砖’、‘瓦’都是日常用具,你要记牢。记字有诀窍,先看偏旁部首……” 罗敷用心听完了,依旧有些纠结。等他讲到“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又提问:“为什么不能让女孩子睡床啊?” 王放正得意地滔滔不绝,骤然又被打断,异常不满,脸一沉,指着帛书中间一句话,低声教训她:“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男人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 “王放!”罗敷腾的直起身来,隔空一把揪住他衣领子,小虎牙态若咬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学问?还是你编出来耍人玩的!” 小学究一下子斯文扫地,连忙丢下帛书,举手告饶:“阿姊,疼,疼,轻点!嗳,尊师重道……” “尊个头!你别欺负我不懂!” 王放整个人如同泄气皮球,眉毛鼻子皱着,居然不合时宜地闻到她手腕上一股淡淡清香。 赶紧屏息,撇开头,磕磕巴巴的解释:“小子冤枉,小子冤枉,这是曹……曹大家的《女诫》,不是什么乱七八糟……我逐字逐句抄了一个时辰,要是……要是有半个字删改,天打雷劈……阿姊要相信我……真不是我编的……我也编不出来啊……” 罗敷放开他,警惕地四周看看。不敢做出太大动静,窗帘子依旧死气沉沉的挂在原处。只有那烛火被她起风一带,歪歪斜斜的晃了两下。 她觉得王放应该不敢骗她。可他选的这是什么书! 圣人还会管女孩子玩什么玩具? 王放爬起来,掸掸衣襟袖口,小心翼翼地补充:“也不是我瞎选,你不觉得这书又短又好懂?是曹大家……是一个女官,特意写给女子读的,最近世家大族的女孩子开蒙,都用它……白水营里没有女子读书,我翻了三箱子竹简才找到个副本,还差点让人发现了。我躲在箱子后头,还被磕了一下脑袋……” 这才想起来展示额头上那一小片红。诉苦诉出了邀功的味道。 罗敷冷眼旁观。这么说,这书不是他自己瞎划拉的? 谅他也没那个本事。写书哪是人人都能写的呢? 一腔火气便灭了七分。却也忍不住笑:“世家大族拿来开蒙的书?你看看都写的什么,无非是让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贵女会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王放见她不怪,立刻像个不倒翁似的,嗖的一下直起身,回复了正襟危坐的位置。 一本正经地跟她讲道理:“正是贵女才需要学这些三从四德。因为她们嫁的夫君更是人中龙凤,必须尽心侍奉。不像某些……嗯,民女,欺负起男人来眼不带眨的……” 说到一半,见她眼里凶光微露,赶紧改口,换了个说辞。 “譬如,阿姊,你别生气,想象一下,假如你真的嫁给阿父这么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品行高洁潇洒倜傥的世家君子,会不会自觉三生有幸,会不会发自内心的想要侍奉他?……” 罗敷翻白眼,“我会……尽量不打断他说话。” 王放仰天长叹。看来万一有朝一日,东海先生真的跟这个草包见面,若是哪句话惹恼了她,她大约也会毫不客气地上前揪他衣领子。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拈起几枚瓜子慢慢嗑,打算妥协。 “其实《女诫》我以前也没读过,今日看来,写得一般。姑妄听之则已,若用作立身准则,未免太无趣。但是阿姊,你要冒充的是阿父的夫人,是士子文人的入室之妇,你总得……了解一下她们的出身规矩,学学她们想事做事的方法。不然,如何能瞒得长久?你跟我把这上面的字句学全了,在人前能不露把柄,就算成功。私底下你买不买账,我也管不着。” 罗敷难以置信的盯着他,轻声抗议:“这不是两面三刀吗?” 在她这种大字不识的俗人眼中,任何书本都是神圣的,翻动之前最好焚香沐浴,诵读之前必须漱口嚼香。 而他呢,肚里有点墨水,居然大言不惭告诉她,书里的内容,可以“不买账”? 哪本书不是先贤圣哲的毕生心血,而他却敢随随便便地说,“写得一般”? 王放任她奚落,脸不变色心不跳,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要是读什么信什么,那我读过的那些孟子庄子列子韩非子,早在这儿打起来啦。” 说着指一指自己肚皮。 罗敷小小横他一眼。显摆。 但她是讲道理的人。王放这一番歪理,她既然无法反驳,那也就虚心接受。 坐回自己的位置,硬邦邦命令:“教吧。我学。” 王放没脾气。刚刚还朝他叩拜呢,这会子把尊师重道丢进九天云霄去了。 但还是得先约法三章:“发表不同意见可以,但是别拿我出气。书不是我写的。” 罗敷很快就理解了什么叫“尽信书不如无书”。 《女诫》没读几段,她就深深觉得,在世家做贵女真是苦差事。亏得她过去还憧憬! 不过确实是理想的识字读本。短短七篇,涵盖了女人一生所能经历的大部分家长里短。许多简单常用字来回重复,不少是她此前见过、颇觉眼熟的字词,此时都黑白分明的出现在帛书上,化为音义兼备的学问。 王放让她莫要强求每个字都立刻记牢。只要反复诵读,标记出关键的起承转合,自然会慢慢形成对文字的熟悉感。用不知是谁的话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只是读得她心里憋屈,宛如胸口梗着一口老血。 好在王放也时常看她脸色,每当讲到已经被她违反过的各种戒律时,都只是意味深长地摸下巴一笑,然后快速带过。 毕竟,论违反清规戒律,他比她在行多了。批评她?他自己都良心过不去。 这种从零开始的启蒙教学,教书的比读书的遭罪。要确认她把该记的记住,不重要的地方,要说服她别浪费时间。她若长久不言语,还得问:“懂了没有?” 好容易读到那句闯了祸的“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罗敷没事人似的,还在观察那个“顺”字,王放已经满头大汗,两眼发花,嗓子又干又燥。先前灌的那些浓茶都当汗出了。 手边再拿起小竹杯,茶早喝没了。 嬉皮笑脸求她:“阿姊,渴。” 罗敷还在跟那个“顺”字较劲。随手往墙角一指:“那儿有壶。自己倒。” 王放叹口气。半本《女诫》白读了。 只好自己给自己倒了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转头看,女郎手不释卷,精致小鼻尖,快贴在帛面上了。 他看没两眼,赶紧提点一句:“贪多嚼不烂,今日差不多了。识字这事要细水长流,才能记得牢靠。” 罗敷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帛书放下,总算附和了一句:“嗯,知道。学而时习之嘛。” 王放怔了好一刻,然后双眼发光。 前日他只讲了一句的《论语》,她居然记到现在?简直是孺子……孺女可教。 罗敷眨眨眼,指指床头那一大卷《论语》,邀功请赏地一笑:“我这两日经常读的。” 虽然不实用,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血,总不能就此束之高阁。虽然只有第一句能懂,但也不妨碍她“学而时习之”。 王放感动得什么似的,抽抽鼻子,说道:“阿姊,照你这么用功,三年就能举孝廉去了!诶,等学完《女诫》,我带你读《诗》,比三从四德有趣多了……关关雎鸠……” 罗敷忍笑听他畅想,心中却有些羡慕。不管是什么话题,他几乎都能拈指间来几段诗赋古文,并且从中得到相当的快乐。 他双眼漆黑闪亮,眉目间明快轻捷,忽然目光触到她的,笑意转浓,隐约微有得意之色。 有人读书为仕途,有人读书为祖宗,有人读书为钱。他似乎纯粹是……为了好玩。 读书真是有趣。懂得多了,世界也就大了,美妙的事物层出不穷。 她还没到那种境界。耐心听他说完,有些难为情,问出一句实际的:“这本女书,有用归有用,但……我没在里头找到自己的名字。” 大家都以为她识文断字。虽然不会故意检查她泼墨挥毫的水平,但倘若遇上推脱不掉的场合,她也必须会写两笔。至少自己的名字得写得像模像样。 读《女诫》显然对此没什么帮助。 王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一拍大腿。 “你等着。我都准备好了。” “读书”只是今日教学任务的前一部分,旨在让她慢慢培养对汉字的熟悉感。可惜他没经验,耽搁久了。 “习字”才是重点中的重点。王放早准备好几张小布片,预备着当字帖。 不敢掀帘子看天色,但凭借感觉,似乎还没到夜半时分。外面几只乌鸦轻声叫,还有鸟儿没睡觉。初夏的潮露湿润,月过星河,即使看不到那流光,也能感觉出一片凉爽静谧。 罗敷手下轻响,研开一小碟墨,悄声问他:“要写好我自己名字,得练多久?” 王放依旧坐在她对面,接过笔,提了手腕,告诉她:“不用太久。我给你写出样子,你每日照练一个时辰就行了。练字用竹简木牍,硬面适合下笔,可以反复用,也可以管库房要新的。这是日常的必需品,他们不会多问。” 他一边说,一边胸有成竹,刷刷提笔挥毫,在一张布片上写了起来。 罗敷虽未识字,看得两眼,也惊叹不已。 完全不是他抄帛书时,那种蚕头雁尾、疏朗朴拙的男儿字体,而是……简淡秀润,细腻阴柔,粗略一看,俨然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罗敷这下不吝赞叹,喜笑颜开:“好好,我就练这种字。” 王放嘻嘻一笑,待说几句得意自夸的话,忽然想起来什么,眉尖一蹙,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峻。 “阿姊,你先别高兴太早。这字秀气归秀气,明眼人也还能看出来是出自我手。你一定收好了,万不能让人瞧见。我给你抄的那些帛书,被人看到了,还可以辩称是我一片孝心,给阿母抄书解闷。但若让人发现,我在教你写名字……” 她知道他口中的“明眼人”指的是谁。连忙点头,郑重表示:“那我就把这几片布吃了。” 王放得到她这句保证,噗的一声忍笑,手一抖,差点写歪。 写完之后,转半圈,推到她面前。 罗敷虔诚地看着面前一片字帖。“秦罗敷”三个字合在一起,终于略觉眼熟,他乡遇故知,知道是自己的贵姓芳名。 似乎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让人完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至于另外几个…… “这是‘东海先生’。这是‘邯郸’、‘白水营’、‘蚕’、‘桑’……这是我的姓名……” 王放不厌其烦,一连写了十几个可能用到的常用字词。够她练上好几天。 罗敷眼前一片横竖撇捺,为难:“也许、记不住……” 他一笑,翻过布片,寥寥几笔落在边角,居然开始勾勾画画画了个蚕宝宝,画了片桑叶,画了个三绺髭须老先生。他画技并不甚高,但却意外的神`韵齐备。那蚕宝宝还笑呢。 罗敷捂住嘴,忍着没乐出声。 不过在写他自己名字的那片布后头,他比划许久,最终什么都没画,而是带着三分命令的语气,说道:“这个你总能记住吧。” 罗敷逗他:“不一定。你也给我画一个。” “不行。”他十分有自知之明,“别把我自己画丑了。” 罗敷咬唇。伸手在那个神气活现的“王”字腰间上掐了个指甲印儿,算是记认。他浑身一哆嗦。 不跟她较真,毛笔重新蘸了墨,往前一递,“阿姊,你提笔写一个试试。我检查下你的握笔姿态。” 罗敷霎时笑意全无,微微冒汗。 他说得轻巧。难道不是故意要她露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