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谯平无话可说,还是开口道:“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也并不是没有底气而为之。” 淳于通笑道:“明洲越发细心了,何时喝你的喜酒?” 谯平答道:“祖父不是很赞成我,还需要点时间,可这也不算坏事。” “他不会是中意故交的远房亲戚?这扯得也太远了。” 谯平无奈道:“微臣不说了。” 他不说就真的不再说,淳于通静默了许久,方道: “说起来,我的字还是先生取的,可我注定要负先生。” 何止是取字,写字都是方继一手教出来的。寒冬腊月托着极重的瓷器,只穿单衣,跪着一笔一划地用篆体默华严经,错了一个就重头来,往往练的满头大汗。此是先生所谓寒门练字之独法,彼时冷到了心坎里的常规,他回想起来,只觉少时大不省心,不愿多练几遍。 他十二岁始加元服,冠礼上大宾为他择了新任州牧呈上的字,旁人但闻是圣上惠赐,却不知先帝如何有愧于他。越藩软禁了方继,不可能认为手上有一个曾经与他情谊深厚的恩师他就会退让,南安软禁的是当朝有权分抚直隶的三品大员,是考满回京、有望青云再上的州牧大人。越藩不敢正面与洛阳冲突,对待州牧依然面子上礼让三分;但河鼓卫直接扫了一遍京城里的暗线,后果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洛阳和南安势如水火,撕破了脸再不能风平浪静。 他想总有这一天,他庆幸记不得那许多少年时的事。 妙仪见谯平去了半天,耐不住性子走到平桥上,打断了沉默。 淳于通笑吟吟道:“明洲好眼光。” 谯平致谢,温和地看了妙仪一眼,妙仪立即明了: “打扰公子谈话了。” 这时在木樨树下玩的小丫头往这边瞧了瞧,迈开腿一溜烟蹦过来,仰着脸绕着妙仪转了几圈,攥着她亮闪闪绣金线的裙子摇啊摇。 妙仪低身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这是公子……?” “舍妹被家里宠惯了,女郎莫怪。” 妙仪露出两个酒窝:“小meimei真漂亮,多大了呀?阿姊要怎么叫你?” 谯平答道:“刚过五岁生辰。” 小女郎躲在她裙子后冲她哥哥眨眼睛,大声道:“阿姊叫我云云……名字好难写。” 淳于通道:“随便怎么叫。” 小女郎彻底不理他了。 妙仪暗道,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是戴了面具和明洲一起来的,应是身份极高贵的人;她问孩子话,明洲却替她回了,分明是不让她知晓太多。她不习惯深究,他不让自己问肯定有理由,便不做多想。 “阿姊和容叔叔是不是晚上不回家住了呢?是在那个客栈么?带上我好不好……” 妙仪听着孩子的话颊上一红,谯平柔声道: “你哥哥让你在外面住么?他不接你云云怎么回去?” “不同意,但是叔叔带我去,他不会生气的……是吧是吧?”她一个箭步奔到那袭檀色袍子跟前,故技重施地晃衣角。 谯平看着她长到这么大,对她跟自家meimei差不多,禁不住她撒娇,向淳于通道:“明天来得及么?” 淳于通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半夜她睡得沉,怎么颠都不会醒。”意下竟是在卯时朝会前直接骑马赶去承庆殿。 谯平心中倒有些敬佩他带孩子的功夫。 最终,他说道:“我和妙仪先去定房间,云云在这里,让哥哥带你逛逛。” 淳于通难得出来,随他到平莎渡不是简单的散心,晚上不知还要秉烛夜谈到几时。宫中的事没说完,他看自己有约,不好长留,就顺便携了小尾巴趁旬休一路跟到城外。 他扶妙仪上马,南齐风气开放,人少时共乘一骑也算不上太出格,何况是他心里定下来的女郎。马走的慢,妙仪靠在他胸前闷闷道: “是什么朋友呀?” 他轻声道:“宫里的。” 妙仪瞬间明白了几分,惊呼道:“那,那个孩子就是……昭懿长公主?还这么小!” 他点头道:“小公主年幼失孤少恃,幸而有兄长把持大局。” 妙仪抿嘴一笑:“名字真的很难写么?” 谯平道:“上初下霭,初生云气,小孩子确实挺怕写出来的。上次还见她不好好练字,写着写着最后一个字就变成了云。” “所以就叫云云?”妙仪忽地想起一事,“……不用避讳么?” 谯平道:“今上出生之时先帝就下旨,百姓不需避讳,他自己也不在意。” 妙仪斜睨他道:“明洲,你把陛下说的很……” 他轻踢马腹,令速度加快:“他对这些事从来不在意,不要担心你没跟他见礼。” 妙仪见他这么说,一颗心放了下来,计划着晚上怎么让他多陪一陪自己,讲讲他家里的事。 丑时二刻,开阳大街。 经过严苛训练的西极马脚力甚好,马蹄又十分轻,在黑夜里并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街上空旷,城北的商铺刚刚关门,熟睡的鼾声从住坊里飘出来,在簌簌风声里隐约可辨。 王放在半路驻了马,待上片刻继而缓辔向前。怀里的初霭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速度的变化,闭着眼嘟囔了一句: “到家了么……” 王放“嗯”了声,左手放开缰绳在她身上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孩子又睡过去了。 他朝右方一条小道行去,路径弯折几下,尽头便能看见皇城的西侧门。 第52章 气息 侧门处守着头发花白的陆都知,揣着蜜水挂着串风铃,佝偻着腰恭恭敬敬地接过小公主。他动作熟练轻柔,所带物品齐全,仿佛做过好几次守门接孩子的差事。 王放道:“阿公将她带到沉香殿里去,她半途醒了也不要紧,拿手一蒙眼就行了。”说罢调转马头,不顾刘太宰焦急的目光消失在了浓稠的黑暗里。 刘太宰喃喃道:“陛下一定要在寅正前赶回来啊……”手上拉出系在腰上的风铃一摇,正欲睁眼的小公主就留在了梦乡里。 马打了个响鼻,街坊屋中寥寥的几点灯火,越发显得夜色沉暗。 平地风来,蚕食桑叶似的动静在他身后如冰雪般慢慢化开,可想象两路人马从左右翼抄过来的情境。 王放拂袖,袖中鸣镝呼啸着朝前射出去,箭头爆出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后他回身,明晃晃的剑光刹那间就到了眉心。这一剑极快,剑光后的蒙面刺客气势汹汹地要置面前的人于死地,然而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一根银丝绕过了那柄窄剑的刃,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劲风推到了他喉结下方,对方只要一用力,他的脑袋顷刻间就会飞出几尺远。 刺客存了死志,手臂骤然发力,背后的同伴一齐扑了上来,其中一人看到那根银丝,手上不由顿了一霎。王放足下一跃,银丝如蜻蜓点水触到先一人的脖颈,又流畅自然地甩了几个弧度,弹指间解决了关键时刻犹豫的生手。 黑道上的兵器竟是出乎意料地好用,那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刺客捂着脖子瘫倒,指缝里喷出大量的鲜血,哼也没哼一声地不动了。伤口极小,但动脉找的精准,毫不费力地就让人上了西天。 一大片火光蓦然亮了起来,手持火把的五城兵马司将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河鼓卫也押着几人浩浩荡荡地从人群中现身,缁衣上溅了些许血渍。 王放朝指挥使点点头,暂存的四名刺客一时互望几下放弃了目标,鹞子似的翻上了墙头,飞速地消失在绵绵屋宇上。 指挥使跪禀道:“陛下无恙?臣等来迟死罪!都尉府已在城南布好阵势。” 王放一手安抚着受惊的马,冷冷道:“不必了。怎么审雨堂忽然招了这许多新人,盯梢都不会,非要朕再回来给他们一次机会。做个样子给他们瞧瞧如何盯人。” 指挥使愣了愣,自己下午得陛下默许命人设了追捕网,按陛下平日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过一人,难道今日另有缘故? 他试探着上前轻声问道:“陛下……这六名刺客是第二批从南面入京的?” 王放掐着时间回宫,跨上马扬长而去。 没有得到只言片语暗示的指挥使一头雾水,闷闷地传令让人跟踪逃走的刺客。 马蹄重了不少,他摘下面具,一路奔回沉香殿。守宫门的认熟了这张脸,急忙问安放行。 王放一字不发地进殿,亲自洗漱后换了朝服,所用不过二刻钟。暖阁里孩子咳嗽了几声,他凑到榻边看了看,掖好被角便出门候着卯钟敲响。 司礼监官樊七随侍一旁,压低了嗓子道:“世子方才进宫了,说等陛下下朝。” 王放边走边道:“让宣泽留字罢,今日事多,至早到巳时。” 樊七应是,后头小黄门正是殷勤的时候,一溜烟跑去了。 他的预测有如神助,果真等到巳时一刻才散。他在朝上向来少言寡语,到最后大致得了个刚愎自用的名声。末了那些滔滔不绝的臣工们好容易觉得渴,嘴皮子讲不利索了,他则特意把存了两时辰的话全都倒出来,看两三个老臣对着柱子要撞不撞,觉得很快意。 京官们大都话多,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能忍则忍,反正能说的人约莫都不能做实事,能做事的人都不会扰了他的清静。 王放回到沉香殿,将睡眼惺忪的小公主扔到自己宫里的书房。流玉宫的宫人见了他,一股脑地跪下请罚。 掌事宫女希音自责道:“是奴婢督促不周,以后一定让公主按时起床做功课。这阵子公主嗜睡,有时会睡到巳时,奴婢们看着就松懈了,也不敢叫醒公主。” 他说道:“让她今天开始抄楞严经。” 希音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今上是要小公主磨练磨练心性,专门捡着冗长又无法弄懂的东西让她抄写。 王放又道:“中饭……” 初霭一下子清醒了,抱着他的腿嗷嗷叫唤:“爹爹不要!” 希音和一众人等吓得慌神,只听今上接道: “还有晚膳,都用点清淡的。” 初霭呜呜咽咽地哭回书桌去,搬了小凳子,一面摆纸笔一面说:“嬷嬷端水替我洗脸……皇兄要我马上抄呢!” 王放道:“那便开始。”后脚已出了流玉宫。 希音叹了声,拿了棉布巾沾了水给她先抹了抹小脸。孩子的睫毛又细又软,擦在掌心里,她不由就柔声道: “小公主,爹爹不可以随便叫的,殿下幼时分不清爹爹和哥哥,可是现在殿下长大了呀。” 五年前先帝去世,公主在那之后两个月才出生,一直是今上在养着,是以她学了爹爹这个词就不停地对着今上用。开始今上还不怎么管,直到禁中漏了些风言风语,他才明令公主改称。 “可是昨天晚上皇兄还说我没长大呢。” 希音握着她白嫩的手指头无言以对。 方琼至书房明水苑已两个时辰半,等的不耐烦,翻出账本一页页地审。 王放屏退侍从,坐到书案后倒了白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道: “你今日不回府?” 方琼放下账目,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上朝前,放走了几个审雨堂的刺客?” 王放道:“杀了两个。” 方琼撑住额角:“十九郎,你这也太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