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他做了个手势邀州牧私谈,耳语几句,州牧冷声道:“本官可不管令郎究竟生了什么病,总之陛下的一片心意,元大人该不会不讲这个面子罢?” 方继当初是被元氏害的丢了少师的位置,对他一直冷眼相看,他刚刚称颂了一番今上功德,表明自己绝对无意和南边结党营私,可这卞公就算是奉命前来,也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轻蔑样子,叫人无可奈何。 元乘只得换来立侍婢女,道:“带秦夫人去公子房里。”一面和和气气地笑着,“卞公请坐,咱们继续谈吧。越藩不轨之心着实明显,说来惭愧,老夫那族妹虽为王妃,这些年过得也并不好,难得的是对陛下仍然忠心可昭……” 王放收回停留在她背影的视线,啜了口茶水,淡淡道:“本官前来一为稽查,二为探病。如今元大人蒙陛下天恩,谁不知户部乃是最重要的差位,大人这个郎中的五品官职,应还是会有提升的,大人能与越藩互不往来那是最好,也算不辜负陛下期望。至于这探病只是走个形式,以示陛下对大人的重视,本官当着秦夫人的面不好说出来。若是令郎还不能人道,也许就是命中注定了。” 元乘一张老脸精彩纷呈,胡须不住地抖着,早知州牧说话从不迂回,却没料到是这般刻薄! 他像被东西噎住了嗓子,艰难地说道:“……老夫,自然不敢怪罪太医院来使……老夫只把这一个儿子拉扯大,他两个兄长都不在了,只这一个,一定是要传宗接代的……” 他耷拉着下垂的双颊,倏然想到一事,确实决然不好开口……这秦夫人未穿官服,生的又不差,他那色迷心窍的小兔崽子可别不长眼到陛下跟前去啊! 罗敷心里复杂得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婢女往哪儿走她就闷声不响地跟着,穿过月亮门,经过一小片竹林,婢女看她心不在焉,不得不出声提醒地方到了。 她如梦初醒地把药箱挎到腰前,聚精会神地问道:“你们公子生的是什么病?” 那清秀可人的小侍女掩嘴扑哧一笑,“大人是太医院的医官,医术高明,进去不就晓得了?” 罗敷觉得不对劲,和蔼地看着她:“我是太医院新来的,望闻问切技艺不精,若是在公子面前诊不出个所以然,丢的就是陛下的脸。”又配合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片银叶子塞给她。 婢女得了好处,将她悄悄地拉到门廊下,附耳道:“我们这三公子是老爷的独苗,月前与人争一个头牌被人伤了……咳,大人明白吧,老爷请了多少城里的大夫都不见起色。” 罗敷暗骂了一句,压着翻腾的心情撑出一派平静来:“这样啊。” 她敢说王放提前就知道。他为了拉拢一个五品官,叫她去对付一个纨绔?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他有那么多张皮了,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要脸! 她真想帮他把今日的面子全部丢光。 婢女把话说完就进去通报,罗敷站在门口吹风,里面却一下子蹿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把她吓了一跳。 那女人哭得梨花带雨,脸上的浓妆被冲的七零八落,攥着凌乱的薄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身后还别着一把崩了弦的琵琶。 她抬头看了一眼,哭骂道:“不过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粗陋丫头,仗着杂种血统生的有几分颜色,还能比得上我玉坠儿!……” 罗敷压根不理她,径直进屋去了。 玉坠儿这名字一听就是风月场上的,想是把她当成那纨绔的相好之一了? 婢女给她引路,低声道:“刚才就是那春景楼的头牌,没冲撞大人吧?那种低贱的狐媚子,勾引男人不成反倒被扫出了门,昨日没看见公子那脸色吗,叫她走还不走,今日还敢来求情……” 罗敷一进屋,就感觉炭火燃的过热了,还有一股甜腻到让人作呕的香气,闷得她直喘不过气来。 掀了帘子,长椅上懒懒地躺着一人,面容尚算得上俊俏,但一股nongnong的阴郁挥之不去,看上去很不善。他脸色惨白,双颊瘦削,浑身好像没有骨头似的陷在软垫里,偏偏一双三角眼也不干净,到处乱瞟。 罗敷更想骂人了。 婢女把人带到,行了一礼转身要走,被罗敷一把拉住胳膊,“你给我打打下手,先别急着出去。” 陷在椅子里的三公子扶着腰坐起身,眼睛一亮,奇道:“哎哟,这太医院如今也有这等姿色的小娘子了,果然渝州天高皇帝远的,连个像样的医女也没有,那叫一个糟心啊,还是京城风水养人!” 罗敷面无表情道:“公子谬赞,请公子让人把窗户全部打开,本官给公子好好请个脉。” 元瑞摆摆手:“本公子惧寒,先前那些大夫们也说万不能受凉,所以小娘子暂且忍一忍吧。” 罗敷扯扯嘴角:“本官将为公子施针,屋内热气太足不利于气血运行。” 元瑞以他多年流连花丛练出的老辣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女医官,忽地伸了个懒腰,曼声道: “小翠,将这一二三扇窗子全开了,省的让这病气熏到秦夫人。不过开了窗,外面照样没人听见屋里的动静……啊,是在下多嘴了,但大人莫不是以为本公子会吃了你?” 终于闻到了庭院里清新的气息,罗敷在案上开了药箱,拿出针筒比划了一下,淡淡道: “自然不会,令尊方才在堂上说公子不举有一段时日了,公子却这么有自信,真是让本官感慨良多。” 元瑞的身躯在长椅上剧烈地一抖,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嘴唇蠕动了几次都没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爹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的底给兜了?他好容易装作平常无事的模样,这会儿牙都快咬碎了! 第81章 朱绦 元三公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盯着女医官,手脚颤了一阵,却慢慢平息下来。 ……想必那太医院使也是个妙人,平心而论,眼光着实不错。 元瑞的目光移到她袖口莹绿的手链间,一颗颗水色饱满的珠子缀在如霜似雪的腕上,连青蓝色的经络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不由想起春景楼那位弹琴的歆如,一身牛乳似的滑腻肌肤,可就是腕子上粗糙了些,没有身上保养的好,当时还让他扼腕许久。 面前的脱去披风的小娘子倒真正是肌肤如玉,面上虽微带憔悴,却仍铺着层珠贝的光泽,像是龛里供奉着的观音瓷像。那脸庞也精致的很,半轮褐色眼瞳掩在纤长的睫毛底下微微一转,便有说不出的勾人。 元瑞看直了眼,哪里来的胡汉混血的小娘子,要不做御医,放在洛阳的楼里也是了不得的价啊!玉坠儿美则美矣,性子却又尖刻又愚钝,他可吃不消那种话多的女人,都是怕别人说他以后没了指望,才放血买了她四天的。这女医官应该级别不高,否则怎么穿的和他在渝州挑逗过的那些医女一样,除了钏子连个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他越想越远,最后态度一整,嘿嘿地咧嘴笑道:“那就劳烦大人给本公子看脉了。小翠,把先前那些庸医开的方子都给秦夫人过目。” 婢女不敢看罗敷,一溜烟跑去了厨房,屋里就剩下了两人。 罗敷悠悠闲闲地坐在案前的凳子上,拿起钳子掐灭了香烛,道:“公子现在可以脱了,以便本官检查。” 元瑞瞠目结舌,她说什么?……脱、脱? “不、不用诊脉么?秦夫人不是说先看脉?” 向来只有他脱人家的,今日头一次叫个女郎占了便宜,太医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渝州那些医女被他碰了一下都要脸红半日,眼前这是个例外么?不过这么奔放的,还真是对他胃口。 罗敷满意道:“那好,随公子的意思,请公子伸右手。”原来只是个逞口舌之利的家伙。 元瑞不甘示弱,从腰带内拿出手道:“我就爱秦夫人这爽利。既然家父已和大人说了本公子的病情,那本公子也没必要遮着了。大人——”他尾音一翘,平举着瘦弱的手腕放到空中,不怀好意地眯着眼。 温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还移了移,那滑滑腻腻嫩豆腐般的指腹让他的三魂一下子飞了两,浑身燥热地正要捉住那两根手指,小指上突如其来的刺痛却让他倏地叫了出来。 罗敷将他的手一扔,“公子暂且忍忍,脉不太好摸,本官节省点时间,直接扎了肾经,对应久病体虚的症状。” “你……”他不是没针灸过,哪有人摸着脉一针就下去的!元瑞捂着小指,只见一根明晃晃的短银针扎在他的小指末节,还渗出一点血。 扎针扎出了血……他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罗敷善意提醒道:“公子可能也看出来了,本官一个刚提上去的太医院医女,只因师兄照顾才对外宣称御医,实则手法不是那么熟练,真是惭愧。但是陛下最近叫本官勤练针灸,本官想,虽出了点血,但应该还是有用的。” 她认真地垂着眼,在他的手腕上一捏,“神疲乏力精神不振,畏寒怕冷四肢发凉,确实是阳虚啊。” 元瑞又被她这一句激得醒过来,不料她又摇头道:“看这境况……” 他声音带了些狠戾,动作竟极为迅速地扣住了她,“秦夫人不要以为本公子没脑子,本公子不计较你的戏弄,不代表接下来都能宽心。” 罗敷面无表情地抽出腕骨,“本官对戏弄公子没有兴趣。” 元瑞自己拔出了那根针甩在地上,搓了搓手。 丝缎一般柔软的触感还留在手里,他心情大起大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 “秦夫人现在是要本公子脱衣服?好啊,大人可别像那些偏僻地儿的小丫头一样上不来台面,连病患都瞅不得。” 罗敷冷笑道:“等公子的婢女回来,本官当着公子的面写药方,若有上不来台面的地方还请公子不吝指教。” * 正堂里州牧和元郎中谈着朝事。 元乘捋须呵呵笑道:“卞公,老夫如今离京一月,越发感觉还是家里好啊,每晚坐在书房里读书临字之时,都感叹陛□□恤臣下之心。想当年在渝州做个府学先生可没有这么清闲。” 州牧不接话,于是又冷场了,他亲自为州牧斟着茶,问道: “卞公在南安九年,却不像我等远离故土之人,重归乡里得享天伦之乐,真是叫我等羡慕啊,可见先帝对卞公还是……” 州牧的眼光冷得像冰,执起茶杯晃了晃,清隽面容显出些峻厉来,“郎中逾越了。” 元乘心道他无论说什么,这州牧大人的脸色都越来越差,真不晓得自己是犯了他什么忌讳,明明介绍那位秦夫人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他浸yin官场多年,最会看人脸色,就是窥见对方在御医来后心情有所放松才拉拉家常、扯扯在外贬谪的经历,原来都是徒劳啊! 他欲哭无泪,可州牧是三品大员,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怎敢抱有怨言,只能走一步看一半,少说为妙了。 “州牧若是不嫌弃寒舍鄙陋,就请留下用午膳吧?” 州牧晃了半天茶水,就是不喝,听到这话将银茶盏随手一扬,里面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就箭似的射到了地毯上。 元乘瞪大了眼睛,哑口无言,这……这也太张狂了吧!他想起昨日管家说的话,卞公在外多年,性子应圆滑不少——圆滑个屁啊!就差没把剑架到他脖子上了! 他气得拿不稳杯子,“大人何意?如今陛下眼里老夫也算勤勤恳恳殚精竭虑,大人就这般看不惯老夫?即使大人贵为副都御使,但老夫也和大人同朝为官,大人便一定要与老夫闹得不可收场?老夫读了几十年圣贤书,虽不是什么寒士,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卞公,你莫要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州牧一哂,“本官在翰林院供职的时候,可没见你们元家人读什么圣贤书。” “你!你……” 元乘强撑着八仙桌站起身,感到天旋地转,“大人慢走!老夫不送了!” 州牧却用手指轻抵着下巴,“元大人恕罪了,在下只因放不下当年的执念,看不得元相将恩师一家搬到天牢里去,这才忍不住出言不逊。大人年事已高,别跟在下这个晚辈计较。” 元乘又噎住了,这方继变脸和翻书似的!他到底、究竟要说什么? 他心中冷笑,不管方继态度如何,他总有陛下这个靠山,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是陛下不是旁人。今上登基不过五年,根基还不牢,需要有自己一手培植的亲臣,他既被选中,就没有理由怕这刚考满回京的副都御使! 官大一级压死人,元乘拂袖,深吸一口气,“老夫确实年事已高,身体不适,卞公若有兴致就由下人带着在花园里走走吧,老夫回房了。” 他佝偻着身形蹒跚而去,这时才真正像一位耳顺之年的老者。 王放见目的达到,唇角微勾,将桌上的杯子好生洗了一番,手法娴熟地斟水润了润嗓子。 而后,他不理会门口家丁的阻拦,举步往后院走去。 元府的花园在西面,将两进院落连在了一起。游廊上视野颇佳,然而此时已经入冬,池塘水不丰,松柏也不好看,他更无心赏景。 王放演了一场自家先生,觉得脸上这层面具碍事得很,想尽快出府解下来,可在这之前还有事要做。 脚程不知不觉地加快,他寻了名婢女温言询问,那小丫头羞红了脸,伸出一根细细的指头指向月亮门里,脚底抹油般跑了。他乐得清静,一路无人守着,轻而易举就来到元家公子的卧房外。 这间屋子窗户皆开,里面的情景也就格外分明,他无声地驻足在窗口,连影子也没露半点,凝神静气。 书架旁是一张软榻,榻前有一方长椅,此时那长椅上懒懒地躺着个纨绔,软榻前从容地站了个女郎。 他从前未曾后悔过什么,但这两天这种情绪似乎水落石出,就如现在,他时间掐的准来得正好,要是晚上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前厅元乘问他:秦夫人去,州牧不放心吗?难道这位陛下钦点的御医还会有问题? 他答:秦夫人既去,有什么不放心的。 有什么不放心的,王放默默地想,全部都不放心。 只是没有其他知根底又信得过的医师随他一道,他信任她,反而像吊着块石头在心上,放不下了。 真是奇怪。 榻前那女郎仿佛是听了什么难听话,姣好的眉一锁,却依旧大大方方道:“这有什么。公子不必再推脱,我见过的经脉图扎过的铜人保证比公子梳栊过的美人还多,不差公子这一回。” 他听得僵立了半晌,越发忍不住推门而入的冲动。 罗敷换了自称,平静异常地等元三公子脱外衣。她有很大把握揣测元瑞这种人脱脱上衣是行的,叫他把腰带松一松给医师们看下面,简直比登天还难。一个不举还往家里领粉头的纨绔,把面子看得比谁都重,管他在勾栏里睡过多少张床,因为这种难言之疾脱裤子,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