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罢了,方氏是离京之族,以后南三省还有的是工夫打理。秦夫人好歹保住一条命,以后找个机会补给她也就是了。” 秦元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禁皱眉道:“公子您得时刻记住,不拿到解药,方氏就无一日安宁。” 方琼走到床边眺望着饱满的月亮,衣襟在风中飘扬欲飞,“我要是找不到,你们大约都会怪我罢。其实就我自己来说,不娶妻生子也没什么,人这一辈子很短,两个人过与一个人过,时间都是一样的。” 秦元摇头:“公子,侯爷说您必须……” 他轻嘲道:“父亲还说要他指婚呢,他当回事了么?既然大家都明白死了的人做不得数,只有活着的才值得正眼看看。” 月光洒满了窗棂,他伸手掬了一捧,“他不想让我死,我也不想。所以你们不用再和我提这件事,我会尽可能不让父亲和祖父失望。” 第114章 渴 嗓子炙热得难受,像是有团火从胸口烧上来。 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到脑子里,她需要水,只要一点点水,她就能活下去。 嘴唇忽然湿润了,又酸又苦的液体接触到舌头,她下意识要吐出来,可鼻子被人捏住,汤药畅通无阻地灌进了喉咙。她察觉到一丝蜂蜜的甜味,用舌尖舔了舔,那温软的感觉停留了一会儿,又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混沌中费力地撑开眼皮,迷茫的雾气中有透亮的光,黑色的,星星也似。 是眼睛。 她呆呆地看了很久,逐渐清晰的视线转移到上方,鹅黄的帐子,吊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熏球,安神的香气从里面一丝一缕荡出来。 她试着张嘴,能发出声音了。 “头还疼么?” 她小小地从鼻子里嗯了声,又蹙着眉闭上眼睛,很累的样子。额头上倏然落下什么东西,像沾着雨丝的花瓣,她晃着脑袋往软枕里蹭,将那一块擦了个干净。 “别动。” 王放抬起身,固定住她的肩膀,“没有缺胳膊少腿,我就高价收了,刚才是定金。” 他吻了吻她的鼻尖,“这是聘礼。”又印在她带着水汽的唇上,“现在把你买下来了。以后不许离我半步,不许做危险的事,不许起别的心眼,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道歉你必须原谅,好不好?” 罗敷想了想,示意他附耳过来。他听话地低下头,墨玉般的发丝滑在她脖子上,酥酥地痒。她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慢慢缩回被子里,眼睫低垂,脸颊红透了。 “女郎,长进不少啊。”他用指腹摩挲着她有了些血色的唇角,牵起她的手,“我记得你说,小时候糖吃多了有一个龋齿,现在还不长记性,刚才的药甜么,嗯?” 罗敷刹那间明白过来那奇异的触感是什么,抖着沙哑的嗓子叫道:“你……你出去!” 他正色道:“我没地方去,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晚上我也要睡在这的。” 罗敷转着眼睛就是不去看他,平静了半晌方沉下脸道:“你怎么来了,宫里的床不好睡么。” 王放换了个姿势坐着,她偷偷瞟了一眼,只能看见他轮廓优美侧脸和专注的眸子。他仔细地给她的手背上着药,清凉的药膏和温暖有力的手,只能让她皮肤更烫。 “你也觉得它好睡?” 罗敷只恨自己浑身绷着棉布动不了,不然她死也要把他推出门去。 他偏头望着她:“本就是应该来的,不过提前了些日子。他们跟我说你掉下了山,我怕得要命,就抄近道过来了。” 她心里忽地一暖,鼻子有些发酸。她知道所谓的抄近道肯定没有那么轻松,他说害怕,也是极不容易的。 “匈奴的暗卫我差人送去了明都,之前一直没时间和他们谈谈,这回他们给了机会,我也不能不要。” 她还沉浸在上一句话中,反应过来,“安阳的人……有多少。 ” 他道:“你堂姐喜欢你的左手,我倒是挺喜欢她下属的脑袋,便削下来物归原主了。至于其余的人没有多少,大都是受雇的审雨堂杀手,现在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动,抱歉。” 罗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跟我道歉又没用,不会原谅你的。如果是方琼站在我面前解释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我听了兴许还能原谅他。” 他明白她的意思,顺势笑道:“我让宣泽给你解释六个时辰可以么?这样我就不会嫉妒你原谅他了。” 罗敷猛地握住他的手指,“方琼说……” 他的目光轻微地颤了颤,还是没有说出来:“我都知道。相信我好么?” 罗敷道:“我不想管你到底清不清楚他的行动,也不想管他们劫走我是不是在你的计划内,总之以后我不会再相信方琼了。他与你是亲戚,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是不代表我能对他好言好气地说话。他就是来解释我也不想听,你代劳吧。” 他长长舒了口气,“看来伤的确实不重,说话挺有底气的。你不需要对别的男人网开一面,心里记着我的好就行。” 罗敷抽抽嘴角,“王放,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他疑惑道:“这样不要脸么?” 她终于败下阵来,尴尬到极点便开始叫疼,嚷嚷了半天听到咔擦咔擦的响动,好奇地朝自己的手看去。 “再动,把你指头剪下来。” 王放拿着把银色的小剪刀,一边剪一边慢条斯理地道:“这位女郎,你的手相很复杂,”修长的食指在掌心里沿着纹路扫过,“这条线生的不对。” 她配合地问:“这位大师,怎么不对了?” 他剪到无名指上,回眸对她笑道:“和我生的不一样啊。” “所以呢?” 他放下剪刀,扣住她的五指,“现在就一样了,感觉到了么?” 罗敷抬起下巴,傲气地说:“没有。” 他薄薄的唇烙在褐色结痂的划痕上,眼神轻得像一片羽毛。 “所以,为了证明我是对的,不能让你看见这一面。”他握得更紧,放在心口处,“以后也不能。” 罗敷眼眶有些红,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快掉出来了,于是就紧紧地闭上眼,几乎忘记了身子各处的煎熬。他的心脏跳的很慢,沉稳又有力,而她的心好像不属于自己,完全控制不住搏动的节奏。 良久,她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郑重地道:“还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她在嘴里过了好几遍,牙也咬了几番,终是改口道:“没,就是想问谁帮我处理的伤口,你帮我叫那位大夫进来吧。” 王放站起来,弯腰将她另一边的指甲修好,悠闲道:“不要紧,晚上再问你。待会儿该用晚饭了,我再过来。” 他丢给她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微笑,施施然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调笑也费力气,心情好了很多,身体却不太能受得住,人一走,精力就被抽空了。 罗敷这才得空体察自己的状况,多处皮rou伤,小腿应该是轻微骨折了,但走运地没伤及要害。她一想到自己敢从山路边缘往下跳,就又是感慨又是敬佩,明明最怕高的。不到最后关头不能爆发出潜力,要是再来第二次,她保不准会和那个刺客用肢体语言讨价还价,看能不能先砍脖子再砍手。她从来就勇于向强权低头,只因过分爱惜自己。 “呯!” 罗敷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聚在被踹开的大门边,一个大坛子摇摇晃晃地挪腾进来,两条细腿仿佛要被压得跪在地上。 坛子后艰辛地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书生面孔,兴高采烈地冲她打招呼: “师妹你醒了!” 罗敷倒抽一口凉气,今天决计是平静不下来了。 她躺在榻上,脸色阴暗得能下雨,冷冷道:“我没有师兄。” “哎呀别呀!师兄我敝姓徐,上步下阳,就是那句 ‘徐步转斜阳’的诗,你听过吧?” “那是前朝的词,不是诗。” 徐步阳接着道:“师妹呀,你可别觉得咱们师父偏心,虽说呢,他把一半的学识都教给了我,但你不是跟了他十多年嘛,耳濡目染自然也是个行家,是吧?” 罗敷气得七窍生烟,“谁是你师父!我师父才不收徒!更不会收你这种人!” “不收徒?难不成你不是我师妹?” 她脱口而出:“我是他养了十多年的故交的家属,你是何人!” 徐大夫了然,拉长声线道:“如此如此,裙带关系……” 罗敷到底是个医师,顾忌着伤没从榻上蹦起来,气势恢宏地叫道:“我师父乃是前清河郡王世子、原匈奴左谏议大夫舅母,何时收过你做弟子?” 徐步阳了然笑道:“师妹这张嘴倒是会说。玉霄山的覃神医确实说过他不收徒弟,但你分的这样开,不就是担心他真的教了咱几手吗?小师妹,你就认了吧,要不要看证据?” 罗敷没喘上气儿来,眼见他在那口坛子里信誓旦旦地翻来翻去,提了嗓子就喊人: “重——华!十九郎!” 徐步阳吓得一个激灵:“小祖宗你叫谁呢!”大梁的人,立场怎么这般不坚定! 外面立即传来王放遥遥的声音,“怎么了?” 徐步阳捂上嘴,“好好好,师妹你赢了,我说不过你行吧。” 罗敷喊完了才感到无比羞愧,她这样哪像个重伤在床的病人,简直太生龙活虎了。 屋外满含笑意的好听嗓音又适时提醒道:“秦夫人?” 罗敷再也没有勇气厚着脸皮告状说这个猥琐的大夫欺负她,恨恨道:“没事!本官能解决!” “能解决个啥玩意,让咱帮你检查检查才是正经的。话说,你是不是十分不满覃神医瞒着你?十分不解他在外头传授我这种人医术?十分不能接受他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说得上话、又看得顺眼的医师?” 罗敷抿着唇,目光要把他扎出一个大洞来。 “小丫头,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想你的情郎之前已经和你提过我,怎么现在反应还这么激烈。你要知道,”他潇洒地一抹头发,“咱虽然看起来玉树临风、英姿不凡,可年纪足够当你爹了,覃神医在南齐把手迹交给我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他说到最后,突然敛住笑容,“若是你连这个事实都承认不了,那么你师父可真是把你当做普通的故交亲戚养了十多年,而不是当作玉霄山的关门弟子。” 罗敷一凛,心知是自己过于偏激了。王放早就在定国公府和她说过这名行走江湖的铃医,她那时耿耿于怀,现在也无法做到坦然面对。叠云峰上的药庐里只有她和她师父两人,师父压根没和她说过早年的事,扫洒做饭的老仆也全然不知。一下子冒出个分享经验与典籍的师兄,她一时半会格外愤懑不平,不仅是生气自己一无所知,还想填满内心的恐慌。 她没有安全感,懂事之后就整日跟着师父,觉得他是她最亲近的人,可是现在才意识到她的想法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谁也代表不了。 徐步阳咬着指甲,期期艾艾地说:“……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吧覃神医也没教我多少,刚刚是我胡诌的,哪有一半啊,也就几本注解。你师父最疼的不就是你嘛,好东西都是留给你的。” 罗敷硬邦邦地说:“你不是要找证据么。” 他从坛子里拿出一个药箱,“你乖乖躺着,师兄让你瞧个痛快,二十多年前咱可就是靠对付皮外伤出师的。其实吧,箱子里原本还有一本咱们师父的亲笔,挺厚的,里头是《抱朴子》的注解,可惜啊……”他痛心疾首地摇头,“被小人夺去,机智如你师兄也不能把那么多内容给默出来。你看了就明白,怪只怪那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的——” 罗敷打断他:“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啊?认识谁?”徐步阳瞪大眼,迷迷糊糊地问。 她作势又要喊人,医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meimei哟,你可千万别叫出来,师兄我不晓得在他手里吃了多少亏了!”他拿出竹罐和剪子,给自己倒了点水压惊,“也没多久,就他在军营里那会儿……咦,你印堂发黑啊。” 罗敷粗粗一算,军队里,差不多十年了。医师异常灵活的手拆着棉布条,她只有看着的份,发自内心的排斥和熟悉的动作重叠在一起,不知怎么就开口道: “那是挺久了。” “嘿嘿,师妹是想问咱岁数吧。”徐步阳兴奋地验看药膏,“你猜啊?” 罗敷不假思索地吐出三个字:“老妖怪。” 他手上拿着一个非石非玉的青蓝色瓶子,在她眼皮底下晃了晃,“认得吧?待会上药的时候咱再慢慢道来。小女郎就是麻烦,磕着碰着都不得了,幸亏遇上师兄我,想着病人怕疼,就和你们说说话缓解缓解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