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节
吴莘待人都走了,才露出讪讪的表情:“秦夫人,多年的老习惯,改不掉。” 这算是解释? 罗敷不想跟他说话,他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指指点点:“这里,火大了,所以扑小了些;那里,水放少了,我就加了几勺。秦夫人,先前我不在这儿,你和姓徐的那小子准备怎么办?你可别忘了,我比你更熟悉方氏的隐秘。” 纵然她最烦这种人,听到他提起方琼,便缓和了语气,淡道: “先生打算怎么办?” 在嘉应的时候吴莘和方琼在客栈里深夜谈话,她听了壁角,晓得这位前左院判对方氏了解甚多,方琼一开始瞒着她,却没有瞒着吴莘——抑或是吴莘从头到尾都清楚,就是没说出来。他活这么大岁数,最不缺的就是心眼。 吴莘捡了把矮脚椅坐,“方公子去黎州了,不过就是他人在这儿,你们俩也够呛。等下个月初五越藩寿辰一过,大家一起去绥陵,再另想法子罢。” 他想了想,又道:“再和秦夫人说件事,大人别传出去就行。” 罗敷起初没兴趣听,他说到一半,她却不禁放下了手里的扇子,正襟看着老人。 吴莘说的是一件四十年前的事。 原来他和方继都是渝州人,当年同在赵王府上作大夫,某天老王妃得了怪病,赵王是个孝子,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株稀世罕见的草药,准备给母亲做药引。吴莘家里是当地的大医户,祖上传下来辨认古籍药材的本事,认得那是一株解热毒的樊桃芝。他和良医正切了一小块试试效果,炼成了两瓶汁液,但他们住的屋子遭了窃,别的都没丢,一整株樊桃芝连带一只小瓶子却统统不见了踪影。 两人慌得六神无主,良医正提议既然还剩一瓶,那就用别的药材顶上,王妃的病听天由命。吴莘想到若事情都出去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便同意先把一半的量先给老王妃服下,再另寻其他互不相克的草药和剩下的一半混在一起。老王妃服了第一剂药,病有了起色,第二剂药却出了问题,赵王要拿他们开罪。当时府中正好新进了几个年轻的医师,也参与了诊治的过程,医正和医副顺理成章地把责任推到了他们身上,其中就包括方继。其他的医师有家族庇护,被赶出府后也没吃多少苦头,但方继就倒霉了,颠沛流离去了洛阳。 罗敷听着听着,就隐约觉得很多事情可以连上,但她缺了根线。 “秦夫人熟悉这樊桃芝吧?” 他打断了罗敷的思路。 “定国公府的樊桃芝,就带着一个小瓶子,被送到宫中给长公主做药引。” 她记得很清楚,王放是亲自去和常玄义要的。 “你可知为何历代越藩一直这么嚣张,先帝却对他们不闻不问?” 吴莘犀利地指出来,“秦夫人,因为你迟早要知道,老夫也就直言不讳了。” “那株樊桃芝,老夫猜是被越藩着人拿去了,机缘巧合下给了定国公。” 罗敷立刻回想起那天从国公府里出来,王放跟她说是方继把药材给国公府的,用来还欠常老夫人的人情债。那么这东西一开始是在方氏手上…… “为什么是越藩?” 吴莘咳了一声,“说来话长了。你可知临晖十三年夏天的兰台会?” 她慢慢地理着思绪,一线清明乍然迸发在脑海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了个圈: “端阳候,萧知府,容尚书。这三个人都曾经参加过兰台会。” 吴莘吃惊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容贺和萧佑……” 罗敷闭上眼,一字一句地复述出两句话: ——“家父在时曾与我说,大人当年在兰台会上的风姿,可是名动京城呢。” ——“不过是侥幸得了第二,如何比得上卞公文采斐然!” 她的声音十分柔和,一人分饰两角,把语气展现得惟妙惟肖。方琼和季阳知府萧佑,在除夕宴上就是这般客套的。 “没错,这三人都与此事有关。每一届兰台会给魁首的奖赏都是由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私下准备的,那一晚众人正在酒会上庆祝容侍郎压过了萧佑,有人送来一个盒子,里头装的竟然是谁也没见过的寻木华。年初惠宗赐婚给晏道初,趁机下了毒,此后几个月端阳侯府到处寻找解药,这时在兰台会上的方家公子只有十三岁,稚气未脱,本想私下里和容贺交涉拿到寻木华,不料却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罗敷接口道:“我师父。他带着木芝回匈奴了。” “方氏没了解药,三十年里提心吊胆,生怕落得和晏道初一样的下场,未老先衰,不得善终。” 吴莘呼出口气,“惠宗手腕够狠。” “这株寻木华,是上一代越王让萧佑带到洛阳的,目的是牵制方家,让他们看一眼,吊起胃口,再把饵收起来。舅母听到寻木华能救北朝沈皇后,必定竭尽全力拿到。越王算到他会来洛阳,算到方家没有能力在惠宗眼皮底下闹出动静阻止舅母,算到方继会不甘心,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与南安合作——他确实这么做了。” 罗敷越听越心惊,两代天子对势力壮大的越藩宽容,原因却是南安掌控了制衡方氏的办法,二者的联系持续几十年,一旦破坏平衡,必定有一方要反常。 “越王说,他手里不止有单单一株寻木华,还有别的可以对症下药的药材。方氏所中之毒来自南海,这些百年难遇的药材也产自南海,中原少有人知。晏华起初并不过分在意,直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常,他的不安才压过了对先帝的忠诚。独子一天天长大,不管越王的话是否可信,方继同意了与南安联手。于是,时隔三十载,方氏终于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罪大恶极的事。” 罗敷轻轻道:“承奉三十二年,端阳候替宋庭芝作了假证,害得镇国将军陆鸣和礼部尚书卫喻死于非命。” 她的心底突然泛上浓重的悲哀,在这场延续四十年的较量中,所有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方琼失去了健康,王放失去了亲人,而她阴差阳错变成了要为其中一个结果负责的人。 吴莘拍了两下巴掌,“现在回到越藩派人偷樊桃芝一事上来。” 罗敷豁然开朗,褐色的眼眸清亮如星:“‘不止有寻木华,还有别的可代替的药材’,他第一时间想方设法得到樊桃芝,就是为了迷惑方氏。要是方氏真的拿到了寻木华,联系一断,越王就无法谋取更多的利益。卞巨和方氏商量,如果方继在先帝面前帮忙扳倒陆氏,就给他们解药。老侯爷答应了他的提议,得到了樊桃芝。” 她的语速变得很快,“然而,侯爷在做下这种天怒人怨的事后非常痛苦,即便知道樊桃芝对家族没有用,也不再爱惜性命,牵挂的惟有方琼。从他将樊桃芝给定国公就能看出,他实际上是想积点德的。” 方继到最后根本没有求生之意,方琼也极为冷静地没有叫大夫。不同寻常的举动之下,往往蕴含着不同寻常的理由。 吴莘苍老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浑浊的眼里没有情绪,淡漠地开口: “真是精彩。” 沉默片刻,罗敷问道:“先生凭什么知道这些?” 他捋了捋胡子,傲气地回答:“凭老夫在渝州、京城都当过多年的差,凭京中那些官员老夫都摸的门儿清。秦夫人,你忘了咱们做御医的有个好处,消息来得比邸抄都快!” 炉子上的药罐咕嘟嘟煮着,罗敷胸口一阵闷堵,费力地站起身走到门边透气。 春风拂过柳梢,吹皱池塘,两只蛱蝶在碧莹莹的草地上飞过。 昼暖人静,仿佛日子从来都是这么美好。 * 镜子里映出一张雪颜,两道细长的柳叶眉,墨洇似的颜色,眸子里含了一泓秋水,眼尾飞出的弧度轻盈而诱人。 指尖沾着柔丽的红,点上微张的唇瓣,玉白和绯色相衬,明艳得不可方物。 有人掀开珠帘走了进来,镜前的人抿唇一笑,回过头软软地唤了声: “母后。” 宇文太后看着精心梳妆的女儿,那般挑剔锐利的目光也难以看出她昨晚一宿没睡。 “礼部撰写的国书,已经送到洛阳国主手上了。这些日子你总是不安分,这下总可以消停了罢?” 安阳笑道:“母后怎么这样说,儿臣不是一直听您和外祖的吩咐么?” 只要太后和左相同意,满朝文武也就低了一半的头,至于金銮殿上坐的皇帝,倒可有可无。 安阳继续说道:“洛阳准备今年之内北伐,虽然我大梁的兵力可与之抗衡,但不费一兵一卒自然更好。我不相信他会忽视联姻得到的好处,就连我那皇兄,也防他防得甚紧。一个男人若没点心思,和我府上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母后,我能肯定他会重视,您等着看吧。” 她的唇角自信地扬起,似乎看到了称心如意的未来。 宇文太后只有她一个女儿,经不住软磨硬泡,让安阳自己起草了文书。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和父亲看了,说的都在理,想来安阳学了乖,有意顺着他们的想法,倒把自己的意愿藏得深。 “我们在南齐损了一批探子。据说派去处置诸邑郡的那人被削了脑袋?” 太后提起了那名内卫,脸色微沉。自从给安阳分了一队人马,她就太沉不住气,立刻朝对方发难,以致于被人抓住了线索,清了不少在南边的暗桩。 安阳握紧双拳,面上笑的却愈发恣意,“这事母后就交给儿臣,罗敷不除,儿臣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太后迟疑了一下,终究把话说了出来:“你要明白两件事,其一,你是我大梁唯一的公主,不管嫁给谁,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其二,若谈及联姻,并不是非你不可。” 安阳压下怒火,抚摸着长长的金色护甲,“祖母最近身子如何了?趁她卧病在床,儿臣得去宗人府一趟。那玉牒写了这么多年,是该改改了,任凭哪个杂种也敢称郡主!” 太后镇静道:“要正经论下来血统,你不占什么上风。”她眯起眼,“寻个日子,将她父亲的牌位移出明心宫,眼不见心为净。” 第135章 暗度 三月初一,徐步阳的伤几近痊愈,兴致勃勃在玉翘阁旁边的小亭子里摆了一桌酒席庆祝。 “等越王的寿辰过了,咱们就去绥陵找方公子。他的命矜贵,可咱也是被威逼利诱才接了这活计,弄不好就陪他一起倒霉了。哎,这拖下去不知又出什么岔子!” 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坐在对面的罗敷十分无力,抬抬眼皮转移话题: “你身体不错啊,这么短时间又能活蹦乱跳了。” “那是,也不看看用的是谁的药……”徐步阳突然想起一事,神秘兮兮地道:“像咱心口上这种伤最是要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看家本事拿出来。” 见他师妹撑着脑袋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痛心疾首地说:“你就不觉得熟悉么?不觉得似曾相识么?你那位情郎腰后的伤口是谁给善后的,现在明白了么?” 罗敷呛了口茶,直愣愣地望着他,半天才低下头。 中秋后王放被她手脚并用按在榻上处理暗器,冬至在青台山时却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当时她极为诧异,全然没料到竟有个手艺比自己还精湛的师兄。 徐步阳大受打击,“小丫头下手够狠,挖了那么一大块。那时候你情郎大概没怎么看重你,把我叫过去重新整饬包扎……你们两居然没一个感激的。” 他这话一出,罗敷彻底不想开口了。她原先心情就不大好,听到“看重”两字时眉头一皱,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挤出个字。 “听闻卞公建议你留在这儿,不管形势如何,都得在他身边为好,是也不是?” 罗敷揪着袖子襕边上的绣花,“你们公事繁忙,倒cao心起我来了。”她一双眸子烟水溟濛,尖了不少的下巴快低到桌面上,“这么说来果真不能疏忽,姑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徐步阳恨铁不成钢地道:“方继事事以他学生为先,况且同为男人,当然看不得他倒贴如此多,让你理所当然坐享其成。要我说,你还是问过那位再决定,这地儿本就危险,哪能让一个女孩子上战场当军医?” 罗敷抿了口茶水,轻轻笑了下:“我想过了,要是他不反对,我就去陪他。令先生毕竟比我们年长,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需要平衡,如果始终是他在为我前前后后的考虑,就显得我太自私了。” 浅蓝色的裙子在石凳上铺开,细长的褶纹像粼粼的湖光,很是悦目。几天前王放又着人给她送衣服,她以前没注意过打扮,现在却像喜欢起来美丽的饰品和料子,拆包裹都心花怒放满怀期待,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她好多天没见到他了,也不方便写信打扰他,只能在看药炉子的闲暇发发呆忆忆旧,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来,笑完了又特别惆怅。 徐步阳一看她这状态,扼腕喝酒:“白菜呀白菜,自古以来都是乐意被拱的!” 罗敷小小地哼了一声。 忽地有人清了清嗓子。 徐步阳汗毛直立,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咦,这不是辛癸女郎嘛,有什么事?” 罗敷回头,负责侍奉令老夫人的女河鼓卫正阴森地瞪着徐步阳,脸色发黑。 辛癸言简意赅:“几位师兄知道徐大夫身子无碍,请你现在过去帮忙提审人犯。 ” 徐步阳眼珠一转,他每次过去给河鼓卫打下手都累的要命,如果他师妹也在,说不定会让他们早些回去。 “又逮了谁?” 辛癸没有回答,不动声色地看了罗敷一眼,“秦夫人现在忙么?” 罗敷站起身,“我一起过去吧。” 徐步阳直觉有些不对劲,暗卫撬人家的嘴从来都避着她,上次他怕司樯把方琼和北朝的隐秘抖出来,就赶紧把她弄出门了,这次不会又和她有关系吧? 于是他死皮赖脸地追问:“是司家公子那边抗拒从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