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朱儆上前抱了抱那棵枣树,喃喃道:“母后说过要教我爬树的。” 琉璃挪步走到树边,双膝跪地,擦去朱儆眼角的泪渍。 朱儆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琉璃:“温家阿纯,你为什么对朕这么好?” 琉璃低头,潸然泪下。 “那天,”朱儆突然又迷惘地问道:“你是不是……叫过我儆儿?” *** 不远处,陈太监跟范垣立在门下,打量着这一幕。 陈冲突然说道:“阁老,您这位表妹……当真是个痴儿?” 范垣默然。 陈冲道:“可我看着却丝毫也不像,更难得……她怎么跟皇上这么投契?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当初是除了皇太后,谁也不亲近的呀。” 范垣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声的格外沉重。 眼见将到正午,朱儆该回宫了,陈冲过去催了一次,碍于范垣在侧,朱儆倒也不敢造次,撅着嘴应了。 临别,朱儆看着琉璃,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改天得空了,朕叫你进宫去玩,你可喜欢?” 琉璃再也顾不上别的,急忙点头。朱儆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说着转身,往外而去,陈冲慌忙跟上,范垣看了一眼琉璃,也随着去了。 且不提琉璃双目泛红地送儿子离开,只说朱儆上了马车,范垣也随着陪坐。 车行片刻,朱儆突然从怀中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荷包,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难道是她做的?” 范垣一眼看见,愣怔问:“陛下……哪里来的这物件?” 朱儆说道:“温家阿纯陪我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了的,朕看她没发现,就收起来了。这么难看……该不是她做的吧?” 范垣屏息,一时无法回答。 朱儆低头细细看了会儿,突然叫嚷道:“这难道是血渍?啧啧……怎么这样脏!但看着也不像是用旧了的啊?” 范垣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荷包,突然想起在陈府,琉璃那迟疑的脸色,以及藏在身后的手。 “陛下……”范垣深呼吸,“陛下能不能,把这个荷包,给臣?” “给你?”朱儆大为意外,他本是小人儿好玩,才偷捡着藏起来的,如今看这样粗陋,大失所望,本想着下次见温纯的时候还给她也罢了。 突然见范垣开口要,这可是一件稀罕事。 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即刻从这件事里发现了可乘之机,他半带警觉地问:“少傅为什么想要这个?破破烂烂的,你要一百个精致的荷包都有。” 莫说一百个,他想要,千千万万个都有。但是这么“丑陋”的,只怕世间仅此一个。 范垣也察觉朱儆似乎起了疑心,便淡淡道:“臣……不过是想还给纯儿罢了。” 朱儆撇了撇嘴:“这种东西丢了也不可惜,又不是金子银子做的,还值得巴巴地还给她?” 范垣恨不得一把抢过来了事,却偏要收敛按捺,正色淡然道:“敝帚自珍,陛下难道没听说过?” “这是温纯的,又不是你的,怎么能叫敝帚自珍?” “纯儿是臣的表妹,也算是亲戚一体,这么说也并没有错。” “虽然亲戚一体,朕可是从没见过少傅你这么着急一样……如此不起眼的东西。” 范垣知道,朱儆从来不是个好对付的小孩儿,但此刻范垣才彻底地感觉到这小家伙的难缠。 陈琉璃那样蠢笨简单的一个人,偏生了这样古灵精怪的儿子,这造化实在是……公平的很。 范垣忍无可忍,不悦地沉声道:“请陛下把这个给臣。” “给你也可以,”朱儆似乎探到了范垣的底线,知道他一定是要得到这荷包的,于是得意洋洋地开始了表演,“但少傅得答应朕一个条件。” “陛下!” “不答应的话……朕回头就把它烧了!”朱儆狐假虎威地要挟。 范垣觉着,自己要被这个小东西气晕过去了。 第25章 除夕 就在范垣跟小皇帝斗智斗勇的时候,灵椿坊的陈府,养谦见琉璃又有伤离别的意思,他想不到别的地方去,只觉着妹子可能跟朱儆格外投契,所以才不舍得分开罢了。 于是不免又温声安抚。 琉璃心中其实满足,只是一想到当着儿子的面却偏不能相认,母子两人见面连时间都得限定,不免悲戚。 好歹经过养谦安抚,琉璃忙收拾了心情,免得养谦也又担心生疑。 两人往外之时,陈伯走了来,看看他兄妹两个,忽然说:“将晌午了,若不嫌弃,不如留下来吃些家常便饭。” 养谦一听,意外且喜,他对这陈家房子有意,自然要跟陈伯交好,平日里都是他上赶着来,如今却是第一次陈伯主动留客。 只不知道琉璃的意思,养谦便看她。 正陈伯也瞧着琉璃,在两人目光注视下,女孩子点了点头。 养谦又叫小厮们去酒楼买了些可口的饭食菜肴,陈伯请他兄妹两个在门房里坐了,自己却离开不知忙什么去了。 养谦见无人,便对琉璃说道:“meimei,皇上像是很喜欢跟你相处,却不知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四爷的原因?” 本以为是范垣被器重,所以皇帝顺带着对温纯“爱屋及乌”,可一想到上回范垣跟小皇帝在这里针锋相对的,却又不像。 其实莫说养谦不解,连琉璃自己也有些不大明白,朱儆跟她见了一面儿就念念不忘,竟破格地出府又来相见,也许……只能用母子天性来解释了。 不管如何,事情总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过片刻,小厮送了酒菜过来,养谦正疑惑陈伯去做什么了,老头子终于端着一个托盘从后转了回来。 养谦忙起身:“老丈,您这是?” 陈伯道:“我留你们吃饭,自个儿当然也得准备些的,难不成总吃你们的。”说着,便将托盘上两碟菜放在桌上。 养谦道谢,又替陈伯斟了一满杯酒。 陈伯道了谢,一笑感慨道:“自从当年我们家姑娘去了王府,就再也没有人陪我喝酒了。” 养谦好奇:“老丈……皇太后先前在家的时候,还陪您喝酒?” 陈伯笑说:“这话外人听来虽然像是我老东西胡说,但是当年……” 当初琉璃是个顽劣的少女,最爱玩耍,除非是有些危及她安全的,其他的陈翰林一概不管。 琉璃每次出去逛街,总会买些烧煮回来给门上的陈伯下酒,有时候也陪着他吃两杯酒,她自个儿一个人不算,甚至还常常拉上范垣跟小章。 所以陈伯这会儿若是对别人说,当年是皇太后跟本朝首辅大人陪着他喝酒,那些没有见识的必然以为他是喝醉了胡吣。 陈伯吃了酒,又让他两个吃菜,指着自己炒的那两个菜道:“你们南边来的,怕是没吃过这个,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养谦见那一盘子,一碟子是些杂拌的腌菜,另一盘子,也不知是什么,看着像是白菘炒的切rou,零星还夹杂着些胡椒似的。 养谦依言夹了两筷子,杂拌倒也罢了,入口甘甜而脆,十分爽口,正好配他先前叫小厮买的卤rou,但是另一样,入口酸,韧,咸,微辣而且油腻,有些不合养谦的清淡口味。 养谦只满口称赞,又请教是何物,但是坚决不肯再吃第二筷子。 陈伯笑道:“我猜你们是没吃过的,我原本是京州人,这是我们那的特产腌菜,这种菜,要用白rou来炒才好吃。” 养谦原本要替琉璃夹一筷子的,可因为觉着这是北人的口味,琉璃一定不爱,便不想让她吃。 不料他正忙着应付陈伯,旁边琉璃自顾自夹了腌菜,竟吃的津津有味。 陈伯停口,目光瞟向琉璃。 养谦不知所措,心里疑惑琉璃是不是故意给陈伯面子,何况老人家一片心意,当面他也倒也不好说什么。 殊不知琉璃早忍不住了,在陈伯端出腌菜炒rou的时候,她嗅到那股久违的香气,已经垂涎欲滴。 当年陪着陈伯吃酒的时候,这样是陈伯的拿手压轴菜,琉璃都吃习惯了,自从进了王府,很少就吃这味了,她听着养谦跟陈伯“谦让”,自己哪里忍得住,便先吃为敬。 琉璃只顾大饱口福,却没留意陈伯看自己的眼神,老人家有些浑浊的双眼微红,原本的戾气早就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慈爱的神色。 *** 除夕这日,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范府阖府人等,聚在一起吃了年夜饭,百多口人齐聚,说说笑笑,又听弹唱曲戏,小幺们在外头不断地放鞭炮逗乐,委实热闹非凡。 琉璃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热闹的家宴。 陈府人丁稀少,只在陈翰林收了几个弟子后才略热闹了些,但凡过年,多半是她,父亲,范垣,再加个小章,陈伯跟几个仆人一块儿。 琉璃爱热闹,却因是女孩子,陈翰林不许她尽着玩那些爆竹之类,小章最懂她的心意,便偷偷地买些来给她过瘾。 范垣知道此事,表面虽训斥,却在陈翰林发现,责备众人的时候,主动承认是他主使的。 等后来琉璃进了王府,乃至入了宫,逢年过节,能够得见漫天烟花绽放的盛景,可到底比不上在陈府小院里……他们那几个人虽然偷偷摸摸,却快活满溢的心情了。 冯夫人撇下范府的大小姑娘,只把琉璃揽在怀中,东城早按捺不住,也跳出去看放炮玩了。 琉璃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放眼看着满目喧闹,心里却记挂着在深宫中的朱儆。 这是她离开的第一个除夕,小皇帝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宫廷之中,会不会更加想念自己的亲娘? ——道旁车马日缤纷,行路悠悠何足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今人却忆平原君。 此刻戏台上正演的是《义侠记》。 那扮武松的露面唱道:“老天何苦困英雄,二十年一场春梦,不能够奋云程九万里,只落得沸尘海,数千重。” 琉璃正在想念朱儆,陡然听见“二十年一场春梦”“沸尘海数千重”,不由精神恍惚,眼前百般乐趣,却都味同嚼蜡。 却又有些府中女眷过来敬酒,说些凑趣的话,冯夫人只叫众人自在,不必拘束。 虽然男女不同席,期间也有范府的几位爷们,带着儿孙进来给冯夫人贺喜请安。只是从头到尾都不见范垣。 琉璃听温姨妈说过,范垣从昨夜开始就在内阁当值,只怕初一傍晚才能回来。 这会儿琉璃无端地想:“师兄在宫里,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不知他会不会跟儆儿做个伴。” 但突然想起两人之间似乎很不对付,尤其是上次范垣对朱儆十分严厉,只怕他绝不会有这个意思,而儆儿也难跟范垣好好相处,倒有些愁人。 初一傍晚,养谦被二爷请去吃酒,冯夫人那边也派人来请温姨妈跟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