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 是夜,露水沉重。 镇远侯府内一片死寂,原本亮着灯的院落如今皆黑灯瞎火,鬼影不见,宛如空院。 沈浩初被人带到丰桂堂,开门的是徐嬷嬷,除了她之外,丰桂堂里没有其他人。 “让你见了她,你可要好好考虑我的话。” 带他进丰桂堂的人狞笑着将他推进丰桂堂里,门再度关上。 沈浩初看到倚卧榻上,喘着粗气、两眼混浊的老太太。 “老太太,侯爷回来了!”徐嬷嬷哽咽地趴在老太太耳边道。 听到此语,老太太睁大眼,眸中混浊有瞬间的清明。 “祖母,孙儿不孝,回来晚了。”沈浩初上前几步,单膝落地,却叫榻上跌跌撞撞冲下的老人抱个满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 “祖母,如今,可否告知孙儿,当年之事?”沈浩初任老人抱着自己,缓缓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第154章 是非 夏日屋中闷热,烛色下秦婠额前和鼻尖都冒起细密汗珠,但她没察觉,仍专注地听李品说话。 李品声音嘶哑,像喉咙里含了柄刀,说两句话就要抿点水,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叙述。 二十五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太遥远,所以他说得也非常慢,边想边说。 “那年是旱年,京城外的几个庄子几乎颗粒无收,佃户们日子不好过,为了应付进行和主家的税租,好些人都动了歪心思,所以那年京城里外偷盗抢特别猖獗,忙坏了衙里的捕快。我依稀记得,这庆喜庄就是这些庄子里收成最差的一个地方,地贫人穷,事还最多,几次三番来官府闹说庄上出了个疯子,神出鬼没的逮人就伤。” 说话间他咳嗽两声,旁人便又给他点水,叙述中断,秦婠忽然觉得有些许凉风吹来,她转头一看,却是卓北安不知几时让人拿了把蒲葵扇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一大半的风都扇到她这里来。 “热。”卓北安面不改色地解释。 秦婠收回眼——真是和沈浩初一模一样啊,偶尔的口是心非里有他不予外人知的骄傲和温柔。 她想沈浩初了,那人回了沈家,眼下也不知如何。 “庆喜庄的人报案说那疯子生得样貌丑陋,没有人样,他们管那疯子叫夜叉。夜叉藏在草丛里,专挑落单的人下手,打完就跑,又狠又快,闹得庄上人心惶惶。衙里的捕快在庆喜庄见到被打伤的农人,果然都头破血流地躺在家里,几位师兄弟们就在庆喜庄附近的山野树林里搜捕起来,可搜来搜去,并没找到他们说的夜叉,打算回去复命,可庆喜庄的人不让,说师兄弟们无心办案,敷衍了事,放任疯子伤人,就将他们堵在村口,闹了好大一场。我还记得,他们村里那领头闹事的人姓乔。” 乔…… “乔义?”秦婠试探道。 “不记得了,大概是这个名吧,那村里也没几家姓乔的。反正那人最爱煽动人心,挑弄事端,仗着年轻力壮惹事生非,别说是应天府的兄弟们,就是他们主家……好像是镇远侯府……也曾吃过亏。这庆喜庄地贫,收成年年不好,收租子时就年年闹,都是这人带的头,不是聚众闹事就是打人,学着京中那起地痞无赖拉帮结派,着实叫人头疼。” “那后来呢,那疯子抓到没有?”秦婠问他。 “没有。师兄弟们在庆喜庄呆了三天,前前后后都搜过,就是没找到他们说的夜叉,反而惊动了侯府的人。侯府派人过来解决此事,将几位师兄弟好声送走,后来也不知怎样就将那事压下,约是许了银钱吧。倒是师兄弟们回来后说,那庄里的农人太张狂,尤其是那刺头儿,谁知道那些人怎么受得伤的,也许是想趁着大旱装可怜从主家手里骗点财物,才说了个子虚乌有的夜叉出来。” 所以,没人相信有个叫夜叉的疯子。而自从那场风波之后,庆喜庄安生了一段时间,可不料还没一个月,应天府的冤鼓又被敲响。 “这回报案的是那刺头儿,衙里好些人都认得他。他满面凶狠地冲进衙门,一身蛮力谁都拦不住,刘大人看到他也是头疼,就让师爷问话,我做笔录。不想这回,他报的竟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遭人yin辱之案。堂上的人都傻了,女人被jian/污那是奇耻大辱,律例虽有对犯案者的刑罚,可到底事涉女人清誉,很少有人来报案,何况还是未婚夫。” 秦婠头略垂,卓北安代她问出:“你可知此案过程?是哪家女子被害?又是如何被害的?” “是庆喜庄上一林姓农户家的幺女,年十七,打算挨过这旱年就与刺头儿成亲,说是两人打算南下另谋生路,可惜出了这样的事,也怪可怜的。说起这案子,也玄乎。那林姑娘是在去栖源庵拜菩萨回来的路上遇的事儿,栖源庵是附近唯一的尼姑庵,也由镇远侯家供养,平时不对外人开放,不过庵外有个月老石颇为灵验,庆喜庄的姑娘都爱去那里求个姻缘。林姑娘是与两个同村姑娘一起去的,结果在回来的路上齐齐被人敲晕。另两个姑娘醒转后发现她不见了,便跑回村里叫来村民一起找人,结果却在山林里发现昏迷不醒的她已经被人……” “好了。”卓北安及时打住他接下去的言词,又问起,“后来呢?” “后来,乔家见出了这事,打算退亲,林家人觉得此事有辱家门,就想逼那失节的姑娘自我了断,她上过一回吊,被那刺头儿给救下。刺头儿倒是想娶,不过父母不让,他又一心想给那姑娘讨个公道,就来了衙门。” 寥寥数句,却是血泪过往。 秦婠怔怔的,想,若那人真是三婶…… ———— 夜暗得深沉,去很厚,一点月光也未透出。 丰桂堂上有股腐朽的气息,檀香缭绕也烧不开这股陈年的味道,像沉淀着岁月的阴暗,都在这里发酵。 老太太的声音和她的面容一样苍老,缓慢:“从山不发疯的时候,很乖,像个大孩子。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会给我背诗诵文。他不笨,也读书识字,和你们一样。教过的字他一次就能记下,读过一遍的文马上就能背下。我常想,如果他不是生而残疾,那沈家的门楣也许就该由他撑起。” 徐嬷嬷给沈浩初倒了杯茶过来,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用衣袖按了按眼。 沈浩初一言不发地听。 “那时候佛骨塔还没有上锁,也没有那根粗长的铁链,他还能在庵里走走看看,我知道那孩子很想出去,可是我这做娘的,只能给她方寸自由。大旱那年,庄上传来消息,说是庆喜庄有疯子伤人,我隐隐觉得不安,就与侯爷赶去栖源庵,看到从山蜷缩在角落里,身上沾满血。侯爷大怒,将庵里看管他的人一通责骂,方知是从山偷偷逃出庵去闹的事。” 老太太口里的侯爷,自然说的只有她的丈夫,第一位镇远侯。 “侯爷自去料理此事,我便留在塔里和从山说话。” 她记得,她问从山可有受伤,从山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娘,那姑娘真美。” 他的口齿不清,可她却听懂了他的话。 她永远都记得沈从山那时的眼神,像是绝望里生出的花,有了光亮。 纵然在黑暗中呆了半辈子,哪怕再绝望,人心对美或许都有向往。 “娘,她分了我半块馍馍,你看,在这里。”他从怀里掏出捂到发毛的馍馍给她看,他不舍得吃,只想藏着。 她问他,人家为什么要分他馍镆。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呲着牙说:“娘,她救了我。我想出去看看外面,想和他们玩,可他们骂我丑,说我可怕,用石头砸我,拿树枝扔我……娘,很疼……”他有些惊慌,很快又笑了,“然后她就出现了,把他们都赶走……我藏在草丛里看她,她生得真美,是我见过的除了娘以后最漂亮的姑娘,她说别怕,坏人都走了,还分了这个馍馍给我。” “娘,我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她……”他重复着“喜欢”这个词,在尚不明白男女感情为何物的稚嫩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喜欢。 老太太叹了口气,开口:“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孩子,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时,我想我这做娘的会很高兴吧,那意味着他要成人了,该成家了。可他是从山,永远都不可能长大的从山,我从来没想过给他找媳妇,我想我不能害了别人家的好姑娘,我自己的儿子,既然他不能给我养老送终,那就换我护他白头,给他送终吧,可他却告诉我,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问她:“娘,我能不能再见见她,我会乖乖的……娘,我求你……” 那年他才十九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她记得她没能回答从山这个请求,因为侯爷怒气匆匆地进来,指着从山的鼻子骂,说他不可能再出去,让他死了这条心,这辈子只能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塔里,再也不能出去,说已经叫人打了条粗沉的铁链过来,要拴住他的脚,锁住他仅存的一点自由和尊严。 她劝不住侯爷,只看到从山默默缩进角落,捧着那块馍馍呆呆地看,什么都不争。 “后来,佛骨塔就上锁了。那根铁链铸了一个月才铸好,送到栖源庵要给他铐上时,他却突然发起狂来,把身边的人都打伤,然后跑出庵门,遇到了那个姑娘……” 这一回,便没那么温情。 受了刺激的沈从山,不再是乖巧的孩子,他更像个野兽,愤怒而暴躁的野兽。 “他把那个姑娘带走了,等到被人发现时,什么都晚了,晚了……” ———— “后来呢?”秦婠今晚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后来”。 “后来……后来林家人亲自到应天府销案,说是误会,已经给那姑娘订了门新的亲事,其中发生了何事,我也不清,只知按上头的意思写卷宗。那刺头儿也不来了,没多久,就传来他犯事的消息,被抓到应天府时整个人像从血里捞出来一样,只有那眼睛,看得人贼冷。再往后,没两天就判了他一个流放,押去西疆了。” 李品说着说着,眼皮有些打架,看着像撑不住的模样。 “那他们的家人呢?”秦婠忙又问道。 “不清楚,听说那姑娘嫁了户好人家,给了林家一笔银两,林家人拿到银两后就搬走了,再没出现过。至于乔家,乔义犯事被抓时,乔父为了阻拦官差办事被打了一通,当晚就走了,剩个寡母和幼妹,没多久也相继病故,算是绝了户吧。” 李品已然将眼睛闭上,话到最后声音已弱。秦婠见状也不好再问,转头看向卓北安,卓北安起身,把蒲葵扇递给小厮,道了句:“出去说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房间。 屋外很黑,只有两盏灯笼发出些微光芒。 秦婠心里很乱,她已能将乔宜松与沈家之间这根线串上,然而……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明白?黑白善恶永远都是浑浊的水,没有界限。 “秦婠。”卓北安突然叫她的名字,用和当初沈浩初一模一样的严肃语气开口,“弱、哀、贫,这世间众苦,都不能成为一个人手持屠刀为恶的理由,律法无情,方能治世。” 秦婠如遇当头棒喝,心中那混乱被他的声音一点点安抚。 “你和他……”她苦笑,“果真是同一人。” 卓北安淡道:“不一样,我只是你的北安叔叔。” 秦婠长吐口气,振作一夜未眠的精神:“北安叔叔,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召人,抓陆觉。” ———— 大理寺内的过往已经结束,可沈老太太的回忆却仍在继续。 到底时间已久,很多细枝末叶她已想不起来,恐怕再过不久,她都要忘光了。 “事发之后,庆喜庄的人炸了锅,而我在佛骨塔里重新见到逃回后被铁链锁住的从山。” 他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一边哭一边问她。 娘,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她扬起手,想给他一耳光——那岂是做错了事?那是毁了人家一辈子。 可她到底下不去手。 “后来,那姑娘的未婚夫闹上了官府,说要查清凶手报仇雪恨。侯爷不能让这件事被人发现,也不能让从山曝光,当初可是冒着欺君犯上之罪瞒下的孩子,怎么也不能因此而害了全家性命,所他出面打通了官府,将此事压下,可那姑娘的未婚夫婿不甘心,偏要追究到底,甚至已经查出了些蛛丝马迹。没办法,侯爷只能下了狠手,治他一个罪,叫他流放西疆,他家人也因此事横死病死,一个不剩。” “那姑娘呢?”沈浩初问道。 “侯爷行事心狠手辣,本不想留着这个后患,是从山……”老太太眼眶通红,想起沈从山跪在自己膝前磕头的模样。 他也不知从哪儿听说自己做的事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于发疯似的闹,直到将她闹来,他跪在她面前,说:“母亲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不往外去,求母亲救救她,她真的很好……很好……” 他不擅言辞,经常重复同样的字眼,以证明他心里重要的人事物。 他磕头,磕得额头血rou模糊,斑驳了地上的砖。 这辈子,从山只求过她两件事,一件是求她放他出去看看,另一件,就是救那个姑娘。 “他真的很喜欢净秀,可他也真的害了她……她是从山这辈子唯一喜欢过,记挂过,并且对不起的人,我问自己,能不救吗?不能啊。为了从山,我也要把林净秀救下来。” 老太太声厮力竭地说出一个名字。 林净秀,那是三房林氏的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