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秦渡把切开洗好的桃杏拿过来,许星洲捏着湿乎乎的小票,算了半天价格,嗫嚅道: “……我那天给钱你是不是太少了?” 秦渡痛快地点头:“嗯。” 许星洲:“……” 许星洲心塞地说:“……可是,那就是我有的全部了。” 一个月两千的生活费,她的父亲对她其实非常慷慨——据她所知,连她那个meimei每个月都未必有这么多钱,许星洲的生父给钱时犹如赎罪一般。 那的确是她有的全部,许星洲想,再多就没了。 秦渡:“师兄问你要全部了么?” “再贵也是蛋白质,”秦渡用筷子一敲许星洲的头:“大不了多吃点。” 许星洲笑了起来,伸筷子去夹油爆毛蟹。 她吃螃蟹吃得特别不靠谱,把螃蟹从中间斩断,简直是准备吃满身的愚蠢的吃法,一咬就是满脸——秦渡彻底没辙,用筷子敲敲许星洲的爪子,示意她擦擦手。 许星洲满手血腥的红酱,委屈地道:“……可是师兄我想吃……” “你会吃么。” 许星洲:“螃蟹有什么不会吃……” 秦渡不耐烦地剪了那只毛蟹的八条腿,拽着蟹掩灵活一抠,白皮一去,下头尽是金黄鲜亮的蟹黄蟹膏。他又三两下剪了扎嘴的蟹壳,去了三角蟹胃,又在里面添了点红亮的汤汁——那一串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看就知道精通吃蟹之道。 秦渡剥完,示意许星洲先吃。 “还他妈得供着你吃螃蟹,”秦渡满手的油,又去给许星洲捅那几条蟹腿,不爽地道:“你到底什么比我强?” 许星洲用小勺挖着蟹黄,超级不开心:“可你下午还夸我可爱!” “师兄喜欢你——” 秦渡将剥出来的,蟹腿雪白鲜嫩的rou喂给许星洲。 “——和你没师兄厉害,又不冲突。” 许星洲那一瞬间,眉眼一弯,笑了出来。 秦渡觉得许星洲实在是太可爱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小星星一般。她的鼻尖还沾着酱,甜得不像个晚上抱着他大哭的病人。 秦渡想着以后要怎么办——他父母处他顶得住压力,所以不会是大问题。秦渡叛逆已经不是一两年了,如今也差不多自立,反抗父母还是他十三四时就精通的项目。如果许星洲毕业之后没有别的打算,和她领证也不坏……谁还能抗拒豪门太太的诱惑不成么?何况这还是秦渡二十一年来,头一次怦然心动。 说不定一张证就是一辈子了,他一边扒着螃蟹一边嗤嗤地笑。 满世界树叶哗哗响,冷雨绵密落在窗外。 城市上空,雷电轰隆炸响,室内却弥漫着一股暖乎乎的甜味儿。 许星洲笑眯眯地对秦渡说:“师兄,一定有很多小姑娘喜欢过你。” 秦渡剥开第二只螃蟹,回答得漫不经心:“有的吧,师兄高中也收过不少情书,情人节也有小姑娘扭扭捏捏送巧克力……表白好像也有过两三次吧,记不清了。” 许星洲啾了他一下。 秦渡耳根发红:“星洲……” “记不清吗。”许星洲撑在秦渡的肩膀上,看着他笑着道:“那些喜欢你的人,要记住才行啊,师兄。” “她们在最年轻最好的时候鼓起勇气对你表白,把最赤诚的喜欢给了你。” “忘掉他们这件事,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长夜雨声不绝,上海的夏天来临,夹着雷雨穿过深夜的天穹。 床上,秦渡单手揽着他的小师妹。 许星洲趴在秦渡胸口,抱着秦渡的ipad看新闻,看了半天,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秦渡有些无聊,伸手摸了摸许星洲圆滚滚的后脑勺,“看什么呢?” 许星洲将ipad一扣,语无伦次地说:“保、保研路捷径……?” “啊?”秦渡皱起眉头:“你看那个干什么?想读研了?实话说我觉得你们专业读研没什么意思……” 许星洲看上去十分做贼心虚,语气都结巴了:“不是、是……” “小师妹你看这种东西干嘛,”秦渡点了点ipad后壳,漫不经心道:“我刚入学那年数科院有个玩游戏猝死的男的,住的好像还离你们宿舍不太远,在六栋。当时学校封锁了消息,代价是他们全宿舍保研——要说保研捷径的话,只有这个。有这时间不如去报个夏令营呢。” 许星洲结结巴巴:“就就就是这——” “捷径个屁,好好学习,”秦渡不爽道:“有什么不会的找师兄。你gpa没那么糟糕,申请出国都够用了,就是好学校可能难一点,但是如果gre考得好,也能弥补。” “不是啦……”许星洲小声、难过地道:“……我没想读研辣,是说,如果……” 许星洲把脸埋在了床单里——这个问题令她变得可笑又可悲,像是契诃夫所写的套中人。 “师兄,”许星洲羞耻又难过地问:“师兄,你是学生会主席可能会比较清楚。” “是不是宿舍里有人死掉的话,学校为了平息事端,会给室友保研?” 这又是个什么问题? 秦渡想了想道:“是,不过必须在校内。校外意外事故的统统不算。” 许星洲的脑回路一向比较天马行空,秦渡只当是场闲聊,又把小姑娘稍微抱紧了一点,又在她的耳朵上亲了亲。 室内空调稍微冷了些,他怕许星洲的小身板冻着,整个人贴了上去。 许星洲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秦渡附在许星洲耳边问:“宝宝,要不要睡觉?” 他简直太能起名了,一会儿小师妹,一会儿我家星洲,又是直呼其名,又是小混蛋小浪货……现在干脆变成了‘宝宝’,像是头一次谈恋爱的男孩,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爱称都交给自己喜欢的姑娘似的。 许星洲终于像是关上了开关一样,突然之间瘫软了下来,顺从地点了点头。 秦渡笑了起来:“宝宝,我去给你拿药?” 许星洲浑身一僵。 “不了吧,我今天不想吃,我想再做一次梦。” 许星洲转过身,钻进秦渡的怀里。 “——吃了药,就太黑了。” 安眠药带来的睡眠,称得上漆黑一片。 许星洲发病第三次,早已受够了这种昏迷式的睡眠,却又将用这种方式将自己葬送在这世上。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泪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秦渡在她身侧躺着,已经陷入了许星洲所不能拥有的深度睡眠,许星洲摸过自己的手机,看着自己订的第二天去苏州的车票,次日十点半,正好卡在秦渡明天上课的时候。 今晚没有吃,加上白天,省下了两片药,许星洲冷静地想。不知道抽屉里还有多少片——于典海医生开药太谨慎了,剩下的那些也许不够,不过按小时候的经验,那些量是能够达到目的的。 然后许星洲看着那车票订单,无声地哭了出来。 大概是去不了了,许星洲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但是如果死也有价值的话,不如让程雁和李青青他们保研…… 见到死人是很可怕的,许星洲一边抹眼泪一边想,但是也只是害怕一时而已。而保研和生活是一辈子的事情。李青青他们为了系里僧多粥少的保研的机会早出晚归,朝五晚十一地泡图书馆,程雁爸爸mama特别希望程雁继续读研……希望她们不要恨自己。 本来是打算跑的远一点的。 许星洲想起自己曾经宣布过的‘我要活到八十岁,去月亮上蹦迪’和‘我要体验了一切再去死’……可是那种攫住了心脏的绝望却无时无刻不在纠缠她,跗骨之蛆一般,出现在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 ‘去死吧,’它说,‘这世上没人需要你,许星洲是一座孤岛。’ 你的父母结了婚,最疼爱你的你的奶奶去世,那声音钻上深渊,捉住了许星洲往深渊里拉扯:程雁迟早会拥有自己的家庭,而秦渡—— 许星洲泪眼朦胧,发着抖亲亲她的坏蛋师兄。 “……唔,”秦渡抱住怀里的小姑娘,朦胧地亲了回去:“……小流氓……再亲下。” 许星洲在黑暗中,被秦渡亲得满面通红,眼中春水荡漾。 可是心里却执拗又绝望地想:我不会知道的 …… ………… 华言楼西辅楼301教室,外面仍刮着狂风,似是有台风即将提前登陆。刚下课,教室里人声鼎沸,秦渡夹着讲义去找助教交课堂小测的题,带他的吴教授看着秦渡,饶有趣味地道: “小秦,”吴教授笑道:“怎么今天这么高兴?” 秦渡莞尔道:“我有女朋友了算吗?” 吴教授哈哈大笑:“改天带来老师看看——就是那个新闻学院的小姑娘?” 秦渡一笑:“还能是别人么老师?” “老树开花,”吴教授抚掌大笑:“我和小张还有个赌约,就看你什么时候谈恋爱。小张赌你追不到,老师就对你有信心——话说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秦渡春风得意,也不想和张博计较了,想了想道:“应该还在睡觉吧,我觉得她最近状态蛮好的。” 吴教授点了点头 许星洲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机,那上头的火车票已经不能退了。那张火车票倒是也不贵——她醒来冷静的可怕,心想如果秦渡找的话,以他的人脉,有张火车票在这儿,他说不定会找到苏州去。 其实许星洲认为的最好的死法,就是无人牵挂,无人知晓。 最好是,过几年或者过几个月,在秦渡对她激情消退之后,偶然得知——或者永远都不知道‘许星洲已经不在人世’。她生时轰轰烈烈,死的时候却不愿意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如果没人哀悼,看上去该有多可怜。 可是,如果死还能带来一点价值的话,被他发现,其实也没什么。 横竖不过一死,许星洲想,什么也带不走,身后留着什么也不必去看了。 许星洲从躺椅的缝隙里,摸出那把钥匙。 塞在那缝隙里头其实非常讲究,许星洲绝望到极致时思维缜密得可怕——尽管她毫无预谋:如果被秦渡发现钥匙没了,可以解释是他一不小心碰掉的,却又很难被看见。 十四岁的那年,许星洲预谋自杀,趁护士走后,吐掉了每一颗安眠药,攒在一小包纸巾里。 十九岁这年,许星洲即兴犯罪,偷走了秦渡锁住安定的抽屉钥匙。 许星洲打开了书房的那个抽屉,里头孤零零装着一个塑料袋。 于是许星洲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