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为首徐玠,穿朴素氅衣,鬓发如霜。其身后是一身素服的陆霁斐。身高腿长的跨上石阶,行走之际,腰间佩环轻响。 两人入大堂,引得堂内众人侧目。 世人都知,苏龚与徐玠,生前如何斗的你死我活,如今徐玠前来,怕不是来找麻烦的。 陆霁斐立在那处,身后漫雪飘飞,落在肩头发梢。溯风冷冽,扬起黑油长发,宽袖猎猎。男人眉目丰朗,身型如青松般挺拔。 堂下跪着的苏家人中,不乏俏美者,但无论是谁,只一眼,就会瞧见那最出挑的一个。素装寡服,不敷脂粉,自然一股天生风韵。 人说:要想俏,一身孝。 如今的苏芩,穿一身孝服,通身雪白,髻上簪一朵绢布白花,斜斜插在鬓角,双眸红肿,含悲忍泣,粉嫩唇瓣抿的紧紧的,因着下跪前倾的姿势,压出身段。只随意挪动身子,便比旁人刻意款腰摆尾,还要勾人。 前来吊唁者,不乏有心思不正之人。苏芩毫无所觉,兀自哭的伤心,那副小模样,任谁瞧见都不忍。 秦氏起身,声色沙哑道:“来者便是客,请上香。”话虽这样说,但秦氏看向徐玠与陆霁斐的目光却隐带窥探恨意。 秦氏认为,苏龚之死,与眼前两人脱不了干系。 秦氏亲自上前,替徐玠递了香。徐玠撩袍而跪,神色郑重。斗了一辈子,如今结局,早已注定,他们之中,一人必死。 行罢三跪九叩大礼,徐玠上前插香,对着棺桲内身穿寿衣的苏龚,喃喃一句。“你耿直了一辈子,是死的快活的吧。” 徐玠叹息一声,摇头退开,陆霁斐上前取香。 “姀姀。”秦氏唤苏芩。 苏芩拿着手里的香,眼红红的朝陆霁斐走过去。泪眼朦胧间,她看到面前的男人,竟还装模作样穿了一身素衣。 陆霁斐侧眸,看向苏芩。小姑娘哭的厉害,双眼肿成核桃,在那副风娇水媚的艳色中,平添几分楚楚可怜之意。纤纤素手举着三根香,大堂穿风,小姑娘冻得厉害,连带着身子也颤上一颤,眼睫上挂着的那滴泪珠子,冷不丁的就顺着香腮滑了下来。 陆霁斐眸心一窒,正恍惚间,突觉举在半空中正欲接香的手一疼。 他垂眸,看到自己的指尖被点燃的香尖戳出一个小小的圆黑洞,附着一层细薄香灰。 小姑娘低着小脑袋,看不清表情,只露出一截纤细脖颈,领如蝤蛴,颤巍巍的透着冷意。但陆霁斐知道,她是故意的,怕是还念着那日里自己搜她身的事。 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唇角,陆霁斐慢条斯理的接香,指尖触到那只小手,凝脂白玉般腻滑,只是冷的厉害。 男人的手很烫,虽只一瞬,但苏芩还是被唬了一跳。她快速缩回手,回到秦氏身边。 上完香,徐玠上前,与秦氏道:“如有难处,可来寻我。” 秦氏皮笑rou不笑的应一句,只当是这人在压下马威。 徐玠携陆霁斐而去,秦氏叹息一声,“确是风光霁月,如匪君子。只可惜是个狠心肠的。”话罢,复跪回灵前。 苏芩知道,秦氏是在说陆霁斐。 世人都说,新晋内阁首辅,陆霁斐,真真是应了那个“风光霁月,如匪君子”的名号。但只有苏芩知道,这八个字里头,只有一个字适合他。 那就是“匪”。 …… 坐夜之期,外头更为热闹。 趁着夜色,郴王前来探丧。 已是二更多天,寥寥远客去,准备辞灵。孝幕内,女眷皆哭一阵,尤其是苏芩,哭的几近气绝。秦氏扶住,捶闹一阵,才算缓过些神来。 郴王上了香,一脸心疼的跟着苏芩进一侧耳房。 耳房内未燃炭盆,只虚虚掩了一层厚毡,朝向背阴,冷的厉害。 苏芩坐下时,身下实木圆凳上的坐垫也不见了,她被冻的一哆嗦,低低“哎”一声。娇软糯糯,婉转绵密,带着一股细细的哑意。 郴王身形一僵,掩着身子挪过去,从苏芩身边,坐到对面。 红拂打了厚毡进来,端过茶水,瞧一眼郴王,毕恭毕敬退出去。 “表妹,节哀。当心伤了身子。” 耳房内点一盏油灯,昏暗不明。苏芩坐在桌子旁,面白唇红,一身孝服,吃茶时露出一截纤细皓腕,身无饰物,清凌凌的娇媚。 郴王暗咽口水,目光落到茶盏上。茶沿湿润,仿佛沾上了香气,他能回想到方才女子吃茶时,微微张口,露出的粉嫩舌尖。齿如瓠犀,唇若樱瓣。 “表妹,”郴王唤一句,声音轻柔,似怕惊扰了面前美人。“苏老大人可有什么遗物?” 苏芩哀切神色一顿,她双手置于膝上,吸了吸鼻子,声音哑哑道:“身上穿着朝服被夏伯父送回来,什么都没留下。” 郴王的脸上,显而易见一抹失落。他端起面前的茶碗轻抿一口,茶香不浓,入口苦涩,立时便吐了出来。 苏芩瞧一眼,没有说话。 郴王面露尴尬,起身道:“我过些日子再来瞧表妹,”顿了顿,又道:“表妹若是有事,可让人来郴王府寻我。” 苏芩柔柔应一句。 郴王在原处站片刻,恋恋不舍的走几步,至厚毡处时,又不舍的回头。 烛色下,美人纤弱温婉,柳夭桃艳。 美人霍然抬头,轻启檀口,“表哥,你上次允我的钱还没给我呢。” 郴王一怔,看了看自己两袖清风的锦袍,越发尴尬。 苏芩垂眸,声音轻缓,透着倦意。“表哥去吧,我想歇了。” “……好。”一改先前三步一回头之态,郴王立时打了厚毡出去。 苏芩盯着面前的烛火,娥眉轻蹙。 作者有话要说: 陆黑:想娶媳妇的第……几天来着? 媳妇:猪头真好吃。 陆黑:偷偷摸到了媳妇的小手手,开心。 第5章 老太爷的丧事,终于挨了过去。大老爷苏博和二老爷苏攒也被放回了家。秦氏应顾氏的意思,分了家。老太太跟着大房,三房张氏领着泽哥儿也一道随在大房。 说到底,只有顾氏领着二房分了出去。 苏府已经没有多少钱财,划了院子给顾氏住出去,主院还是留给老祖宗。秦氏带着大房和三房的人挤在老祖宗的院子里,衣不解带的照料了大半月,老太太的身子总算是好转些。 元宵前夜,苏芩领着噗噗,带着两个丫鬟,坐在小厨房里搓小元宵。 苏府的丫鬟、婆子大大减少,外宅的家仆也基本削减了干净。许多院子没人打理都荒废了,偌大苏府,再不显金碧辉煌之态,只余满眼疮痍。 “姑娘,您知道吗?奴婢今早上出去买菜,听到外头的人都在传,说二夫人被顾府轰出来了。二姐儿跟顾家大郎的婚事也告吹了。” 苏芩把噗噗揽在怀里,两人都不会搓汤圆,只捏的那面粉团一糊稀烂。 顾府容不下顾氏这件事,苏芩早就猜到了。只是没想到顾府的人能如此绝情,说将人赶跑就将人赶跑,一点不念血缘亲情。 “还有呢,后头二夫人去尚书府寻大姑娘,大姑娘连面都没露,只给打发了些银钱,就让人去了。这会子呀,二夫人怕是正在屋子里头发脾气呢。”相比绿芜,红拂是个性子活泼的,搓个元宵的功夫,就已经将顾氏这几日的老底都给掀了。 苏霁薇前年嫁入尚书府,直至苏府破败前,还是风风光光一个人物,如今怕是也要仰人鼻息,自身难保了。顾府尚不理顾氏,苏霁薇虽然是从顾氏肚子里头出来的,但如今局面,却自然不敢接纳,生恐得罪尚书府这个婆家。 “现在咱们就是过街老鼠,谁敢养咱们呀。”即便是亲生的,都隔着肚皮。 苏芩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胳膊,仰头动了动脖子,却在上面的红木横梁上看到一只大蜘蛛,黑黝黝,毛绒绒的吐着丝,呲溜呲溜的往她这处滑。 “啊……” “啊……” 苏芩一叫唤,吓得红拂立时搂住旁边的绿芜也跟着跳脚。噗噗钻进苏芩怀里,吓得双眸含泪,奶白小脸挤成一团。一时间,小厨房内乱成一锅粥。 “三jiejie。”小厨房门口,传来苏浦泽奶声奶气的声音,“大娘来问,元宵做好了没有。” 苏浦泽嘴里的大娘,就是苏芩的母亲,秦氏。 “泽哥儿,泽哥儿……”苏芩像看到救命稻草似得一把将苏浦泽半拖半拽了进来,然后指着那正在悠哉悠哉吐丝的大蜘蛛颤道:“这这这……” 苏浦泽抬头看一眼,伸出小胖手,一把抓住那只大黑蜘蛛,然后迈着小短腿走到小厨房的槅扇前,往外一扔。 身后,苏芩等人重重喘出一口气。 这府里,还是需要一个男人的啊…… 苏浦泽转身,挺着小胸脯,身高只到苏芩腰间。他板着一张小脸道:“书上说:灯火华得钱财,干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嘉小;火华则拜之,干鹊噪则餧之,蜘蛛集则放之。蜘蛛为吉兆之虫,故谓之‘喜虫’。蜘蛛兆喜,意‘喜虫天降’。” “好好好。”苏芩敷衍的一点头,把苏浦泽推到木桌子前,“泽哥儿,一道搓元宵吧。” 苏浦泽立时皱起一张小脸,呐呐道:“君子远庖厨……”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现如今这就是你该为的,快。”苏芩不由分说的把面粉团塞到苏浦泽手里,然后领着噗噗跟在赵厨娘的屁股后头乱转。 苏府余钱没剩多少,已经许久没吃rou了。因着赶上元宵节,今日秦氏特意吩咐买了一个猪头回来。猪头便宜,在冷天也不易坏,能多吃几天。 赵厨娘是个做猪头的好手。 她先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用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再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得停当,按上下锡古子扣定,炖煮一个时辰。长柴禾被烧的“噼啪”作响,那香味扑鼻出来,馋的苏芩和噗噗直咽口水。 “三姑娘和四姑娘往这处坐,暖和。”赵厨娘让出烧灶。那处火光红印印的瞧着就暖和。 苏芩带着手脚冻得冰冷的噗噗坐过去,搓手又搓脚,恨不能把脚上干硬的罗袜一道褪下来烘干才好。 “待猪头煮好了,奴婢再给三姑娘和四姑娘一人煨上一个红薯,那滋味可好的很。” 赵厨娘三十出头,死了丈夫,是个寡妇,是秦氏出嫁时带过来的。虽是个女子,但苏府未败时,厨房都是她一手抓,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厨艺也是顶好,苏芩的口味都被她给养刁了。 “多谢赵mama。” “三姑娘客气。”赵厨娘笑的眯了眼。 苏芩长的好看,虽性子娇了些,可他们愿意哄着。每日里瞧见这样的娇娇儿,都能多吃两碗饭。只可惜了,这苏府竟说败就败,好好的娇娇儿都给蹉跎成什么样了。 赵厨娘叹息一声,目光落到苏芩身上。 苏芩身上穿的是旧衣,因着冷,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许多,只露出一张脸来,白生生的跟外头的雪似得,那双眼水雾雾的泛着潋滟秋色,只瞟上人一眼,就能给人看酥了。 “啊啊啊,不活了,老祖宗,您要给我做主啊!”阴冷的天,外头传来二夫人顾氏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苏芩正抱着噗噗在灶前打盹,被这声音激的一醒神,赶紧赶了出去。 老祖宗身子刚好些,这顾氏又要闹什么。 …… 顾氏哭闹的原因,是二老爷苏攒居然在外头养了一个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