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程绍禟这一回倒没有再坚持,顺从地将她放了下来,又冲她道了声‘你且等等’,便朝着前方那二人走去。 “这位兄台,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么?” 凌玉听着他主动开口问,并不意外。 这男人的性子便是如此,又或许是习武之人都有一种天生的仗义豪情吧!但凡能帮的都会主动搭把手。 不过,她耸耸肩。 大概在他心里,这世间上也没几样是不能帮的吧? 她的视线缓缓地又落到三名挨站马车旁,瘦瘦弱弱衣衫褴褛的小姑娘身上,又再望望那名身材圆润的妇人,一下子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牙婆! 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听闻有饿死人之事发生,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不得不卖掉换几个钱是常有之事。不说别处,便是境况稍好的程家村,也不泛卖儿卖女的人家。 而对被卖的孩子来说,日后前途命运如何,却是无法预料的了。 福气大的如未来的皇后娘娘,一样也是小时候被父母卖给牙婆子,机缘巧合进了齐王府,由齐王府一名普通的婢女开始,一步一步成长至日后的齐王侍妾、侧妃,再到后来的柳贵妃、皇后。 只这天大的福分,岂是常人所能有的! 这三名小姑娘,想来便是牙婆从附近村庄里买来的了。 想到上辈子那个传奇般的柳皇后,凌玉又忍不住往那几名小姑娘处望了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个子最高的那位有几分眼熟。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着那小姑娘,见她虽是面黄饥瘦,可却有着一双相当水灵的眼睛,五官乍一看也是稀拉平常,只仔细瞅瞅,又似有几分不俗。 她想,这小姑娘若是好生养一阵子,想必会是个美貌小佳人。不过如今身不由己,前途命运都掌握在旁人之手,容貌过人未必是什么好事。 那小姑娘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望了过来,目光交接间,凌玉只觉得那股熟悉感更浓厚了,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不应该是这个模样的。 下一刻她又觉得莫名奇妙,穷苦人家的丫头,不应该是这个模样的,那还能是什么模样的? 将这个奇怪的念头压下后,她朝着小姑娘友善地笑了笑,对方似是怔了怔,随即飞快地低下头去。 凌玉不解,但也不在意,而那厢,在程绍禟的帮助下,马车很快便修好了。 “大兄弟,这回可真是多亏你了!”瘦削中年男人连声道谢,便是那牙婆子亦是一脸感激。 “举手之劳不值什么。”程绍禟接过凌玉递过去的汗巾擦了擦手,淡淡地道。 “这位是尊夫人吧?好俊俏的模样,大兄弟好福气。”牙婆子早就注意到了凌玉,见状便笑着道。 有相公在身边,凌玉只需要扮演一个听话的小娘子便可以了,故而便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有几分羞涩的浅笑,任由程绍禟与对方客套。 “二位可也是要到县城里去?”中年男人问。 “正是。” “原是顺路,不如我载二位一程?” 凌玉侧眸望了望那辆并不算大的马车,再看看那三名沉默不语的小姑娘与那圆润的牙婆子,对它是否能再容得下两个人表示深深的怀疑。 程绍禟想来也有同样的怀疑,婉言谢绝。 那两人见他执意不肯,大概也想到自己这小破车恐怕真的载不下了,故而也不再勉强。 那三名小姑娘先后上了车,牙婆子与那中年男人又再三向程绍禟道了谢,这才驾车离开了。 看着那马车越行越远,很快便化作一个墨点消失在眼前,凌玉却忽地灵光一闪。 柳侍妾!!不,皇后娘娘!! 长得最高的那位小姑娘,不就是未来的齐王侍妾,再后来的皇后娘娘么! ——“说到底,这刘家也是有些运道,不过是在皇后娘娘仍落泊时给过她一口饭吃,不曾想竟有这天大的福报!” 上辈子在阳春面档处听到的话忽地在耳边回响,她顿时懊恼得一拍脑门。 好歹上辈子到齐王府寻相公时,她也是有幸见过这未来皇后的真容的。方才怎么就不早些想起来呢!若早想起来,日后那“一饭之恩”不就成了自家的了? “你怎么了?”程绍禟不解她这副捶足顿胸般的模样。 “没,就是突然间发现自己一不小心错过了几百两。” 第5章 “错过了几百两?”程绍禟更加疑惑了。 凌玉自然无法对他明言。 总不能跟他说,方才那牙婆子带的三名小姑娘当中,有一位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只要跟她套了近乎,再施予一点恩惠,日后就算不能飞黄腾达,至少得个几百两回馈必是有的。 几百两啊,足够寻常百姓家庭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她两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也不少了,论理当年在齐王府偶尔见到的‘柳姑娘’,算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最好看的,乍一看,还以为瞧见了神仙妃子,月宫里的嫦娥,以致后来得知这位‘柳姑娘’乃是农家女出身,她怎么也无法相信。 据说皇后娘娘是十三岁的时候被家人卖了的,方才那小姑娘瘦瘦弱弱的模样,怎么瞧也不过十一二岁,不过穷人家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瞧着比实际年龄小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只是,如此印象深刻的一个人,这辈子面对面地瞧着,她居然久久没有认出来,以致白白浪费了一个富贵的机会。 这到底该说她没有那个‘富贵命’呢,还是该说‘柳姑娘’这颗珍珠如今被禾秆盖得太严实? 她越想越是懊恼,可对着程绍禟的追问,却只能含糊地回了句‘没什么’,怕他再问,忙又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走吧!” 说罢,率先便往县城方向走去。 程绍禟满腹疑惑,只到底也不是那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勉强。 凌玉走出一段距离,悄悄地望了身边男人一眼,忽地想起,上辈子这个男人不就是为了保护方才那位小姑娘才丢了命的么? 她记得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日子,那人跟她说接了差事需要离家一段日子,至于具体要去多久才能归来,暂且无法定论,若儿子问起,便说爹爹回来了就带他去骑马。 那个时候,已经五岁的小石头最喜欢的就是让爹爹带他去骑马了,可是程绍禟着实太忙,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分给他。 与他夫妻多年,他数不清有多少回临时领差外出,故而凌玉也不在意,只如同往常一般替他收拾了行囊,叮嘱他一路小心,再亲自将他送了出门,便紧闭大门安心侍奉婆母,教养亲儿,静候他的归来。 只可惜,三个月后,她等回来的只有一坛骨灰。 对他在外头的差事,她从来不曾过问,而他也从来不提,她自然也不清楚这份导致他丢了命的差事,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是后来他生前交好的同僚私底下告诉她,他是在奉命保护柳侧妃的过程中丢了命的。 再多的,那人便不肯说了。 皇族权贵之事,自然不是她一个平头百姓所能掺和的。况且,领了人家的俸禄,自然便得全心全意当差,因公丢了性命,大抵只能叹一声学艺不精时运不济了。 而齐王府很快也送来了一笔不算少的抚恤金,算是尽到了“主家”之义。时也命也,她们这些亲属自然也没什么好怨恼好不忿的。 走出一段距离,她还是没忍住问:“方才那三位小姑娘,你可瞧见?” “嗯,瞧见了。”程绍禟不明白她为何会提到那三人,想了想,以为她只是好奇心起,难得地解释道,“方才修车时与那男子闲聊了几句,那位妇人是名牙婆子,男子是她的夫婿,那三位小姑娘是他夫妻二人买回来的。” “那三位姑娘表面并不见任何伤痕,神情言行中亦无对那对夫妻的畏惧,虽说神色可见不安,但想来多是出于对未知前程的彷徨,故而这几桩买卖应是出于自愿。” 凌玉一愣:“原来如此。” 程绍禟又是一声“嗯”,再无他话。 夫妻二人再度沉默赶路,凌玉却总忍不住偷偷往他那边望去,看着那棱角分明的坚毅侧脸,忽地觉得,这个男人倒真称得上是心细如尘了。 她确信方才他全心全意地修着车,并不曾三心两意去留意人家姑娘,最多也不过刚过去询问是否要帮忙时瞄了那三人一眼,或者那三人上车离去时又多看了看,就这么几眼的功夫,他就判断出这般多信息了? 她突然有个想法,这男人一开始这般主动地上前帮忙,不会是怀疑那对夫妻拐卖人家小姑娘,本着探个究竟的心思才上前询问的吧? 毕竟如今世道正乱,并不乏拐卖妇孺赚黑心钱的恶贼拐子。 她方才这般问,其实也不过一时头脑发热,想问问这个男人对未来的皇后娘娘,如今牙婆子手上待售的丫头片子有什么看法,毕竟这男人上辈子可是因那姑娘而死,身为妻子的,明知不该,可心里也总是难免有点小疙瘩。 夫妻二人很快便到了县城。 长平县只是一个不大的小县城,比不得富庶的大县城,但相比不少隔三差五便传出饿死人消息的贫困县要好上许多。凌玉觉得,长平县的相对‘平静’,最主要的原因想来便是此处有一个还算是比较为民着想的县太爷。 待一年之后,县太爷之位换了人,长平县便会是另一个模样了。 她摇摇头。 好歹上辈子她也去过不少地方,见识虽算不得多,但或多或少也知道,乱的可不只是底下的小县城,往上一级甚至几级的州府省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上头的都乱了,一层传一层,由上及下,早晚会搅成一锅粥。否则,上辈子她又何需四处逃难。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皇子争权,百姓受难,若再加一个无心政事的皇帝,这天下能不乱么?百姓能有好日子过么? “咱们先去书斋把抓周要用到之物置齐,你瞧着如何?”程绍禟瞧她并不见疲态,把水囊递给她,示意她喝口水解解渴,这才征求她的意见。 凌玉一连灌了几口,这才把水囊还给他,拭了拭嘴角:“也好。” 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对看惯了一身臭毛病偏又‘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的她来说,更希望儿子将来能跟他爹习武,长得壮壮实实的,干活一把手,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千万莫要似他的阿公那般。 两人到了位于东街的书斋,程绍禟挑了本《三字经》及一枝毫笔,凌玉见他左看右看,并没有直接结账,倒像是在找着什么,不解地问:“你在找什么?” “帖子。” “帖子?”凌玉一怔,看着他将寻到的帖子和那本《三字经》、毫笔一起结了账,又向书斋老板借了笔墨写好了帖子。 她双唇微微动了动,脸上尽是无奈。 这帖子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写给何人的,除了她的亲爹外不作他想。 穷人家哪有这般多的虚礼,不过是个抓周礼,见着面时口头邀请两句便可,若是离得远了,也托人说一声便是。 也就她爹这个酸秀才是个例外! 两人从书斋出来后,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写什么帖子,白花那银子钱,托人顺道跟他说一声便可以了,何需这般费事!” “不可!爹是读书人,读书人最是讲究此道,何苦为了几个钱而惹他老人家不高兴!”程绍禟摇头,并不赞成她的话。 凌玉轻哼一声:“你这字给他写帖子,岂不是又要招他念叨么!” 想到自己那手“烂字”,程绍禟的神情难得地添了几分赧然。 没法子,谁让他读书少,偏老丈人又看重是否他亲笔手写,字再难看,他老人家也只能忍一忍了。 虽然心里不满,但到底他也是为了自己亲爹,凌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想到亲爹对程绍禟的诸多苛刻,心里难免添了几分愧疚。 两人走得几步,便见前方有间杂货铺,她打算进去买把铁锁及绣线。 “我到对面买些东西,你若先买好了,暂且在店里等我片刻。”她正挑着绣线,听到程绍禟这话也只是随口应了下来,并没有问他买什么。 待她把东西都挑好,硬是磨着店老板同意少收了一文钱,程绍禟便也回来了。 “你这是买的什么?”见他手上拿着几个油纸包,她好奇地问。 “白糖糕、绿豆饼、桂花糖,还有一包茶叶。”程绍禟如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