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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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阁的枣树枝丫上,挂着一颗红灯笼,散着喜庆的光,被夜风吹得左右幽幽的晃。 陈鸾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手里头握着的书卷一页也没翻动过,流月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上前提醒道:“姑娘快放下书吧,等会还要去福寿院呢。” 每年端午,都要去老太太的屋里用午膳,以示一家团圆。 陈鸾睫毛微扇,嘲讽之意不加掩饰。 她轻轻取下手中的珊瑚手钏,换上了一个翡翠手镯,这是宫中御赐之物,水头纹理皆没话说,戴在她洁白的皓腕上,为明艳动人的女子添了五六分的温和乖巧。 无论是老太太还是陈申,都喜欢她听话的模样。 仿佛一瞬间的功夫,天幕上最后一丝青白色被抽离,天地间只剩下纯粹又嗜人的纯黑之色。 在天黑后不久,福寿院那边果真就来了满脸笑意的小丫鬟,冲着陈鸾福福身,道:“大小姐,老太太请您过去用晚膳。” 陈鸾轻轻颔首,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便跟着那丫鬟去了福寿院。 各条狭长的小路上都挂着红色的灯笼,张灯结彩的,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怕是以为府上有新婚之人。 那个小丫鬟见了她的目光,笑着道:“这都是早间国公府吩咐挂上的,庆祝今日双喜临门。” 陈鸾闻言,漫不经心勾了勾唇角,她微微启唇,声音里夹带着恬淡的笑意,道:“是该好好庆祝一番的。” 不知名的虫声悠悠,福寿院灯火通明,每一个往来穿梭的丫鬟婆子脸上都堆满了笑。 这笑险些晃了陈鸾的眼。 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微微勾着嘴角笑了笑,缓步走了进去。 夏日的夜里凉快,里屋中冰盆已被撤下,但仍余了寒凉的温度,老太太坐在正中的位置,许是今天着实开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褶皱堆在一起成了一朵花。 康姨娘与陈鸢分别坐在离她最近的左右两侧,这在往日里是陈鸾的位置。 才踏进这里屋,陈鸾的步子就微顿,杏眸一扫,而后了然,什么话也没说,面上一派恬静乖巧,给老太太福了福身,道:“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见了这个往日里最贴心的嫡孙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想起接下来要说的话,更是觉得疼惜与亏欠。 若不是国公府子嗣实在是不旺,何至于如此委屈了她? 还有苏媛…… 说到底,是国公府欠了她们母女。 “鸾丫头快坐到祖母身边来。”老太太冲她招了招手。 陈鸢的脸色一白。 离老太太最近的位置,她坐了一个,康姨娘坐了一个,哪还有位置留给陈鸾? 陈鸾淡声应是,步子不徐不疾,朝着老太太走去,经过陈鸢的时候,两人视线在空中撞上,交汇出火花。 陈鸾似笑非笑,看着陈鸢的目光意味深长,而后径直越过她,裙摆带起一阵香风袅袅。 老太太身边的嬷嬷最通老太太心意,当下就命人搬来一张座椅,陈鸾颔首,轻言轻语地道:“多谢嬷嬷。” “大姑娘折煞老奴了。” 老太太布着褶皱的手拉过陈鸾的手轻抚几下,问:“今日同小郡主游玩,可还尽兴?” “去了哪些地方玩?” 今日朱雀河的事,太子定不会叫旁人知晓,否则丢的是自己的脸面,而纪焕与南阳王府,定然也不会走漏消息。 思及此处,陈鸾抬眸,亲昵地挽了老太太的小臂,道:“自然是尽兴,先去听雪楼吃了些新出的点心,而后又去看了龙舟赛。” 基本每年端午出去都是大同小异,若不是这回出去遇见了纪萧与纪焕,只怕也是没什么变化的。 老太太不疑有它,连连点头,面目和蔼慈爱,道:“你们玩得开心便好。” 康姨娘与陈鸢一直笑着听,也不插话,可那神情,俨然是最大的赢家。 陈鸾旁若无人地与老太太说了些话,这才侧首看向康姨娘,目光带笑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上,朱唇轻启:“早间出门时听底下人来报,说姨娘有喜了?” 老太太点了点她的额心,连声笑道:“就你消息灵通。” 康姨娘也跟着笑,风韵犹存的脸上尽是幸福与甜蜜,轻声回:“大夫来瞧过了,才两月有余。” 陈鸾朝着流月瞥了一眼,后者会意,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道:“小姐,已送过去了。” 陈鸾颔首,冲着一脸疑惑的康姨娘道:“姨娘有喜,是府中的大事,我原本还不知送些什么,正巧记起前些天祖母命人送了根百年老参到我那,老参乃大补之物,正是姨娘此时所需之物。” 说罢,她掩唇笑,冲着老太太撒娇:“正好鸾儿借花献佛,祖母可不能怪鸾儿。” 老太太原本就觉得对她有所亏欠,这会更是动容。 百年老参就是宫中也寻不出多少根来,是稀罕金贵之物,她当初因为康姨娘的事对这孩子不分青红皂白的训了一顿,事后澄清,到底心里过意不去,这才叫人将这老参送到了清风阁。 可这孩子,哪怕再不喜欢康姨娘,知道她有孕之后,还能做到如此慷慨大方,可见心中将血缘之亲看得有多重要。 “真是个好孩子。”老太太声音更显柔和。 陈鸾只笑不语,垂眸望着帕子上含苞待放的红梅,侧脸娴静纯和,像极了年轻时的苏媛,老太太心中一片挣扎。 过了一会儿,前头有丫鬟来禀报,是陈申到了。 陈申虽心性不良,但生了一副好皮囊,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得的一进里屋脸上就挂了笑,书生面庞更显得俊郎非凡。 陈鸾只瞧了一眼,就淡淡地挪开了视线。 晚膳十分丰盛,陈鸾却没有什么胃口,只用了几口就皱着眉勉强陪着,直到老太太放下了筷子,她才跟着放了碗筷,又拿帕子净了手。 原本是轮不到妾室上桌的,可康姨娘不同,她在府上十几年,俨然是府中主母的派头,除了没有名分,其他的待遇,都等同主母。 陈申春风得意,吃得也尽兴,不知是否是事先商量,康姨娘与陈鸢用过晚膳就起身借口回了自己院子。 如此一来,静谧的里屋,就只有各怀心思的三人,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陈鸾瞧着这等场景,心中暗叹一声。 拖了这么多年的事,还是要来了。 今夜老太太的屋里撤下了熏香,南边的窗子大开,如水的夜混合着月色,银光流淌进屋里,清冷美好有余。 没等多久,陈申突然轻咳一声,陈鸾睫毛微颤,抬眸望向他,听他斟酌着朝老太太开口,“母亲,当日儿子向您请愿许康姨娘当家主母之位,您大为生气,扬言莫再提此事。” “可如今康姨娘即将为国公府再添一名子嗣,十几年的贴心陪伴,对母亲也是百依百顺,吩咐之事莫有不从,若再不扶正,恐伤人心。”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言辞更为情深意切,“恒儿和鸢儿都到了定亲的年纪,若能将康姨娘扶正,所出子嗣皆是嫡出,我国公府嫡系子孙可也多多益善。” 陈鸾听到一半,便已低了头,嘴角微翘,也看不出具体是个什么神情。 陈申说完,见老太太神色复杂,不由得一撩衣袍,双膝落地,语气坚定:“希望母亲成全。” 屋里瞬间静得能听见窗外夜风的呜咽声,陈鸾手中的帕子松了又紧,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身子也跟着彻底松了下来。 老太太侧首,握了她一只手,声音嘶哑,有些艰难地问:“鸾丫头,你觉着你父亲所说,可对?” 事到如今这般境地,陈鸾说对或不对,改不了半分结局,倒不如识趣一些,叫他们都觉着有所亏欠。 只要老太太觉着亏欠她一日,那些人就一日越不过她去。 只是理智归理智,真要将那句对说出口,却需要莫大的决心。 陈鸾弯了弯嘴角,语气十分轻快,听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悦,她甚至笑着挽了老太太的胳膊,劝道:“父亲说得对,姨娘等了十数年,好容易等来这样的大喜事,鸾儿也想跟着热闹热闹,邀些世家贵女前来观礼,也好将二meimei介绍给她们认识。” 陈申的面色好看许多,温声道:“鸾儿懂事了。” 陈鸾心底嗤笑一声,替他们说话便是懂事,否则就是不识大体? 她眨了眨眼睛,接着道:“鸾儿来前瞧了黄历,五日后是个好日子,不若祖母设宴,在宴上宣布这个消息,也好叫姨娘体面些?” 老太太有些疲惫地点头,道:“就按鸾儿说的办。” “只有一点,若是你叫她所出子嗣压过鸾儿一头,我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该好好对鸾儿才是!”老太太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目光如刀一般落在陈申的脸上。 陈申面皮抖了抖,但也是如释重负,生怕老太太反悔,急忙连声道:“母亲说的什么话?鸾儿是儿子的掌上明珠,儿子断不会叫她被人欺了去。 “再说鸢儿和恒儿也断然做不出那等混账事来。” 第19章 窗外夜随南风起,沉沉的天幕上缀着几颗黯淡泛黄的星,福寿院中的檀香味还未彻底散尽,淡淡的袅袅而散,间或一两声窗外鸟鸣入耳。 老太太似是极为疲惫般,朝着陈申摆了摆手,极低又极严肃地道:“你说的话,自当做到。” “下去吧,我有些乏了。” 面对着老太太,陈申自然不敢说一个不字,他起身告退,最后还是说了一句:“那这事,便麻烦母亲cao劳了。” 老太太闭眼,却是回都不想回上一句了。 陈鸾眸中异色连连,今日这一切,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老太太坚持了十余年,偏不将膝下已有一子一女的康姨娘扶正,决心可见一斑。 她突然十分好奇,当年母亲到底因何而死,连带着叫老太太十多年来对她常有亏欠之感。 “祖母好好歇息,鸾儿先行告退。”陈鸾福了福身,轻言细语道。 老太太却突然睁开了眼,一双浑浊老眼中的锋利之色有若实质,她神色复杂地开口,问:“鸾儿,你实话告诉祖母,将康姨娘扶正一事,你可有意见?” 陈鸾一愣,随后轻轻一笑,嘴角漾开两个小梨涡,勾人又狡黠,“回祖母的话,鸾儿无其他意见。” “姨娘早该被扶正了的,是祖母心疼鸾儿,这事才推迟至今,如今姨娘有孕,于情于理,这主母之位都该是姨娘的,鸾儿岂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 她说得诚恳,眼眸澄澈如山涧的小溪流水,任何人瞧了那双眼睛,都要不由自主信了所有的话。 老太太也不例外。 老太太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伸手抚了抚陈鸾的脸颊,对这孩子,她是捧在手里疼在心里,怎么对待都觉得是万般亏欠的。 正是因为这样的对待与宠溺,让陈申心生不满,转而对这唯一的嫡女爱答不理,反而将妾室一家宠上了天。 “鸾儿,祖母老了。”老太太布满褶皱的眉心尽是沧桑,她接着道:“许多事情,祖母想管也是有心无力。你不日就要入东宫,往后一切,还要靠自己。” 陈鸾轻轻颔首,抚了抚老太太的手背,声音低落了不少,“鸾儿知道祖母的心思,祖母放心便是了。” 老太太抬头看她,昔日咿咿学语的奶娃娃,如今长成了温和贤淑的大家闺秀,即将嫁入东宫,日后定然贵不可言。 “总算没有太对不起你娘的嘱托。” 陈鸾目光微闪,十分想问问老太太她娘亲的事,但以往每次一提,总惹得老太太不虞,也只能将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下。 日后,总有办法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