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另一个虽然只着一身普通绣花襦裙, 瞧着顶多十三四岁的模样, 但也生得不同于此间女子, 一双明眸似两勾淡抹的弯月,眼波流转,别有一番异国女子的风情。 再往下看去,也不见太子等人,唯有右卫将军武三思,宗正卿武承嗣这两个武家子弟分列席侧,再往下数,不过两三个李氏旁系宗室作陪,聊以应景。 李璟心中暗道古怪,不知道天后这是起了什么兴致,要他来作陪太液池上。 其他人脸上倒都无异样,唯独那异国女子频频朝他瞩目,和他目光相擦的瞬间,却又娇羞地低下头,不敢和他正面对视。 目光转回天后的脸上,才发觉半年不见,天后也略有些老态了,岁月染白了她的鬓发,也勾画出许多皱纹,虽然都被藏在精细的头饰和妆容中,但多少能露出点马脚。 也就唯有一双眼睛照旧一尘不染,精锐的目光从席上一扫而过,把这些小辈的心事看得透透彻彻的。 “秀儿。”她指着下面几位李唐宗室的郡王道,“这底下的都是我们李唐王室尊贵的郡王,可有你中意的?” 秀儿以袖掩面,已颇有汉人的作态:“此事但凭天后做主,秀儿不敢有违父命。” 话虽如此,眼波所至,仍不免在李璟身上停留片刻。 天后见状,早就猜出个三五分来,但含了一抹和煦如阳春三月的笑容,在心中权衡高低。 过了半响,才朝底下几位云里雾里的李唐郡王道:“这一位是新罗国公主金秀儿,从小养在洛阳的。如今新罗王欲化干戈为玉帛,想与我朝行秦晋之好。” 此言一出,四下都明白了天后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两个字,和亲。 七重城和买肖城的接连大败已经大大挫伤了新罗国的军事实力,倘若这时候再和唐军起了冲突,新罗未必就能占到好处。兼之这几年异军突起、独领风sao的突厥的虎视眈眈,金法敏也不得不考虑是否要暂且和唐休战言和,过几年休养生息的安生日子了。 而和亲,当然就是休战最好的拜门贴。 这位金秀儿公主自幼被扣在洛阳为质,恐怕等的也就是这一天。 既然是败军请和,自然不能太抬举了这位新罗公主,天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让李唐皇子和亲,于是请了几个年轻的小郡王来,随她自己选个合意的,也不算十分怠慢了。 没想到这位金秀儿公祖眼睛不大,眼力却不错,一眼就相中了她所培植的心腹李璟。 她倒也刚好可借此番和亲之事,试探试探这个少年如今的才智到底有几斗了。 “本宫觉得,南安郡王李璟少年俊杰,品貌出众,是一等一的良婿。”天后抬手遥遥指着李璟,朝娇羞不语的金秀儿道,“你觉得呢?” 金秀儿没料到天后慧眼如珠,一眼就洞破她心中所想,也只有脸红着点点头:“但凭天后做主。” 天后又朝下问道:“你觉得如何呀,璟儿?” 李璟本以为自己年纪尚小,不过应景做个陪衬,没料到这事居然就砸到了自己头上,一时之间难免有些恍惚,但也只片刻的失神,很快就定下来心思。 “回禀天后,臣年纪尚小,功业未有所成,还未考虑成家之事。” 闻言,金秀儿有一瞬间的失落,但天后的回答又立刻给了她希望。 “你说的倒也有理,不妨订下亲事,等过二三年,你有所成,再行婚嫁,倒也不失为一则美谈了。” 湖面凉滑的冬风似一枚小巧的刀,在李璟的额上刮出一道冷汗,他未必能琢磨中天后心中的意思,但实在不愿意和这位一面之缘的公主结为夫妻。 他不得不脱席而出,秉手道:“天后恕罪,臣万万不能和公主成婚。” “哦?”天后眉梢微挑,一副你看怎么个说法的神情,“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公主成婚?” “突厥未灭,国土不安,外忧未攘,何以为家?” 这十六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分外铿锵有力,他举眸望着天后那双锐意洞察的眼睛,眼神坚定:“臣志愿为国捐躯,又岂敢耽误公主的大事?” 此言一出,其余李唐子孙纷纷为之喝彩:“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南安郡王好胆识!” 倒是周国公武承嗣凉凉道:“正因为国土不安,才要你与公主联姻,使我朝与新罗结秦晋之好,你又岂能推却呢?” 李璟正欲分辩,突然听到泠泠几句清脆的笑声,往上一瞧,原来是太平抚着自己的胸口掌不住地笑着。 武承嗣忍不住问:“请问公主笑什么?” 太平这才停住笑意,望向武承嗣:“敢问周国公,七重城之战是谁赢了?买肖城之战又是谁赢了?” 武承嗣道:“自然是我大唐。” “既然如此,又何谈何国土不安,才要联姻呢?”太平嘴角抿着笑意,眼睛眨巴眨巴,“难道不是新罗为了请和,才要和我们联姻的吗?” 此言一出,武承嗣便有些站不住脚了:“但联姻的目的是为了和平,和平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 “可是太平不认为和平是联姻换来的。”太平话虽然对着武承嗣,眼睛却瞄向自己的母亲,见她微笑中不乏鼓励之色,才继续讲下去。 “和平,是前线将士们用他们的浴血奋战换来的,是无数个南安郡王这样愿意为国捐躯的人用生命换来的,而不是一场婚礼,一场联姻就可以换来的。” 她微顿片刻,话锋一转:“自然,联姻是为了两国的和平持久地维持下去,但若说我大唐需要以和亲来安国土,是不是有点妄自菲薄了呢?” 武承嗣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唯有眼巴巴地往着天后,看她老人家的意思。 天后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心中不免有些审度,李璟的聪明她毫不意外,倒是太平的一番话给了她不小的惊喜,这才是堂堂一国公主该有的气度和自信。 再反观自己的两个侄儿,一个精明过头,一个蠢钝有余,竟都比不上她的小公主了。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勉强于你。”天后的目光从失落的金秀儿身上一扫而过,微微笑道,“公主不必着急,宗亲里有的是比璟儿还要出挑的青年才俊,等本宫过几日替你挑一个好的。” 金秀儿早被太平一番话讲得面如土色,却也只能咬唇不语,败军公主,何谈体面,这一场选亲,本来就由不得她做主。 “谢天后恩典。” 同一句谢恩,李璟是如释重负,金秀儿却是若有所失了。 —— “这一回,你可要怎么谢谢我?” 从太液池的船宴中退场,太平才牵着裙角绕到李璟面前,大有请功之意。 李璟沉吟片刻:“这个嘛……二十根糖葫芦,如何?” “璟儿真抠门。”太平鼻子一抽,和他讨价还价,“带我出宫玩一次嘛。” “这可不行。”李璟可没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要知道如今太平就是天后心头最宝贝的一块rou,若她有个闪失,就是他满门抄斩都赔罪不起。 “我就知道。”太平和他并排坐在太液池边的柳下,望着划破湖面的柳枝,大有怅然之意,“除了弘哥哥,没人会带我出去的。” 李璟听她提起孝敬皇帝,不免怕她伤心,赶紧岔开了话题:“等你以后成了家,有了驸马,想怎么玩,自然都有驸马陪着你,你怕什么?” “那还要等多久啊。”太平长叹一口气,左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心心念念的都是宫墙外的繁华生活,“再说了,驸马也未必就能是我的心仪之人,就像今天,那位金公主也不是你的心上人,不是吗?” 第82章 结业考试 太平淡淡一句话, 却刚好问到了李璟的心口上。 怎样才算是心上人呢? 他不由思及战火纷飞的新罗前线,那拥挤的小床,温软的身体,和他肢体交缠紧紧贴在一起的人,还有出现在他梦里春宵的场景…… 只要想一想那人的名字,都觉得是冒犯。 但又忍不住将那天那个旖旎的梦境翻来覆去地温习一番,在梦里做些更逾矩的事情。 太平见他一副魂飞体外、神不守舍的模样, 不由起了好奇心:“难道璟儿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当,当然没有了。” 李璟匆匆忙忙地否认, 南柯一梦,醒了也就罢了,那是他的师父, 是他从小到大最尊敬的人,岂可让他随意轻薄了去。 见太平眼睛忽闪忽闪,一副非要问出个名堂的架势。 “你今天要不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可不放你出宫门, 我还要告诉太医哥哥, 说你有心上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好不好就撞上李璟的心事。 “真的没有。”他不由苦笑。 “当真?”太平剔透的一双眼睛望着他, 似乎还是不大相信。 禾儿说过, 男女之事上, 女儿家的直觉总是更敏锐些, 她总觉得璟儿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李璟唯有指天发誓:“我若有喜欢的女子, 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可以了吧?” 反正梦中和他纠缠的,也不是什么娇俏的女儿身,反倒是一具又热络,又柔韧的身体……李璟想到那个缠绵温存的梦,一时间竟然有些口干舌燥。 太平似信非信地点点头,李璟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叫她也没法再八卦下去了。 李璟见状,赶紧又和她讲起新罗前线的诸多波澜曲折的故事,才算是把她敷衍过去了。 —— 新罗一行归来的人马在长安整顿几日过后,不觉就已经到了深冬。 眼瞧着年关将近,又到了生徒们的岁终试。 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回对于吴议而言,要参加的不是同年资的同学们所参与的岁终试,而是决定能否成为一名大唐医官的结业试。 结业试将由太医丞郑筠博士亲自主持,到时所有博士都会莅临考查,除了死记硬背的医经内容之外,还要考查学生的临床cao作水准。 这些事情,吴议早就做得游刃有余,太医博士们也有目共睹,因此也并不怎么发愁。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最后一项内容,也就是论证题。 要让他治病开方容易,让他针砭时事做文章,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要能写这些八股文章,早就去考进士科去了,还留在太医署中学什么医啊? 其实对于医科的生徒而言,他们已经比明经科、进士科的同学们幸运许多了,因为他们所遇到的题目都相对简单很多,批卷的老师也不是学富五车的大文学家,基本只要提纲挈领,大意不偏,就不会怎么被刷下去。 所以,学生们几乎都会提前准备好几篇文章在肚子里,到时候随便选一篇贴切的,应付过去就算完了。 吴议一开始准备的时候,也是抱着和这些笔墨纸砚殊死一搏的决心的,没想到真正提起笔来,脑海里却文思泉涌,灵感不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艰难。 他早先在孝敬皇帝处读了三年的史书,也不是白读的,平日里并没有察觉到,到了真正要用的时候,才发觉这些前人的真知灼见早就渗透进了他的脑子里,化作了一种名为积淀的智慧。 这是吴议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洛阳别院那静绵绵的日光中,他捧着古籍旧典一字一句地读过,而那些一遍又一遍念过的句子,早就深深地映入脑海。 难怪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子美诚不欺我。 结业考试就这样随着凛冽的冬风,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面前。 暮鼓悠然的太常寺中一片肃静,唯有生徒们奋笔勤书的擦擦声拂过耳侧,吴议并不着急下笔,先是冷静地翻完了所有题目,才决定如何下笔。 而最后一道题映入眼帘的时候,不禁有些傻愣在原地。 ——以何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