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柳雁怀孕了。 先不说章拓听见这个消息是如何得又惊又喜又怒,抛下了巡视到一半的京畿就杀回来了,就连柳雁自己也很是不可思议。 她曾经问过有识之士,自己身上的鬼气浓重,对她而言倒没有什么影响,但大概在子嗣方面有碍。这么多年她也没揣上一个两个,也就默认自己不会有孩子了。 人到中年,三十五岁,突然中奖。 章国皇帝为了这个消息大赦天下,似乎还准备在皇后生产、皇嗣满月的时候再来那么一两波。 “从现在开始,不宜饮酒,不宜疾行,不宜动武……”白花花胡子一大把的御医都退休了,还被皇帝从家里用銮驾请了出来。帝后都乌眼鸡似的紧张地盯着老御医,偏生两个人半生练武,身上杀气重,直把老人家看得冷汗津津才罢休。 柳雁本来是最不耐烦一串“不宜”的,但她一时莫名其妙,一时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捂住肚子然后听着御医的话,全然没有理解话中的意思,那些话语却还是停留在了她脑子里。 她没反应过来没关系,章拓已经反应过来了。他趁着柳雁恍惚的那段时间把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把柳雁身边箍得跟铁桶一般。 柳雁揪了揪章拓的袖子:“咱们这是要当爹娘了?” 章拓哭笑不得:“不然呢?” 柳雁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拍脑袋:“那将来让孩子练枪法还是刀法——我不管,这孩子是要继承我衣钵的!” 章拓:“……你先躺下,把腰上的匕首给我脱了!” 柳雁四五个月的时候,无聊到躺在榻上打哈欠。 胎像很稳,但她“年纪大了”,这不准做那不准做,只能赏景。后花园也就那么点子地方大,景致还都差不多,让人烦闷。 “娘娘可以试着给小皇子绣些肚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举止得体的命妇们这样建议道。她们都比柳雁有经验,是特意被请来看顾她的衣食住行的。 柳雁:“……还是算了吧。” 让她拿绣花针,她宁愿拿着剑被简薇血虐一场! “皇后娘娘心情不佳,对皇嗣也不好。不知娘娘族中是否还有些亲眷,或是同乡的兄弟姐妹,都可以召开一叙,缓解缓解您的心情。”又有一个命妇提道。 柳雁:“……” 她没爹没娘,乡里战乱,死的死逃的逃,哪来什么亲眷。 这时闻沁却将今日份的安胎药端来了:“娘娘,有个自称是您族妹的女子求见,现在就在宫外等候传召呢。” 柳雁一挑眉:“她叫什么?” “柳霏。”柳雁心里一咯噔,只听见闻沁接着说,“她自称柳霏,是个神仙似的娘子呢。” 柳雁柳霏,是她和简薇一起时用过的姐妹化名。 柳雁一边吩咐着快请,一边摸着肚子暗笑:还说什么不再来往呢,还不是上门来了。 简薇就这么做了章国皇帝的小姨子。如花似玉,低头一笑的风情能折国都里半城牡丹的雍容。 而简薇当然也不只是来看热闹。她是来一起想办法,制止不受柳雁控制的鬼气侵蚀胎儿。 然而她们最后发现大家都想多了。这孩子的体质和柳雁差不多,天生沐浴在鬼气里却如鱼得水,健康活泼。 孩子五岁简薇来见过,十岁那年她也远远地瞥过一眼,趁人不备近前摸了一把章离的脸。章离养到十岁没病没灾,将来的路也就好走了。 小皇子的十岁生辰,举国欢庆。 冲天的火树银花在各处燃起,国强民富,四海升平。 当然没有人会去在意皇帝几年前神出鬼没的小姨子如今去了哪里。 而简薇不过是去城郊最好的酒庄里买了几坛酒,和柳雁一起坐在屋檐上,看京城里明灯千仗,如从天空中蜿蜒而下的星河,只喝酒,偶尔说那么两句话,更多时候是相对无言。 柳雁想,这大概是简薇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柳雁:“你最近有没有喜欢上什么男人?实在不行,拿萧远凑合凑合嘛,我看他不会介意的。” 简薇:“得了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柳雁:“嘿,我记得你这句话了,将来可别后悔。” 耳边哔哩啪啦的炮仗又响了一轮。简薇喝了酒,可惜现在这种酒根本喝不醉她。 原本惬意的心情在晚风里渐渐消融,她侧头看了柳雁一眼,对方仍是英挺里带着明艳的面容,只是眼角不免生出了几丝细纹,看去和当年终究是不一样了。 而简薇已臻至金丹。外表看起来和当年没有多大区别。 这就是修仙者和凡人交朋友的结果——往往友情都随着一方的极速衰老而渐渐流逝,最终如年少时手中握着的空了的豆荚一样,抓住了什么又仿佛失去了什么。 简薇突然觉得心被无端地刺了一下。 到头来她还是得苦笑着说,看不透,看不透。 简薇:“阿雁。” 柳雁:“嗯?” 简薇:“你后悔吗,不跟我一块儿修仙,你明明是个好苗子的。” 柳雁能聚鬼气,自然也有灵根。 柳雁一笑:“我当是什么事情呢。我当初是打算等玩儿够了就跟着你修修仙。你说的嘛,三十岁修仙也不算晚,我能赶在寿终正寝之前筑基,那就又有新的机会了……但是没办法,谁让我先遇见了章拓呢。” 他一个皇帝,当然是不能抛下臣民把自己关进山头修仙的。 “况且。”柳雁指了指庭院里玩儿疯了的章离,“看看,这团子——我要是修仙了,哪里来这么个有趣的大宝贝,到时候你得多亏啊。” 简薇想起她捏章离的脸时多方鼓起双颊要哭不哭的模样,也笑了出来:“嗯,亏。那可真是太亏了。” 聊到最后,她们和当初的每一次相遇相逢一样,没有约定下一次相聚的日子。 那一别,却仿佛成了永恒。 而刹罗大帝魂归冥府后,除了找到章拓封了个皇夫扬眉吐气之外,也曾兴冲冲地翻开生死簿,去看简薇的生平和她的寿数。 对于修士来说,生死簿上的数字不是绝对的,会随着修为的增长变化——但她将生死簿从头翻到尾,也没找到她想找的那个简薇。 刹罗大帝将生死簿扔在一边,斜倚在窗前。她的真身英气仍在,但是娇媚比起人间的柳雁不知强了多少。左右不过便宜了章拓。 她恍恍惚惚回忆起,自己似乎……还没有把“柳霏”的身份和自己的儿子掰扯清楚。 也许这一切,早在冥冥之中注定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刹罗大帝的番外到这里就结束啦。 晚上六点左右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37章 三十七 “霏姨,原来是这么回事。”章离似乎是回忆着什么,念道。 姨甥俩牵动旧情,一时都有些无语凝噎,就差摆张宴席庆祝一番了。 而浮罗大帝脸色一僵,明白自己为酆都招募新鲜血液的计划,到这里正式破产了。 他还能怎么着?总不能忽悠着他的小姨给他打工吧? ……其实,他娘当初也总是忽悠他来着。他也很无辜啊! 浮罗大帝咬咬牙,悄悄把视线转移到了诸离身上:“霏姨,咱们改天再叙旧,今天我必须得跟行周剑尊把事情掰扯清楚了——” “阿离啊,你们冥府就这么缺人吗?”简薇奇怪地问,“我在来的路上就发现了一个有潜力的好苗子。现在游魂变多,事务纷杂了不少,但酆都不是扩招鬼差了吗?” “霏姨……这么叫果然还是有些奇怪。”浮罗大帝嘟囔道,“我们缺的不是行政人员和执刑官,这些人才都可以从游魂里直接选拔。我们缺的是打手。”浮罗大帝指着诸离,说,“就像他这种一个能打几十个的那种。” 简薇:“???” “我跟您讲了,您可千万别往外说。”浮罗大帝嘴里发苦,也不知是刚才喝的药后劲没过去是怎么的,“被我娘砍了的那两个大帝……怕是要重新聚拢魂体,来找我算账了。” 如果说千年前,浮罗大帝只是单纯见猎心喜,想给酆都招个保镖,那千年后的现在,他就是想给酆都招一根定海神针。 “我相信您感觉的到,千年后的修真界已经和千年前大不相同了。灵气变得薄弱,各界的屏障变得越来越不稳固。早年地上妖族兴盛,人妖斗得腥风血雨,怨气甚重难以化解,酆都也不堪其扰,等管理局建立起来才好一些……酆都虽然不靠人们的信仰过活,但是人界的状态是会直接影响到冥府的。”浮罗大帝说,“更糟糕还在后面。世人皆知,冥府还有别名叫做魂乡,因为有忘川河渗透的这片土地,是天上地下唯一能使灵魂安宁下来的地方。” “但是近年来忘川河水越来越浅,妄川一度倒灌,鬼城外围常有魂魄发狂的事。而那两个大帝的怨气如果被助长,重现于世,那才是直接威胁到酆都治安的事故。”浮罗大帝忧心道,长安此时已经把热好的药端给他,他的眉头顿时皱的更厉害。 “妄川倒灌……”简薇忍不住挑眉。这怎么就成了鬼城的环境保护问题了?妄川水势上涨,漫出了从前冥府的管辖范围,所以河底的晶石才能被那么轻而易举地捡到……事情会是那么简单吗? “六界大环境是怎样,酆都无能为力,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但是忘川河与死去的两个大帝的怨气这些事,酆都还是要管的。” 毕竟……那两个大帝是被他娘一刀切了的。 娘啊,您就不能先把人家关一段时间,非要这么直接砍死人家吗?再不济您赶尽杀绝,当场把他们所有的魂魄搅散,如今的麻烦事不也就少了一桩吗? 浮罗大帝有苦难言。 “据我所知,忘川河的河水来自无妄海。”诸离面不改色地出声提醒道,“无妄海一向是龙族掌管的领域。” 无妄海,顾名思义,整片海里纯净得可怕,不沾一丝怨气。 “可即便找了龙族,也没有用处。”一旁的崔明温和地插嘴道,“我们早在百年前就拜访过在任的龙王,发现连他自己都忘记那片世代传承之地到哪里去了。” “无妄海”只是一个虚指,究竟它在那一片土地,哪一个方向,没有人能指出来,它仿佛是另一个空间的存在,而龙族司掌四方海水,无妄海是最特殊的一片,它们的记忆里拥有通往那个空间的钥匙。 然而龙王的回答就是“我不记得了”。 “族里的传承也能忘记……”简薇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长安则露出了然的眼神:“这一任龙王除了为龙族开枝散叶是一把好手,其他的……呵。” 这一声“呵”里,满含着对龙王的嘲讽。 简薇则想起了处于被放养状态的龙子们。 简薇抛开了对龙这个奇葩种族的想法,慈爱地看着浮罗大帝:“阿离啊,你现在就是想收拾那两个大帝的残魂,对吧?” 浮罗大帝微愣,充满希望地回答道:“其实还有一些余党……” “包在你小姨我身上了。”简薇点点头说,“讲起来这也是阿雁给你留下来的烂摊子,不是我自矜辈分,帮帮你也是应该的。毕竟我当年都没来得及为你们做些什么……” 回想起柳雁这个朋友,简薇总是忍不住会心微笑的。 “阿离,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这个名字啦。以后我就跟着大家喊大帝……也许你酆都大帝的身份不允许你在烦恼面前退缩,但是作为你的小姨,我还是能提供给你最后一次当个孩子的机会。” ——一般的小孩子打架打不过会怎么办? ——叫家长啊。 既然柳雁不在……那么这个职责她简薇担了! 步光一听说有架打就兴奋的不得了。 上次跟长安对练,剑刚出鞘呢,就被白宁宁打了个岔,步光硬生生把自己的剑意憋了回去。 这回总不必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