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岳昭来看她时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刨土。

    妲斐最近喜欢上了埋酒,亲手把刚做好的青梅酒埋进了地底,小心翼翼盖好了土,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头也未回道:“既然都来了,又何必偷偷离开。”

    岳昭一身青衫,站在她的身后。

    “斐斐。”

    仿佛还是当初少年模样,但妲斐知道这只是错觉,岳昭已经不是以前的岳昭,她心里无比清楚着这一点。

    石桌上放着一盆水,她走过去洗手,漫不经心道:“岳侍中好闲的心思啊,居然还有空来这里,不应该是在府中陪着公主殿下吗?”

    岳昭刚上任侍中不久,有着掌管国家政令审批、审核和驳回诏书之权,如此位高权重,让无数贫苦的读书人艳羡得不行。

    哪能不艳羡呢?

    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到如今大权在握的侍中令,这本就是他们话本里幻想的模样。

    所有人都羡慕他如今的模样。

    可在妲斐心里,还是原来的岳昭顺眼些。但也只是她认为罢了,她不会去勉强岳昭回到以前的模样,毕竟对于岳昭而言,那些记忆不会太怎么美好。

    洗完手她正想拿帕子擦手,岳昭拿了出来包裹住她的双手,力道很轻的擦拭。

    他不说话,妲斐也不说话。

    站在不远处的侍女低垂着眉眼,看似温顺恭敬,娴静美好,可惜她的这番姿态没能落入岳昭眼中。

    擦干净手,妲斐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岳昭低声道:“你想吃什么,我去做给你吃。”

    离开念安城,他再也没有动手为谁做过羹汤,也没有再为谁画过画像,那些年少一腔心思的爱慕,被埋在了时间堆积的尘埃里,只待着抓着一个机会,如藤蔓一样疯狂蔓延爬出。

    妲斐说:“你放我回去,好不好?”

    她说这句话的嗓音有些软,“你不放我回去,你会后悔的,你知道吗?乖乖的扶摇直上不好吗?”

    岳昭想起他们刚在一起时,斐斐总是趴在他的肩膀上,她对很多东西充满了好奇,问他这样问他那样,手还动不动掐捏他的脸颊,笑嘻嘻道:“小书生你不生气的吗?”

    面对她那些举动,他也只是脸红,声音又轻又哑回道:“斐斐姑娘……”

    “嗯?”

    “斐斐开心就好。”

    那些记忆时而鲜活,时而灰暗,在对比如今这般模样,却是让人觉得酸楚至极。

    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本可以恩恩爱爱余生,生同寝死同xue。

    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全部毁于一旦。

    终于,他闭了闭眼眸,苦笑出声,“斐斐,你不要这样对我。”

    这样对我,太残忍了。

    妲斐轻笑,“残忍?”

    “岳昭,你还是孩子吗?竟然觉得我残忍?”

    “你是想既拥有现在的权势不放手,又想可以背着助你的妻子、你的正室拥有我?”

    她伸出手,垫起脚尖,捧着岳昭的脸,轻言细语道:“你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让我好生失望啊。”

    “我的脸不好看吗?你说倾国倾城,比公主还要好看,是这个世界上生得最好看的女子。”

    “那你为什么要放弃我呢?”

    “因为我是青楼女子,无法为你带来荣华富贵?”

    “因为我无权无势,比不上卫鸢给你提供的偌大母族支持?”

    “卫鸢想要你,折磨你,让你低头认输,你就不要我了吗?”

    她低低的笑着,离岳昭极近的眉眼都是冷淡的嘲意,“说到底,我生得再好看,你再多爱我,都比不上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对不对?”

    这可真是让人气透了。

    她如此好看的皮相,谁不为她疯狂?

    岳昭居然舍了?

    就这么给舍了?!

    说好的倾国倾城最后倾个屁啊!

    “卫鸢威胁我。”岳昭无法面对这样的妲斐,他别过头,眼睫微颤,低声道:“斐斐,你理解我。”

    “我也有家人,也有师长。”

    “我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金榜提名,回报他们,我做不到将他们抛弃。”

    他身上背负的太多,如果他不同意娶卫鸢,他十几年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夫子会如何想他,辛苦养育他的父母亲又会如何失望痛恨,还有家乡的那些人,怎么看他?

    他不敢想。

    妲斐松开手退开一步。

    嘴里轻轻吐出俩个字,“歪理。”

    岳昭让自己平心静气对她道:“你太固执了,斐斐。”

    “在你的心里,我若是爱你,必须为你放弃一切。”

    “可我若是为你连养育我多年的父母亲都不顾,又与禽兽何异?”

    若是为心爱之人,就可以舍弃亲人师长,这实在是,让人冷心。

    “嘘,安静。”妲斐食指抵在他唇瓣上,她可不喜欢岳昭这般狡辩,这个在她这里没用。

    她微微弯了唇瓣,“我知道你想说服我,让我心生愧疚,让我对你还留着情意。”

    “可是你错了啊,岳昭。”

    她歪了歪脑袋,殷红的唇瓣微启,轻声道:“不是说你爱我就要放弃一切。”

    “是你爱我就要学会抗争。”

    她想要的,从来都是如此罢了。

    “我抗争过。”岳昭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目光定定的看着她,“我对卫鸢说我已有心爱之人,想让她放了我,取消陛下的赐婚,可她不愿放了我,百般手段也要我臣服于她。”

    妲斐看着被他抓住的手手腕,轻笑一声,“是吗?”

    她抽出手,极为缓慢道:“当今陛下纵然宠爱卫鸢这个公主,但却不是昏君。”

    “当然,不可否认,他也是个父亲。”

    “你若是在大殿上直接拒绝这桩赐婚,的确是会惹恼了他,但是不至于牵连你的父母亲和师长。”

    因为一桩赐婚不成,天子大怒满门抄斩的,她还从未有见过,傻子也不会这么干,历史上最残忍的暴君也未曾比如,更别提安隆帝,并不是暴君。

    她继续道:“科举考试是国之大事,一个尚且有些贤明的君主,不会因为一桩赐婚不成,就让一个状元废掉在一众无用朝臣里。”

    “他会置一时之气,晾你一段时间,至于那段时间有多长,有谁知道呢,三两月?四五载?”

    “你和卫鸢说,她喜欢你,如同卫鸢这般身份的女儿家,喜欢的总是要弄到手里。”

    “你告诉她,有什么用呢?”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承认你在乎的只有权势,有那么难吗?”

    “你只是害怕,恐惧你的前途受损。”

    “你只是不想,不愿被人欺压踩碾。”

    她从未要岳昭为她放弃一切。

    固执的是岳昭,并不是她啊。

    第28章 书生篇【28】

    这场会面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岳昭去了一个小酒楼喝得酩酊大醉。

    已经是深夜,他趴在桌上,丝毫没有想要回府的心思,回府的话就要面对卫鸢,还有她肚子里的他从来不期待来到世上的孩子,有什么意思?

    酒壶抬起一倒,已经空了。

    他索性不再喝,就这样靠在椅子上,手垂在空中,眼瞳放空。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和斐斐,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神色疲倦,觉得累极了。

    脑海里想起刚才斐斐的模样,她嘴里说出的话,他扶着额头,不由得低低笑了起来。

    是啊,都是他自找的。

    说什么不能让父母亲失望,不能辜负夫子的期待,都是借口。

    从始至终,都是他不肯放弃,舍不得放弃权势这种东西。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还是迷失其中,沉沦不可自拔。

    他闭了闭眼睛。

    就算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他还是想要斐斐,想要极了,想要得全身都疼。

    只要斐斐能够在意他一点,他做什么都愿意。

    想得太多,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他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有桃花簌簌飘落,他站在护城河岸上,有戴着面具的人在远处晃动,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唯一能看亲的,是年轻的书生跪在桃树下,手中的毛笔细细在画板上勾勒。

    年轻的书生的长相隽秀清雅,透着少年的青涩,他似乎很紧张,手在微微颤抖,饶是如此,落笔依旧很稳,眼睛里透着认真。

    颜料整整齐齐摆在他的脚下,时不时他就要低垂下头用毛笔去点一些,几乎是一点就离的,因为是毛笔,画人物像要求高,有些极细的线条,要慎之又慎,不能有一分闪失。

    夜色下,桃树上挂着的花灯散发着温和的光芒,耳边是虫叫蛙鸣声,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身后,瞳色极深的眼眸里倒映着他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