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李在德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殿下,我现在就死,太可惜了啊。” 李奉恕道:“有什么可惜?” 李在德解释:“殿下,我现在真的不能死。你看,我刚摸到一点改进铳的门道。你不知道那些欧罗巴人多鸡贼,这种不用火绳的燧石铳他们藏得多紧,咱们大晏人想摸摸都不行。我有意结交了几个意大利国人又领他们逛窑子又领他们喝花酒,灌醉了才偷偷看了几眼。不过这几眼也有用,我摸索数月终于有了点门道,他们那个画家真是天纵英才我跟你说这个铳……” 李奉恕看他又要东拉西扯,连忙道:“你是说,你这铳还不完善?” 李在德激动:“对对对,殿下!你不是打仗的你肯定不知道,你让哪个将军去试试!不用火绳另说,我保证,后装火药的铳,天下就这一把!” 李奉恕道:“……你平时是不是很得罪人?” 李在德一歪头:“殿下你咋知道。唉这个不重要,殿下我听说周将军也北京,您能不能帮我把这把铳送给他?让他试试,然后让他取个名字!” 李奉恕被李在德逗乐了:“行,你放心。” 李在德立即很热情地问:“我还用死吗?” 李奉恕道:“祸害遗千年,你知道吧?” 李在德一拍手:“谢殿下!” 李奉恕道:“你这把铳若真那么好,我把身上的皮裘给你爹。” 李奉恕走出宗人府,李在德在后面摇手:“殿下你要再来呀。” 第17章 这天周烈回来了。他带个人。 李奉恕从宗人府回来,还没进府门,王修神秘兮兮迎出来:“老李,知道谁来了么?” 李奉恕却问道:“老爷子呢?走了?” 王修道:“走了,临走之前我硬给他塞了些钱。——你别打岔,你猜谁来了?” 李奉恕抬脚进大门,听见正堂里有笑声,一个是周烈,另一个更年轻一些,很陌生。 王修抱着他脱下的皮裘笑道:“我让你别老在家憋着,丹阳将军知道是谁么?” 李奉恕道:“来咱家了?” 王修道:“让周大将军带来了。他跟着舅舅回京城,多少达官贵人以和他结交为荣?你去见见他就知道了。” 李奉恕走进正堂,周烈在和一个少年喝茶聊天。李奉恕一推门,阳光明灭一晃,一个少年转过脸来,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微微弯着,瞻视顾盼间,神采飞扬。 周烈连忙站起来一抱拳:“殿下回来了。月致,这位便是摄政王殿下。” 那少年也站起来一抱拳,笑道:“卑职邬双樨,见过摄政王!” 李奉恕在上首坐了,打量邬双樨,神情很满意:“丹阳将军,好。” 邬双樨赧然:“这是……得大家抬爱,其实卑职……根本没有将军封号。” 李奉恕扔给邬双樨一把铳:“试一试看。” 邬双樨毫不含糊,双手接过铳一阵倒腾,查看枪管检查火门,手法老练,熟门熟路。他惊奇道:“殿下,这铳?火药难道是从后面装的?我曾经这么想过,实战中火药后装,不知省多少事。” 李奉恕道:“如何?” 邬双樨道:“天才。若是能普及,我大晏军队所向披靡!”他热切道:“殿下,我能见见这个人吗?” 李奉恕看他一眼:“现在不行。他还在宗人府。” 邬双樨窘迫,李奉恕慢条斯理喝口茶,周烈取过铳来也是一番倒腾,忽然门外飞过一只鸽子,周烈转身瞄准开枪一气呵成,铳声一响鸽子应声而落。 李奉恕笑:“本也是你的拥趸送给你的,起个名字吧。” 周烈道:“拥趸?” “他在宗人府里连自己命都不担心,心心念念都是你,你可快点感动吧。” 周烈哭笑不得:“那……” 李奉恕道:“名字?” 周烈道:“他叫什么?” 李奉恕道:“李在德。” 周烈道:“那就……德铳呗。” 王修道:“久仰丹阳将军,今日一见果真令人心生仰慕。今天就在家吃吧,鸽子还能加个菜!” 周烈道:“这铳打的鸽子没法吃啊,火药捡不净,还一股硝味……” 王修冷笑:“那鸽子是我养的。” 周烈道:“……好吧。” 午饭时真端上了只鸽子,红烧的。一股子火药味。 王修原本想训练信鸽,几只鸽子都是千挑万选的,结果被周烈打死一只。周烈也干脆,就着硝味和不知道是不是没捡干净的火药碎渣把鸽子全吃了,令王修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气。 席间周烈询问邬双樨,在京城可有住处。邬双樨很坦然地说:“没有。舅舅虽然是北京人,俸禄养活一大家子也巴结。住处颇挤,我本不欲麻烦舅舅,想自寻住处。没想到京城花销如此高,现在也犯愁。” 王修道:“不如就住在鲁王府?” 邬双樨爽快道:“那便谢谢殿下了。” 李奉恕一直没吭声,想旁边的那把德铳。这德铳做得有些简陋,花俏装饰一概没有。他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如果后装铳真的能成对大晏军队意味着什么。周烈很高兴,甚至破例喝了两杯。邬双樨一直有点拘谨,好像放不开似的。王修笑着摇摇头,这一桌人。 邬双樨到京城这么多天,携着一身辽东风雪的少年将军,简直成了达官贵人争相结交的对象。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也都打听邬双樨娶亲没有,有意结亲。邬双樨一直装死,哪儿也不去,只是等待周烈。 这也是个聪明人呢。 这两年辽东将领换得走马观花,没死在沙场上全死在朝堂斗争上了。邬双樨的确需要一个粗壮的大腿抱一抱。 可惜,他到底知不知道摄政王是个什么境况呢。 午饭过去,周烈还想试一试德铳。李在德做得仓促也没给德铳单独配火药丸,用鸟铳药丸顶替的。后装的火药果然能提高速度,尤其是不用火绳,燧石即发即点,自来火就是快。但是德铳缺点也明显,射程不如鸟铳远。周烈试射了几发,装药发射一气呵成,的确只在几息之间。 邬双樨也试了一发,赞道:“后装火药名不虚传。若是军队都有这个,便用不着三段射,人力也可节约。” 李奉恕到底不打仗,也没什么切身的感受。他颠了颠德铳,抬手瞄准了远处的苹果,刚一勾动扳机,眼前火光一闪。 李奉恕向后倒的时候王修抢上去架他,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现在也没架住李奉恕,反而被他带的坐在地上。 周烈急吼:“炸膛了!坏了!” 邬双樨一叠声地喊来人,大承奉小步跑来,看见李奉恕坐在地上靠着王修,衣襟袖子燎黑一片,右手血rou模糊,一地一身的血。 大承奉腿一软要昏,邬双樨膂力过人,拎着百多斤肥rou纹丝不动,秃噜嘴了:“憋昏憋昏你憋鸡`巴昏,我上哪儿找大夫去啊!” 王修哆嗦着声音道:“老李啊?老李啊你看你认得我是谁不?” 李奉恕不光疼,闻着自己的血rou味儿和血rou被火燎过的焦味他特别想吐,整个右手都在跳。他咬牙低声道:“周烈拿着我的牌子和大承奉进宫去请太医,找鹿大夫,他是专攻疡科的。” 周烈拿着牌子拖着大承奉进宫去了。王修慌慌张张想用衣襟去按李奉恕的手止血,邬双樨连忙制止。他见多了外伤,也有点经验。他撕了衣襟,搓个布绳,在李奉恕上臂轻轻捆了,再把他的胳膊竖起来,交代王修:“他这个出血的样子必然是伤到大筋脉了,而且满手药渣子越按越坏。当务之急之止血,你让他上臂竖着,数数,捆一百二十下松十下,也千万别捆太紧,要不胳膊要坏!” 王修感激邬双樨,坚定地照做了。 李奉恕的手伤得很惨,有些地方白白的,王修怀疑是见了骨了。他眼圈有点红,低声道:“老李啊你咋这么多灾多难呢?天雷都没劈死你给把破铳炸了……” 李奉恕蹙着眉,那把炸坏的铳还在不远处扔着,无辜又可怜兮兮。 邬双樨问厨房找冰去了,李奉恕看了王修一眼,面无表情道:“憋住。” 王修带着哭腔问:“啊?” 李奉恕道:“千万憋住,太难看了。” 王修又想哭又想发火。 不一会周烈飞马回府,一脸愤怒:“宫里太医一个都出不来!” 王修道:“为什么?” 周烈气得有点狰狞:“太后不让!那娘们非说这两天皇帝精神不好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得待命,一个都叫不出来!鹿大夫偷着让我去他家,把他儿子叫来了!” 王修怒道:“她想干嘛?没告诉她摄政王伤得根本不是要害想拖死他门儿都没有!” 王修眼睛泛着血红,恨不能进宫抓几个太医。 邬双樨拖着大承奉和一个年轻人好半天才气喘吁吁跳下马车,周烈和邬双樨先把李奉恕架去卧房,那年轻人低着头拎着药箱跟着进来。年轻人长得纤细小巧,文静秀气。自打进门身子就在抖,周烈和邬双樨横眉怒目地看着他,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活像被两只狮子围观的兔子。 李奉恕躺在床上睁开眼,冲那个年轻人笑一下。“令尊就是疡科圣手鹿大夫,想必小鹿大夫也尽得真传了。” 鹿鸣轻声道:“当不得的。” 李奉恕道:“你父亲说你是,你可不就是。” 鹿鸣艰难地笑了一下。 李奉恕道:“出师没有?” 鹿鸣头更低,摇了摇。 李奉恕笑道:“那今日便算你出师吧。日后说起来,疡科圣手的小鹿大夫拿摄政王出的师。” 鹿鸣笑出声,忽然觉得不妥,又收了嘴。 他酝酿一番,紧着嗓子绷着小脸吩咐俩门神似的周烈邬双樨:“烧水,要新锅干净水,烧开了别动就在锅里晾着,换一只干净的锅再烧。所有的锅必须确保全新干净,明白没有?” 周烈和邬双樨领命而去。鹿鸣环顾四周,对王修道:“这房子窗子装得好,玻璃的,不透风。搬张躺椅来放到窗边,光线要明亮。” 王修和人搬躺椅去。一切都归置好了,鹿鸣摊开箱中的工具,小镊子小铲子小刀子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件。他用烈酒净了手,对李奉恕道:“殿下,我爹认为,手部受伤最难治。概因手部活动灵巧频繁,全部仰赖筋rou血脉机密配合。所以他老人家说,手伤无小事。以及,惯例是要给伤员灌酒。我爹一贯反对这样做,灌酒加快气血运行,出血量会更大。如果您同意,不需要酒吧?” 李奉恕点点头:“你看着办吧,小鹿大夫。” 鹿鸣自幼跟着父亲在边关轮值,什么样的外伤都见过了,心神双手皆沉稳,经验尤其难得。他闭眼再睁眼,沉下思绪,打开一直背着的大药箱,净手,仔细观察摄政王的手。 王修腿软。 摄政王执印掌权的手,都在这个兔子一样少年的一念间。他一时知道需要冷静,一时胸中愤怒激荡,恨不得冲进宫里。摄政王微笑着安抚鹿鸣,让他不要紧张。左手垂下来,握一下王修的手指。 王修咬着牙,千辛万苦忍了喉间带血腥气的滔天怒火。 光是为了冲洗李奉恕的手,镊取火药碎渣,就用了五大锅的水。周烈和邬双樨端着盆子来回跑,端进去一盆晾凉的开水,再端出来一盆血水。 鹿鸣又切又削又刮又缝,王修忍不住出去吐,吐得一脸眼泪。他洗把脸,刘奉承一脑门子汗来报:“陈官人来了。” 陈春耘奉命来给摄政王讲解航海,今天头一次来王府,正撞见这大阵仗。王修白着脸迎上去强笑:“陈官人今天来得不巧,要不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