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李奉恕凝望墙壁上延伸入夜影中的大晏地图, 右玉正好被影子遮住,深深地,沉入深渊。 延安府中疫情更加爆发,外围家家有哭声。好好的人突然高烧, 全身发满猩红疙瘩,还没来得及抬去官衙, 便咽了气。城门紧闭, 尸体想发丧也抬不出去,漫天的白色招魂幡,满地的白色纸钱。 白敬将城中一万秦军召集起来。招魂幡和纸钱卷进校场,满地哀嚎。白敬对着各位军官士兵一揖:“秦军成军以来, 首次战役, 并不是对异族,而是对瘟疫。此役关系大晏未来, 你我同泽若能抗住疫情,便是守住大晏军镇,更是守住大晏国境。秦军迎战,从不退缩,无论异族叛军还是瘟疫,要战,便战!” 所有秦军齐齐一喝:“战!” 夹药口罩不够,没有口罩的士兵只好用布条简单地掩住口鼻。秦军曾经以高度服从和悍不畏死横扫天下,剑之所指,所向披靡。 对阵瘟疫,亦无所畏惧。 秦军在延安城中巡逻,日夜不歇。有死士队专门收染疫病人,强行从家中抬出,活着的送入铺天盖地被白布遮住的空院子中,已经死亡的全部集中到下风向焚烧掩埋。这些死士全部戴白布包裹的面罩头盔,厚手套,一身白布袍,形如恶鬼夜叉,游荡在大街小巷,一旦有患病者,不论男女老幼,全部捉走。 一男子全身脓疮,被死士队抬出来,一女子披头散发状若疯癫追在后面厉叫:“白敬!你如此草菅人命,不怕将来下地狱!白敬!老天看着你,你下十八层地狱!” 临时收治疫病患者的官衙被称作“白棺材”,全是白色布幔,进去少有能出来的。死在里面,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直接抬去焚烧。 浓烟滚滚,直上青天。 另一队在延安府中扑杀一切鼠类,打死焚烧。天干物燥,火势四起,延安府好似提前进入赤焰地狱,晴空之下哀声遍地。 魏知府和钱同知核算城中有多少存粮和药材,够挺多久。存粮药材,皆堪忧。死士队的面罩日日更换,布制口罩全部焚烧,口罩大量消耗。钱同知忧虑:“朝廷赈济还没消息,先不说赈济,白巡抚这样枉顾人伦,被人弹劾戕害百姓一点不冤枉。那个吴大夫这样残虐毒辣的隔绝焚烧,真的有用吗?” 钱同知的儿子刚娶媳妇儿,大好人生才开始,钱同知是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城的,只是白巡抚说一不二,城门一关,谁都出不去。大晏向来人伦最大,亲人患病必须侍疾,父母患病子女还得吮吸脓液以示孝道,这样患病就被抬走隔离闻所未闻。 魏知府冷静地一叹。不管吴大夫这样酷烈的手段管不管用,白巡抚,一开始就没打算把瘟疫从延安府放出去。魏知府曾经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冷汗淋漓,这几日眼见着白巡抚铁血手段,猜测证实,反而心下安定了。 延安府把瘟疫扛下来,对得起大晏皇恩了。 “拙荆十年前得瘟疫,不许我和女儿接近,一把火在炕上自焚而死。”魏知府从来没谈过自己的妻子到底是如何死的,连钱同知都只是模糊知道是得病去世。魏知府平静道:“她怕连累我们父女。有她在前,若我得了病,也没什么好怕的,学她即可。瘟疫躲不躲的过去,看命。” 钱同知惊恐地看着魏知府。魏知府跟那个白修罗混得久了,脸上畏畏缩缩的神气几乎不见,眉宇间充斥着凛冽杀机。 死士队在街上整齐的脚步声,成为延安府所有人的梦魇。白敬就是从地府出来的修罗,放出地府一万恶鬼来人间索命。 家里有病人的人家为了不被捉去,阖家闭门不出,病人死了也不发丧。几天之后,全家身亡,脓水横流。 死士队撞开木门,默默看着已经生蛆的大小尸体。 整座茅屋全部焚烧。 病人死在旧官衙中,家人见不到尸首,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官衙外面痛哭。整个旧官衙是个巨大的白色棺材,进去直通地府,再也无法回到人间。白棺材外面有秦兵把守,可惜刀枪挡不住哭声。凄厉痛苦的声音能穿透云霄,有人大喊:“天啊!你睁眼看看我们啊!” 吴大夫包得严严实实,在“白棺材”中诊治病人。一旦染上热疫,便要分而诊治,视症候而定。白布隔离,不过是因为白布易得,扑天盖地的白布,倒真的像招魂幡。吴大夫下定决心,一生研究瘟疫,只是追着瘟疫跑,总有一次正面对峙,实践他所有的经验总结。十年之前他未救得延安府,那么此时此地,正逢其时。 白巡抚已经豁出去千夫所指,背千古骂名。吴有性区区一个铃医,又有何惧! 针线场除了包药,没日没夜缝口罩。人手不够,本来肯放女子出来干活的人家就少,一闹疫情,更不让出门。 魏姑娘缝得手指渗血,仍然一刻不能停。口罩夹层中加胡椒薄荷艾草,吴大夫说疫病有天授,有人传,基本都是于呼吸间进入肺腑。挡住口鼻,则减轻呼吸染疫之忧。必须先供给秦军,两万秦军都配上口罩,再缝其他人的。 城中在死人。魏姑娘冷静地缝口罩,她最先做的一个口罩就给她爹了。她知道疙瘩瘟是什么样子的,人一下就没了。针线场里的人越来越少,有些女子直接被家人拖走,魏姑娘无法阻拦。 终于有一天,针线场里只有魏姑娘一个人。 她一边缝一边庆幸,冬衣幸亏已经做完了。针线场外面的阳光胧胧地照进来,如果没有瘟疫,这只是个温暖而平和的午后。魏姑娘脸上带着口罩,她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 面前的光影一暗,魏姑娘眯着眼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人。邹钟辕站在那里,问魏姑娘:“你怎么还在。” 魏姑娘低头继续缝:“缝口罩,能缝多少缝多少。” 她缝了半天,感觉不对,又抬头看邹钟辕:“你怎么了?” 邹钟辕沉默一会儿,反正口罩挡着脸,没关系:“我们营里……有同袍走了。” 魏姑娘低头缝两针,眼泪滴落。 邹钟辕忽而笑了。 “城中百姓皆称我们恶鬼,染疫死了也是活该。多谢姑娘眼泪,死而无憾了。” 恶鬼也是怕染疫的,恶鬼死了,尸体也是要被焚烧的。 魏姑娘手中的针线活并没有停,更加努力地缝。 邹钟辕对魏姑娘一揖,转身离开。 大灾大疫之前,什么小心思都被碾得灰飞烟灭。他就是来见见她,即便是最后一眼,当真……无憾了。 城中粮草见底,药材不够,秦军中收尸体的死士队已经换了五六拨人。魏知府深夜推开白巡抚书房的门,白巡抚羸弱瘦削的身影茕茕孑立,竟不是百姓唾骂的凶神恶煞的修罗。 “城中还能坚持几日?” 魏知府轻声道:“不到旬日。” 白巡抚眼缚黑纱,在灯光中微微垂着脸。魏知府略略一瞥,白巡抚正在写奏疏。瘟疫比战事更凶险,延安府城破之日,白敬殉城之时。上愧对皇恩,下愧对百姓,白敬虽死无颜。 夜色中,忽然传来笛声。凄清的笛声在夜色中阵阵回荡,哀恸决绝,涟漪不歇。 魏知府心里一动,轻声道:“不知和当年张巡守睢阳听到的笛声是否一样。” 白巡抚认真地听着。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困守孤城,拼尽所有,誓不低头。 笛声哀哀盘旋,魏知府在昏惨的灯火下看到白巡抚黑纱下淌出的眼泪。 魏知府长长一揖:“‘将军有齿嚼欲碎,将军有眦血成泪。生为将星死为厉,尽是山川不平气。’当年李首辅作诗赞扬司马圣王张巡,白巡抚,如今亦是一样,天与一城为国蔽——天与大晏延安府,为国镇守。” 白巡抚郑重对魏知府还礼:“你我二人同心,金不利。” 朝廷赈济始终不到,白巡抚魏知府心里有数,朝廷粮食捉襟见肘。赈济福建已经是开了南大仓,赈济延安的粮,从哪儿调? 魏知府浑浑噩噩十七年,见到白巡抚才清醒。也许此时此地……正当其时。 “为国守一城,臣等,本分。” 口粮收紧,草药收紧,先供“白棺材”中的大夫们和病人们。路口军官分发药汁从未间断,薛清泉却感觉到弹尽粮绝。 他有预感自己会死在异乡,死于对阵异族的战场,只是没想到居然可能会死于瘟疫。薛清泉大笑,笑出眼泪:“遭瘟死的,听着一点都不配名留青史!” 白巡抚亲自巡街,一个老太太冲出来揪住他的衣襟,苍老的手就那么抓住白敬的衣服:“白敬,你不怕遭报应,你不怕不得好死无人收尸!” 她一家都被抬走了。丈夫,儿子,儿媳,只剩她。延安府已至绝境,她也已至绝境。老太太抓着传说中恶鬼修罗的衣服,疯了一样地晃:“白敬!你不怕死无全尸!” 瘦高的白巡抚被矮小的老太太拉得弯下腰,一伸手制止秦兵围上来。老太太一把抓下他的面罩,连带扯下了黑纱。狰狞恶鬼的面具下,左蓝右碧天神慈悲的眼睛泫然泪下。 “为国守城,为国征战,白敬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 吴大夫摁着一个病人灌药。已经有郎中染疫死去,医者不自医,也许下一个就是吴大夫。“白棺材”飞飞扬扬的白布外面家属想要闯进来,被秦军坚定地拦截。家属尖叫着咒骂吴大夫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其他郎中吓得手抖,吴大夫恍若未闻。 “死之前,让我见到瘟疫溃败,则死而无憾。”吴大夫喃喃自语。 他耗费一生精力研究被正统医学不容的学说,被口诛笔伐骂了这么多年,就让真正的大疫来检验吧—— 到底,他是不是对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 魏知府和钱同知焦头烂额,粮仓见底,草药已无。魏知府走到针线场,魏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指渗血,没有东西可缝。魏知府轻声叫她:“丫丫。” 魏姑娘看到老父亲,越抽泣越剧烈,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魏知府伸出手,认真地搂住她。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却难得如此亲昵。魏知府拍拍魏姑娘的背:“不要怕。不过就是去找你娘。” “咱们一家人,终究是要团聚的。这么一想,没什么可怕的。” 延安府已到末路。“白棺材”外面家属的咒骂已经停止,粮草尽绝,没有力气。吴大夫眼看着一个病人要转好,药材却没了。吴大夫自言自语,天意,大晏败于瘟疫,难道真是天意。 天要绝延安府,天要绝大晏? 吴大夫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来啦!朝廷赈济来啦!” 吴大夫冲出“白棺材”,突然看见漫天飞来的包裹。 白巡抚登上城门,延安府外面架起攻城投石车,红底金字的晏字旗随风飘扬。投石车上放着捆扎结实的药材粮食,军官一举旗,投石车后面的士兵一起举旗,投石车一放,粮食草药飞进延安府。 白敬躲在城墙后面,手里攥着红色同心结,轻微颤动。 上不负天子。 下不负君子。 第181章 投放结束, 城中的秦兵训练有素地开始收集粮食和药材, 分门别类用马车拉走。魏知府和白巡抚一起靠着城墙坐着,魏知府老泪纵横:“赈济总算来了,只是……只是原本以为今年收成不好,总也算有,这下粮仓见底, 明年要怎么办……” 白巡抚坚定:“只要能保住人命, 就有办法。好在种子已经播下, 只要春天一到, 就有收成的希望。” 白巡抚闭上眼, 手里攥着火红的同心结。只要活着,总有希望。 薛清泉指挥人入仓,计算口粮和药材。口罩白袍不够,针线场里只有魏姑娘一个人。 瘟疫渐渐开始在秦军里蔓延, 百姓不知那些巡街的鬼面之下,已经换了好几批人。 魏姑娘在针线场看着药材和白布, 默默站起, 出门套了辆自家的驴车,把布匹和药材装进编筐,一筐一筐搬上驴车。她不怎么会赶驴车,正要发愁, 一出门看见邹钟辕。 “你要去哪儿?” 魏姑娘默默地往前一指:整条街。 魏姑娘和邹钟辕赶着驴车, 曾经来针线场缝过口罩的女子家门口摆上布匹和药材,一整条街挨家挨户地摆放。家家大门紧闭, 无声无息,驴车辚辚的声音在窄街里寂寞地回荡。 邹钟辕不知道这样会如何,只是魏姑娘倔强地往门口放,他只能帮忙。 秦军里高级军官又倒一个。进了“白棺材”,吴大夫日夜照料,药香漫天,却不知道能不能出得来。 邹钟辕心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心里有遗憾吗? 魏姑娘用袖子一抹脸,和邹钟辕一转身,整条街,摆满了。 “走吧。”魏姑娘说。 邹钟辕听到风穿过长街的声音。 魏姑娘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来不及洗漱,套上口罩奔出家门,每家每户门口还摆放着大编筐。魏姑娘心里一沉,跑几步上前,愣住。 编筐里,整整齐齐码着夹药口罩。 魏姑娘疯跑,从长街一头跑到另一头。每家每户的门口的筐中,都摆着夹药口罩,码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