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公社干部的会议开了两天一夜,争执的中心是要不要批.斗王老太。 一个比较激进的干部主张批,狠狠地批:“这老婆子忒可恶了!必须得批,还要拖出去游.街!哪有这样做奶的?放过去也没见着这么狠的!” 不赞成批.斗的则是比较了解基层情况的干部们:“还是不要扩大打击面,这事儿开了头就停不下来,那俩小丫头也要遭殃。王高氏要是定性成坏分子,那她们就是坏分子的孙女儿,别说县小学了,村里的小学都进不去,以后去哪儿哪碰壁,这不是害了她们吗?” 老队长抽了很久的烟,半晌才道:“这事儿麻烦啊,轻了不好,重了也不好,王卫国那边头一个不好交代,老子英雄儿好汉,反过来也是一个道理,哪有他在前线流血流汗的,我们后头把他老娘给批了的道理呢?怎么说都是贫农兄弟,又是家务事……” “可就这样白白放过她,往后她岂不是更嚣张?说咱们都拿她没办法,回去指不定怎么磋磨那小丫头呢。” 还是一开始决定把王老太带回去的干部拿了主意:“既然这样,那我们完全可以采取一个折中的法子嘛!既不至于把事情闹得太大,又可以给她一个教训,两全其美岂不是很好?” “怎么个折中法?”大家都很感兴趣。 这干部把自己的法子说了,其他人都听得只点头笑,不住地鼓掌:“好,还是这样好!就这么办!” 这两天,王家的人除了王春枝姐妹,其他人都有些胆战心惊的。 因为事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不仅王老太没有被放出来,公社那边又接连“请”了几位辈分高而脾气不太好的老人过去。大家都在暗中传言说王老太这事儿闹大了,触怒了公社那边,他们正准备做个典型好好正一正风气呢。 周杏儿起初是兴致勃勃看热闹,现在也有点害怕起来了。 这王春枝姐妹,还真是俩疯子!这事儿可该怎么收场,她现在是王家的媳妇,会不会跟着一块儿遭殃? 不过,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她干脆就大义灭亲,举报大蛋儿强.暴她逼迫她成亲的事情,不但能和王家划清界限,更能戴罪立功回娘家,真是个好主意! 想到这里,周杏儿反而内心有些隐约的期待事情变大了。 第三天的上午,断尾村的社员们正和往常一样在地里做活儿,忽然村里的广播响了。 “全体社员,暂时停下工作,全都来打谷场集合。再重复一遍,全体社员……” 大家互相看看,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要开批.斗会了。 除了这种事,能让劳作停下来的事情不多,再加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先例,大家都认为是要批.斗王老太的意思,顿时兴奋不已地丢了农具,争先恐后跑去了打谷场。 王老头他们几乎像是被晴天霹雳给霹中,腿脚都发软,可却不能不硬着头皮往打谷场那边走。本来家里人做错事就是不对,他们要是再不听指挥,那可是罪加一等啊。 然而,赶到打谷场的人们却很快发现,事情好像不对。 往先开批.斗会,都是让人带着纸糊的帽子搁那儿跪着,胸前带着纸牌子上面写着罪名,可今儿不一样。 王老太和几位老人不但没有这样的待遇,反而是都和干部们坐在一起,面前的桌子上也放着个搪瓷杯,看着不像是被批.斗,倒像是荣升妇联主任来就任演讲一样。 王家人也是懵逼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尽管是和干部们坐在一起的,王老太的脸色却灰败得可以,像是头上也带着纸帽子一样羞辱。 她的双腿不住地哆嗦,眼睛也完全不敢朝下面看,更不敢捧起面前的搪瓷杯喝茶。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女干部,非常温和地提醒她:“待会儿怎么说还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王老太猛地点头,生怕态度表现得不好。 “那就行,这是大家经过研究讨论后特别给你的赎罪机会,看你年纪大了给你留点面子,你可别糟蹋人家好心。”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干部同志们……” 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以及人群面上精彩的表情,王老太有点想当场昏过去。 要是能这个时候犯个啥病,两眼一翻糊弄过去该多么好啊…… 第41章 王老太不是没想过装昏糊弄过去,可干部们都是长期做乡村基层工作的人, 非常了解她们这种老太太的常规套路, 事先提醒好了:检讨大会上有专门的医生,昏过去了就用针扎人中xue救你们,绝对不让你们出事!这次不行, 下次接着检讨, 总有一天会检讨成功的。 所以, 无论再怎么羞愤欲死, 心如刀割, 王老太还是颤颤地站了起来, 涨红了脸,当着全村人的面在喇叭前开始背诵事先准备好的那套话。 “感谢组织,感谢干部们, 给了我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王高氏, 今天在这里检讨自己,不该耍封建大家长威风,仗着自己是长辈就随意欺压晚辈……” 王老太心中有一万个委屈要喊, 恨不得把冬枝儿抓着痛揍一顿, 可她知道那不行。本来就谁都不信她,那么一搞落了个现行,那可是真要挨批.斗了。 她不就是让冬枝儿把机会让给雪花吗, 怎么就变成要勒死她了?她好好儿的为啥要勒死自己孙女, 吃撑了吗?杀人犯法的呀! “我在这里郑重承诺, 为了断尾村‘三个进步’思想建设工作的发展,我愿意以身作则,带头割思想上的‘坏苗儿’,欢迎全村人员监督我,要是我再做这样的事,就……就……”王老太咬牙切齿,很有些说不下去。 一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人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就咋样啊?” “就给我带上纸帽子,跪在这里挨批!”王老太闭上眼,豁出去喊出了接下来的话,嗓门儿又颤又抖,像是被人灌了一斤guntang的菜籽油在嘴里,几乎要落下老泪。 丢人,真丢人啊! 她一辈子都好强,做啥都要争人先,最爱脸面,偏偏临头了晚节不保,被迫参加这个什么检讨大会! 说的好听是检讨大会,除了不带纸帽子挂纸牌子,和批.斗大会有啥区别啊? 可人家偏偏不这么叫,要她一起坐着,还找了其他人陪着,面前小搪瓷杯放着,以后想哭诉都找不到由头,没人批她啊! 这是啥带头检讨,这明明是把她一辈子的老脸往地上跌啊! 王老太喊出这句话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了。除了王春枝姐妹和周杏儿,其他的王家人都恨不得把头低到裤.裆里。 女干部见大家笑得差不多了,才来给这件事收个尾:“王高氏的自我检讨非常诚恳感人,希望能给村里的乡亲们起一个好的带头作用,关于王冬枝小朋友入学的事情……” 王老太如今恨死了这个名字,破罐破摔地大声道:“让她去!谁也不拦她!我还倒贴她钱!” 还是那个好事儿的人喊了一句:“自家的孙女儿咋叫倒贴啊,你是后奶啊?” 人群又是大笑。王老太又气又恼,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回是真的了。 王家人手忙脚乱地把昏过去的王老太抬回了家,队里知道他们家今天情况特殊,额外给他们都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好好照顾这个带头检讨的“榜样人物”。 王老头看着自己老伴儿昏死的模样,心中恨极了两个孙女儿,可他又说不过这俩牙尖嘴利地,又怕逼急了王春枝她撅蹄子再去举报,啥也不管不顾了害得全家都入火坑,只能一股股地闷头抽烟。 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他心里暗暗骂着。 除了王有孝抹眼睛以外,其他王家人都沉默不语,只有王雪花哭得最伤心,嗓子都哑了。 “娘,你咋地了啊,赶紧睁睁眼啊,你要是出了啥事儿我可咋办啊……” 王春枝漠然地看着这一大家子所谓的骨rou至亲,嘴角挂着点冷笑,眼睛更冷。 她知道大家心底都在骂她,有几个人肯定还恨毒了她。 可那又怎么样?只要能让冬枝儿去念书,她怕个啥。 王有孝给王老太嘴里灌了点热水,没多久王老太喉咙一骨碌把水花子呛了出来,慢慢儿地醒转了。 她的眼睛立即找到了王春枝和程冬至两个,秃鹫一样带着恨意和怒意盯着。 本想说几句话威胁威胁她们,可是一想到之前干部对她说过的话,那些话只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两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以为这样就赢了吗?只要她们一天还是王家的人,她就不愁没机会狠狠收拾她们!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两个白眼儿狼打的啥主意,不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考出去做城里人?想得未免也太美了些。 冬枝儿年龄小,以为自己考第一名就了不得了,就她那歪苗子怎么可能考第一,那是人家看她小故意让着她! 就算去了个县小学,将来考不考的上初中都是个问题,何况高中?县初小能考上高中的人有一个巴掌没有? 考不上高中就拿不到户籍,那有个屁用,还不是要回来当农民!人家城里招工的又不傻,都是要本地户口才能去,农村的想都不要想。 王老太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尽力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现在就服了输,后头怎么出这口恶气? 她睁开眼,猛地把剩下的热水恶狠狠一饮而尽。 检讨大会结束后,干部们特地派了个代表,拿了一把黄豆过来“慰问”王老太,给她做后续的思想工作。 这不慰问还好,一慰问,王老太原本熊熊燃烧的斗志又熄火了一大半。 王老太不懂那些一套又一套的官方术语,可她把对方的意思听得很清楚——老太太,我们知道你心里有想法,可是这想法千万不能变成行动,不然咱们还是要收拾你。只要你的俩孙女儿再来我们这里举报揭发你,下次就没有搪瓷杯子装水给你喝了。 王春枝和程冬至也听懂了,她们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满是笑意。 被撑腰的感觉真好!感谢新社会!! 慰问的人走后,王老太先是把脸憋得青紫,好久才骂出一句:“你们得意了?” 王春枝正色:“我们有啥得意的?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奶你在上头做检讨,咱们下头脸上也没光哩!” 王老太被这倒打一耙差点给气昏:“那还不是你们闹的!这个时候又来说漂亮话?” 程冬至接过话头:“啥叫我们闹的,奶你一开始让我去念书不就啥事儿都没有了,以后我出息了肯定孝敬奶你!等我手里宽泛了,每个月给您三十块钱!” 这叫打一棍子给一甜枣,老太婆刚刚受了刺激就先不补刀了,不能让去念书的事情节外生枝。 再说了,她可没说是啥时候的将来,等到三十块钱贬值到只能买两斤rou的时候再给。 王老太楞了楞,脸色急剧变化了好几下,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她才不会被程冬至的空手画大饼给骗到,之所以没有立即跳起来骂人,而是因为她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让雪花去县小学的事显然是行不通了,俩死丫头现在有了鸡毛令箭不好对付,为啥不把脸拉下来好好占回来一些便宜呢? 家里现放着个周杏儿还没收拾完,没必要同时再去招这两个,更何况她们俩也说了,只要能念书其他都好说。那,她可要问问其他是怎么个好说法儿了。 还是那句话,慢慢来急不得,她老太婆身体硬朗着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要人还活着,就有有主意的时候! 想到这,王老太的表情软和了许多,眼里开始含着泪花。 虽然不知道她要搞什么鬼,可王春枝和程冬至实在是太了解她这个人,知道她这是要飙戏了,便耐心等待着。 “这都叫啥事儿啊!一家子亲人,偏偏要闹到外头去看笑话!”王老太抹了一下眼睛:“我是你们实打实的亲奶,还能害你们不成?这不十个指头有长短,我总得紧着最急的那个先疼哇!你们现在还小不懂得当家人的难处,等以后你们也有儿有女,就知道奶心里的难受了!” 程冬至几乎要伸出手给王老太点赞,这演技,秒杀多少老戏骨啊! “我知道,你们心里恨我,怨我,这不是家里条件不好吗?前儿不久娶你们大嫂就欠下一屁股外债,我心里头急哇!你们老姑今年也快十二整了,再过几个月算虚岁就是十三,这年龄读小学真的是晚了呀!冬枝儿你这么能耐考了个第一,我这不想着,你这边儿啥时候再考都不急么……” 程冬至很应景地接了一句:“奶,我知道你急老姑的年龄,可这不是学校不让换嘛。” “这事儿就过去算了,你去是给咱们王家长脸的事,奶不是那糊涂人,肯定让你去!你只要别出去忘记了家里人就行。” “放心奶,我忘记谁也不能忘记你呀!” 祖孙和解了,尽管双方都在心里大骂对方能装,可好歹表面上的气氛是缓和了。不明就里的王老头与王有孝都露出了高兴的笑意。 王老头把烟袋子磕了磕,语重心长道:“话说开了就好!这都处在一块儿过日子,哪能不锅铲碰锅沿儿的?一家人不说隔夜仇,知道了吗?” “知道啦!”王春枝和程冬至喜悦地对视了一眼,爽快地响亮地答应了。